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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零(上)

    陈时艰看着阴云密布的天空有些奇怪,大早上的天气就这么差,清晨的好心情都给破坏了。

    他在寨门口看着远去的世子殿下一群人的背影若有所思,脑海里回荡着周钟天色微亮时跟他的谈话。

    彼时世子殿下还未起床,马老二在周钟家里确实说了很多,能交代的全交代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陈时艰呢喃了一句。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在世子殿下未离去前的寨子显得很是安静,在他走后,所有人都变得忙碌起来,家家户户收拾着行李,准备让老人和小孩前往以前他们的藏匿地点避难。

    无论世子殿下有什么目的,山外面聚集着一堆官兵总让人感到惶恐,小心一点总是好的,老人和孩子身体羸弱,要是真出现意外,他们想跑都跑不掉。

    至于他们?大部分接触过世子殿下的人都不认为这个长得很好看的年轻人心怀恶意,更别说其他和世子殿下毫无交集的人了。

    安逸的生活加深了他们对过往时光的恐惧,害怕一觉醒来血火又重新烧到眼前,让他们不得不再次逃亡,永无止境的在混乱中悲惨的活着。

    现在早已不是从前那个为了一点粮食就要你死我活的年代了,他们坚信新的生活开始了就不会结束,直至在悠长的时光中迎接死亡到来。

    或许他们那也不是坚信,而是逃避,好像他们停下脚步就不会再遇见灾难一样,没人愿意离开,他们要守着自己的房子,就像守着这段宁静的岁月。

    但陈时艰态度很强硬,寨子里的人也不是全无忧虑,于是做出了取舍。

    半个时辰后,在一片夹杂着愤怒的质问声和哭喊声中,收拾完整的人们出发了,几道人流分头走入山林里,步履蹒跚,无论老人还是小孩。

    他们中很多不是原来山里的土匪,而是后面才被接进来的,所以这几道人流里面,总有几个原来的老土匪充当带路的角色,他们沉默寡言的在人群里指路,记忆中陈年的骨血积压在他们心头。

    寨子从前躲避官兵的地方有很多,一旦遇见大规模的搜山他们就像现在一样从聚集地四散开来,化整为零的逃匿追击,这样可以尽可能的让更多人活下来。

    在这五年里,这些人舍弃了太多原本属于他们的东西,比如谨慎,比如勇气…也可能是被消磨了,而不是舍弃…但在这种情景下,消磨和舍弃在本质上是一样的词汇,它们都会造成同样的结局。

    陈时艰依旧站在寨门口,他身后有很多人。

    寨子里仅剩的老头们站在一起,个个都一脸牛气的说,当年的大风大浪他们都走过来了,现在竟还怕!他陈时艰真是忘了什么叫威风!

    不难看出,这是一支纯粹的土匪队伍。

    陈月明和李石躲在一边说着悄悄话,主要是李石在安慰她,寨子里仓促的安排让陈月明很不安,李石本性淳朴正直,不会怎么甜言蜜语的哄小姑娘,只是一遍遍的说着,没事的,没事的…他说着,陈月明也就信了。

    陈灵和钱安两个小屁孩梳着童子髻把头抵在一起角力,苦大仇深的样子从他们龇牙咧嘴的表情里很容易感受到。

    还有吴云巧她们,叶子带着昨天和陈月明在一起浣衣的姑娘们聚在一起叽叽喳喳的说笑打闹,对于她们来说,或许这次躲避不像逃亡更像踏秋。

    吴云巧则在另一边和她丈夫依依惜别,眉宇间多是忧虑。

    原本进山的人里没包含她们,只是陈时艰过于坚决,尽量把他能说动的都给劝走了,所以这些姑娘们临时加入了这场似是而非的逃亡队伍里。

    乌云慢慢的往天空汇集,阴沉沉的天空像要压在人身上一样,树林间树叶唰唰的响动着,风吹过来,道完别得众人井然有序的出了寨门,往更深的山林里走去。

    在他们走后,陈时艰回过头来对李石说道:“你去找一下小徕,让他去山脚盯一下,有动静了回来说一声,他从小就跑的快。”

    李石点点头问道:“要不要我跟着一起去?”

    “不用,他一个人就行”陈时艰回道。

    “好”李石转身走开。

    等陈月明她们那批人的身影彻底在林中消失的时候,陈时艰也回家了。

    寨子里没什么变化,该做饭的做饭,该干活的干活,好像离去的那些人并不属于这里,也和他们毫无关联。

    钱进家,钱徕正在大堂里低着头挨训,他爹怒吼的声威好似野兽在山林间咆哮,震的房梁欶欶的抖落积灰。

    “你让谁走?你爹我当年也是一次次拼杀逃命出来的,我还没老!一点捕风捉影的消息就想让我当丧家之犬么?没门!”

