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女频频道 » 听风旧事 » 017 深夜雷霆云山书,何日再现秋意浓

017 深夜雷霆云山书,何日再现秋意浓

    昭师一行人住在云山三日,日日不得见徐云山,她不关心徐云山的去处,几个小孩却总会互相问那个怪人去哪了。有时他们会在观内壁画前看见他负着一只手,另一只手拿着一支笔,在墙壁上涂涂画画,几个小孩看见时,生气地问他为什么要破坏这些好看的壁画。那九幅壁画,涂涂改改间,早就叫他涂成另一个故事了。王十一和梁七对此感到心痛,就算在得知徐云山本人就是此壁画主人时也改变不了最初的想法。尤其到第六幅时,梁钦彤反对得最为激烈,叫上八咫整个身子贴在壁画上,不让徐云山更改。

    “不行不行,你不能改这个。”梁钦彤扑腾着手不让徐云山有下手的地方。

    “为什么?”徐云山手中拿着毛笔,笑看着一高一矮,一瘦一胖两个小孩遮挡在壁画面前,像两只巨大的壁虎。

    “永川三侠不容玷污!”

    要是在以前,他听见有人怎么维护这个故事里的人,哈哈大笑的同时肯定会说那人有眼光,然后给那人一些钱,叫他把这故事传得广些、再广些,只是乌飞兔走,时间过得太快,他已失了这种兴趣。

    “可这个故事是假的。”徐云山的毫不犹豫让梁钦彤破防了,他霎时怔愣,然后眼泪涌上,哇哇大哭说:“你才是假的!不许你这么说!小胖子,放火烧他!放火烧他!”

    这个他从小听到大的故事之一,充满了江湖的艰险与侠义,黑水村的小孩们都喜欢这种江湖故事,时常拿着树枝当长剑将自己也当做传说中劫富济贫的大侠,奔跑在乡野田埂之间。进到学堂之后,经过交流,才知道永川三侠的故事广为流传,就是版本不太一样。在黑水村劫富济贫的永川三侠,在云水镇中是皇帝的密卫,借着江湖上的身份走遍江湖,名声扬武林,查案破奸佞。可是不管经过故事怎样的变化,就算永川三侠三个人经常变换角色身份与姓名,大家都知道他们是谁。将这种精神折射到现实中,大多数人做了类似的事,也只会留下一个“永川”就事了拂衣去。

    在得知自己当年用钱财叫人撒播的故事不仅有坏处,却也有好处后,徐云山沉默了许久。当年他叫人传播这些故事,目的十分单纯,就是为了让别人都能记住郗之云和瞿靖易而已,至于他自己,可有可无,毕竟他在他所编造的故事里,只是一个无足轻重还会拖后腿的挂件,他是一个在郗瞿之间的凑数者,可最终又是他继承了他二者的功法,成了他二人死去之后在这世上唯一的弟子。当初他也是为了自己能够记住二人才这么做的,可惜的是他是个混蛋,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想起过二人了。自从吕秋意死后,他的世界浑浑噩噩,不明白这世上还有什么叫他留恋,明明郗之云与瞿靖易死时,他都没有那种阴暗的念头。躺在那土坑中,有人真往他头上盖土了,他也会气恼地跳起来大骂是哪个不长眼的打扰他晒太阳,随后爬出土坑追着不知哪个不长眼的吓唬恐吓。这些年他窝在云山之中,坐在那没有尸体棺椁下放的坟堆前,时常看着天上云卷云舒,唱着只有他们两个知道的歌,一坐便是一天。

    “你为什么那么喜欢这个故事呢?”他问梁钦彤。

    “你想成为这里面的谁呢?”徐云山丢下毛笔,转身走出道观,留下梁钦彤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向姐姐说徐云山是个坏人,他想回家……

    有时他们会在观外的梧桐林中看见他。见他一个人在那坐着,执着一片叶笛放至唇边,叶笛呜呜咽咽,梧桐林的树叶沙沙作响,鸟叽叽喳喳,几个小孩远远看见,就对眼色,小声商量要去捉弄他,看他闭着眼睛肯定不知道是我们,揪他领子上一根羽毛,谁就赢了。王十一不想参与这种事,她以为梁七也不会参加,谁知梁七竟是个顽皮的,拍着手对自己弟弟出的这个馊主意说好啊好啊,让王十一大跌眼镜的同时,犹豫了一会儿,说我望风。可惜的是这些孩子没一个成功的,被徐云山那长了眼睛的羽毛斗篷抓住之后,就扯着嗓子喊救命,紧接着便一个接着一个送。

    徐云山笑得前俯后仰,捂着肚子看着背后叫他的鸟儿们看住的,被黑色羽毛幻作的绳索绑住的孩子们的脸色,道:“你们想捉弄我?岂不知我在这云山中哪里都是眼睛。”

    在用黑色的泥抹得她们一个个脏兮兮的,都哇哇大哭之后,徐云山问他们还做不做那样的事了,四个人齐齐哽咽着说不了,再也不了。放了他们几个之后,却又听得她们抹着眼睛,一边跑一边朝他放下狠话,叫他等着瞧。这三日,有了这四个孩子的玩闹陪伴,死气沉沉的玲珑观倒也没有以往那样阴沉了。