    钱进双手叉腰立在钱徕面前大口喘气,王大婶在他旁边有些手足无措。

    钱徕自小就精明,在城里还没上山的时候也没少坑蒙拐骗,打架斗殴更是常有的事。

    出于他灵活的身手和机敏的性格,他很少吃亏,往往和他不对付的仇家还没来得及报复,他就早已逃之夭夭了。

    陈时艰的态度让钱徕感觉到了不一样的意味,别人家不愿意走他管不着,很爱惜自己生命的钱徕则对逃跑没那么多心理负担。

    活着不好么?守在这个破寨子里又有什么用,真出事了后悔只会显得自己更加愚蠢,他心里想着。

    钱徕的性格和他爹没有一处相像的地方,甚至反差到让人怀疑他们是不是亲生父子,钱进愚昧的坚持让钱徕感到憋屈又无奈。

    虽然是在挨骂,但他心里的愤怒一点不比钱进少。

    屋子内又安静下来,横眉冷对的父子俩无话可说,王大婶厨房大堂的进进出出,她也不知道要干什么,于是颓然的坐了下来。

    李石进屋的时候面对的就是这样一副冷漠场景,照理说这种时候外人是不好打扰的,会让自己尴尬,也让主人家难堪。

    不过李石觉得事急从权只能冒昧了,他走进屋里对着钱进夫妇问了声好,说明来意后实在抗不住屋子里怪异的氛围,就拉着钱徕走了。

    事实证明,再是事急从权,处于这种气氛里也不好受,他出门的背影显得颇为狼狈。

    怨气难消的钱徕对陈时艰的安排没什么想法,在听李石说完后一声不吭的拔腿就跑,跑得飞快。

    李石也迅速回了家里,他母亲恰好做完早饭,桌子上多了一副碗筷摆着,显然是在等他,李石心里一暖。

    这世上大多渴望团圆的家庭都无可避免的感受过家人团聚带来的温馨,一个冰冷的家不会让人心生向往,也不会让人念念不忘。

    现在这个时辰正是吃饭的时候,寨子里的人们吃完早饭就要开始一天的忙碌,日复一日的重复着单调的生活。

    钱徕在跑出寨门后心里的怨气渐渐消弭下来,在山里生活多年的他,在下山速度上与世子殿下他们相比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所以即便钱徕慢了世子殿下大半个时辰出发,在看到他们的时候,世子殿下和他的随行军队离山寨还有至少一个多刻钟的路程。

    但这点时间有什么用呢?钱徕回寨子里通信也要时间,等寨子里的每一户人家都知晓外面来了很多来历不明的官兵的时候,他们已经失去了逃生的机会。

    陈时艰的判断出现偏差了,他以为下山的世子殿下即使对他们不怀好意,也不会如此迅速的行动,至少要先商讨一番过后才能决定。

    他让钱徕出发的时间太晚了,世子殿下一行人已然不是昨天进山时悠闲的样子,熟悉了路径的他们下山速度很快,若不是在营地里整顿军队和发布命令,大半个时辰完全够他们走一个来回。

    军队整齐划一的在山林间行进着,狭窄的小路只能容纳三人并排通过。

    世子殿下走在队伍中间的位置,马老二被两个兵士押着走在他后面,面色苍白而又恐慌,林间稀稀疏疏的传来几声鸟鸣,预示着它们正在觅食,痛恨不速之客的打扰。

    钱徕躲在军队远处,趴在地上的身体轻轻颤抖着,他在恐惧,在军队森然肃杀的气势威慑下,士兵们身上光亮冷冽的铠甲与兵器,无不在告诉他反抗的结果唯有死亡。

    去他娘的,谁不怕死啊,老子不干了,钱徕这么想着,土匪对官兵的恐惧是天然的,脑子里想着是一回事,直面军队的时候又是另一回事了。

    钱徕心里有种冲动喷薄愈发,他想跑,起码就目前的情况来说,他不回寨子的话肯定是能跑掉的。

    跑吧?他娘的,不跑怎么办啊,回去不一样要死么,他这么年轻,他还没成亲…他…他奶奶的,钱徕在心里骂了几声,他爹娘还在寨子里呢!

    钱徕突然从地上蹦了起来,尚在远处的军队没发现他的踪迹,在死亡的压迫下,一个人的潜力能最大化的展现出来,钱徕以胜过来时许多的速度往山寨跑去,倘若在平时,他肯定会对自己的迅捷惊讶不已,但很明显,现在不是关注这些的时候。

    他不知疲倦的跑着,很快,昨天陈月明她们浣衣的溪边到了,小溪上方是更深更隐秘的山林,钱徕和李石他们没少去里边伐木,对其中的境况无比熟悉。

    这对被恐惧淹没的钱徕来说是一个极大诱惑,他只需轻轻一个转身就能获得机会,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代价是丢弃寨子里的人们仅存的希望,包括他的父母,但这点希望大概是毫无意义的,不是么?

    早一些得知消息也不意味着他们能活下来,既然他们都是死,何不让自己活着呢?这样的选择才是最好的,不是么?

    芜杂的情绪煎熬着钱徕的内心,生的渴望,死的恐惧,想要逃走的不安与越接近山寨就越重的忐忑。

    但最终他还是又跑了起来,没什么大不了的,是吧?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也许这支军队只是迷路了经过这里而已,钱徕安慰着自己,他不会想谁他娘的那家军队迷路会从外面迷进山里来啊!他需要一个理由来支撑自己,让他有勇气能够一往无前的踏进寨子里,让里面的人们赶快逃。

    寨子越来越近,钱徕大力推开木头做的寨门,这一刻他的慌张终于可以切实的发泄出来了,他一边奔跑一边大吼:“跑!快跑!官兵!很多官兵来了!就在外面,跑!快跑!”

    他的吼声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他们心想钱进家这小子发什么疯啊,大早上的就鬼吼鬼叫的,但在听清钱徕的话后又不可抑制的骚动起来,官兵?哪来的官兵?

    记忆中尘封已久的往事揭开封印铺天盖地的对他们席卷而来,缠绕在他们身上,将他们虚幻的美梦撕咬成了一地残渣。

    不是没事了么?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怎么还会有官兵,不是都安稳了这么多年了么?

    很快,寨子里混乱起来,他们不知如何应对眼下的情况,只能用混乱来表示他们的确在寻找对付事情的办法。

    钱徕顺着寨子狂奔,寨子的每一处角落都回荡着他附带着惶恐的大吼声。

    更多人加入了这场混乱的浪潮里,李石一家和钱进两夫妇以及昨天跟在陈时艰后面的粗燥大汉们稍显镇静,四面八方的往陈时艰家汇聚过来,他们需要找到一个主心骨来稳定人心。

    可陈时艰又不是神,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寨子无法阻止的滑入深渊,他站在深渊上,即使想要竭力挽回,却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和寨子一同沉沦。

    钱徕在寨子里跑了一圈后,马不停蹄的往家赶,他能做的都做了,仁至义尽,现在他要回家带上父母,拼最后一点机会逃出生天。

    可钱进和王大婶没有安安分分的等他回来,于是钱徕又急忙赶去陈时艰家。

    寨子里但凡出了大大小小的事都需要陈时艰定夺,这次也不例外,钱徕很轻易的就猜出了他父母的去向。

    “愚蠢”他骂着,这种时候靠别人怎么靠的住,大难临头各自飞多好,谁活着谁死了都听天由命。

    一群人围着陈时艰喧闹的吵嚷着,要走要留的都有,很难相信这种时候竟还有人不愿舍弃寨子独自流亡,他们对家的情谊是超脱了生死的情怀。

    陈时艰抬手示意众人安静,捏捏眉心后说道:“小徕在哪儿?总得先问问情况才能决断嘛,是吧?”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处理事情的拖沓,也是致使他们灭亡的重要因素。

    陈时艰的问话一出,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只能把目光投向钱进两夫妇,你们的孩子,人呢?

    恰逢其时,在钱进不知怎么回答的时候,钱徕到了。

    喘着粗气的他,顾不上让疲累的身体有片刻休息,强撑着走到一群人面前,拽起父母的手就要离开。

    钱进和王大婶用力挣脱,但正是年富力强的钱徕力气太大,他们很难挣脱开。

    “你疯了!”钱进骂了一句。

    刚才围着陈时艰的一群人也上来拦阻,李石双手按在钱徕的肩上,想让从小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好兄弟不那么暴躁。

    “滚开!滚开啊!那些官兵快到了,再不走所有人到要死!”钱徕红着眼对着一群人大吼。

    他的状况很不稳定,其实他胆子也没这么小,只是受了惊吓后,又经过剧烈奔跑的情绪异常亢奋,所以导致他现在的样子有些可怖。

    见钱徕被拦了下来,钱进抬手狠劲的甩了他一巴掌。

    虽然脑子被打的嗡嗡响,但钱徕也平静了不少,不复刚才得激动。

    这时陈时艰也踱步到钱徕面前,让众人退开一点,开口问道:“小徕,你和陈叔说说,外面怎么了?”

    “官兵,好多官兵,在林子里”见陈时艰问话,安稳许多的钱徕回道。

    “这些我已经知道了,具体说说他们有多少人,离我们这里有多远”

    钱徕脸上大汗滴滴落下,想了想后喘气道:“人很多,我没细数,在我们上山的小路上,我看见他们的时候,他们离寨子应该还有一刻钟的脚程”

    陈时艰低头估摸一下时间,叹了一口气:“来不及了”目光扫视众人一圈,声音低沉,“你们快去安抚一下大家,现在想跑也跑不了,让大家聚在一起,准备冲出去,我去取点东西。”

    “打得过么?”有人嘀咕了一句。

    “不打能怎么办!”陈时艰的声音振聋发聩,脚步一刻不停的进了家里。

    他要取回昔日的刀。

    其余人也各自散开,组织寨民们发起最后的反抗,眼下的情况已别无选择,他们明白。

    当年安稳下来以后,别人都把曾经的武器丢弃了,他们觉得自己手里拿着的不应该是刀剑而是锄头,只有陈时艰留了下来,也不是说他未雨绸缪,早已想到今天发生的一幕,他只是比较念旧而已。

    陈时艰把藏刀的匣子从床底下取出,打开后,一柄锈迹斑斑的长刀映入眼帘。

    “都这么锈了啊。”陈时艰似是自语了一句。

    随即收起思绪,拿起布满锈迹的长刀出了房门。

    在路上还找了一块石头拿着充当磨刀石,“临阵磨刀,不快也光嘛”陈时艰咧嘴笑了一下。

    等他到了寨门口,全寨子的人都聚齐了,寨门半开半掩,整齐肃杀的军队站在门外,世子殿下依旧被围在中间,马老二被押着站在他旁边,没人关注他。

    看样子世子殿下他们是把想逃走的人堵了个正着,不然也不至于还有这么多人站在这里。

    寨子三面都是山坡,想要出去就只有前面一条路,如果换一个地方,兴许他们还能尝试一下从别的道路逃走。早年间被他们引以为傲的地势,现在却成了他们逃生路上的阻碍,可能他们中正有人对此后悔不已,在心里破口大骂。

    世子殿下好像不急于进入山寨砍下他们脑袋,陈时艰也乐得这片刻宁静,走上前去把寨门完全打开,坐在地上就要磨刀。

    糟了,没水,陈时艰一拍脑门,对着不远处的军队说道:“有水么?”

    见他说话,挡在世子殿下面子的兵士也往两侧散开,方便世子殿下和陈时艰直接对话。

    “没有”世子殿下笑吟吟道。

    “那算了”陈时艰干巴巴的磨起了刀。

    他后面的人们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看,见他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都镇定了不少,恐惧慢慢消逝。

    “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不直接带军队进山,反而多此一举的先进来一趟,才决定杀我们,是发生了什么坚定了你的决心么?”陈时艰问道。

    “因为你们都是好人啊。”

    “好人?这和好坏有什么关系么?”

    “好人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又臭又硬,像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坏人就有用多了,给他们一点威吓或者蝇头小利,他们就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你有什么事需要用到我们么?你不说说怎么知道我们不会做呢?毕竟没人想死”

    “哈,不会做的,至少你不会,而我又不喜欢比我弱的人违背我的意志,所以还是杀光你们比较干脆。”

    “那比你强的人反驳你怎么办?”

    “当然是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咯,我也打不过他们,强者天生就应该拥有更多话语权嘛。”

    “这样么?”陈时艰从地上长身而起,缺水的磨刀没什么效果,长刀依旧斑驳。

    “哈哈哈…你想…反抗么?……哈哈哈…”世子殿下大声笑着,笑的眼泪花子都溢出了眼眶,他抬手抹了抹眼睛,笑意不减。

    “总得试试的…谁强谁弱,你说了不算”一声长长的叹息从陈时艰嘴里发出,他回首看了寨子里的人一眼,“待会什么都不要管,只管跑,跑掉一个是一个。”

    “怕他个卵”有人大吼,是一个粗糙大汉。

    其余人也都全无惧色的看着陈时艰,无论妇女青壮都齐齐大吼:“怕他个卵!”

    这些粗糙汉子…还真他娘的粗糙啊…奥,也不全是粗糙汉子,反正都很他娘的粗糙。

    陈时艰笑了一下,迅速回头,“杀!”一声暴喝响彻山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