    几个人中,最无知无畏的便是八咫,在见得他手上捧出一团火焰后,徐云山甚为惊奇,昭师在一旁讥讽他道:“没见识的家伙。”

    徐云山并非没有见识,而是疑虑八咫这丘方氏的小孩怎么会和梁氏姐弟混在一起,问他一些事情,他也懵懂,反问徐云山说的那些东西是什么,把梁七拉到一边,徐云山问了她关于八咫的事。这几日,梁七对徐云山的印象就是“脾气不好的怪人”,她害怕徐云山,却又有几分信他,她未得亲眼见证徐云山的凶恶,却见得他任性暴躁,嘴硬心软,渐渐地,竟将心往徐云山那边靠去了。哪怕王十一再三警示她,如此轻信人会遭大罪,她也左耳进右耳出。王十一对徐云山也存在着偏见,其并不是梁七拉着她跟徐云山说几次话就能消弭的,她永远记得徐云山毁去她的剑,不敬她的师长,瞧着她的眼神中并未有向瞧阿七那样的和善……他将自己看做和师父一样的人!对此王十一很是生气,丝毫忘了她对徐云山也并不友好,甚至多次拉着梁七不想梁七亲近徐云山。

    在梁七口中,徐云山知道了前因后果,也得知了这小姑娘竟然是个这么狂的人,他看向玩着自己衣角的紧张的小姑娘,问她:“你将他捡回来,你想过后果吗?就像你说的,他不是福星,他将来会害了你与你的家人。你知道南疆在哪吗?湖州与南疆很近很近,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你能捡到他的原因,你捡他时,想过他也有他的家人吗?那时你应该将他丢在那里,他的家人总会找到他的,你将他带走,他的家人还会担心他是否遭了拐卖。我瞧着他的样子,可不是个能吃苦的,白白胖胖,娇娇弱弱,嗓子嚎起来云山里的狼都能叫他吓走。”

    面对徐云山的一连串问题,梁七看向在徐云山身后的王十一,王十一正用纸捏着各种动物,施法让动物们活起来,与她的弟弟们玩,不时关注她这边,看见梁七求助的眼神,她立马站起,随后跑了过来,拉住梁七的手,好像她的存在可以给予梁七莫大的勇气与底气。

    “您跟阿七说什么了?”王十一看着露出诧异之色的徐云山,又见他回头看了两个男孩一眼,王十一跺脚,喊道:“看我看我,您是不是跟阿七说了什么坏话?不准和阿七说坏话教坏她!”

    “胡说八道!你去和那两个小子玩去,不然去找你那师父,可别在这胡说八道。”

    王十一才不听他说话,哼了一声,拉着梁七就走,岂料徐云山拉住梁七的另一条胳膊,迫使从方才就心存恐惧不敢说话的梁七抬起头来。

    “小七,你还是个胆小鬼,不敢直面事实。”徐云山说,“这是你将他带回来必须要面对的事实,就像你和她,”徐云山觑了眼王十一,“你也得必须面对和她分开的事实,你们走的路不一样。”想到他那天晚上看见的未来,徐云山只能说到这个地步,“还有你的弟弟,你遇见的每一个人,你知道的每一件事……”

    他还没有说完,就被王十一打断,王十一气恼地打掉他的手,说:“您不许再说了!阿七和我会是永远的好朋友,我们才不会分开,不许挑拨离间!阿七,走!”

    是两个狂丫头。一个多疏狂,一个易狂想。倒十分合拍相配。

    第三日早晨,梧桐林中,徐云山难得说不捉弄她们了,说要给她们讲个故事。怪人讲故事,那可好,问是什么故事,徐云山故作深沉,装了几息时间,叫八咫拿火烧了屁股,疼得嗷嗷叫间,听见八咫叫他快点讲,不然下次烧你头发。闻言徐云山哭笑不得,抓起这小胖子说:“你下次再放火,要是不小心让山烧起来了,我就让你屁股开花。”

    把安静下来的八咫放到腿上,徐云山说:“我要讲的是关于玲珑道观怎么建起来的故事。”

    当年云山没有玲珑观一说,只有一个不知打哪来的老乞丐带着一个小乞丐建起的茅草屋,叫“洞天福地”。徐云山初到云山时,是和吕秋意一起来的。初时,他们住在山神庙中,时常偷拿供果,去和那一老一小两个乞丐邻居分享,一来二去,相熟之时,那一老一小两个乞丐却说他们要走了。

    “你们要去哪里?”徐云山问一老一小两个乞丐。

    “去找人。”

    一老一小两个乞丐把洞天福地留给了徐云山和吕秋意二人,走时,老乞丐单独和吕秋意说了话,徐云山很好奇,可吕秋意什么都不告诉他,要不就是说她忘记了,无论如何,他都无法得知那天老乞丐究竟和吕秋意说了什么。

    徐云山与吕秋意虽得了洞天福地那间茅草屋,可他们两天从未修缮过,也从未住进去过,玲珑观并非他二人建起。在离开云山二十年后再回来,当初的洞天福地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间简陋的道观,叫“云山观”。

    “完了,它和现在的我好适配。”带着这样的想法,徐云山在吕秋意的同意下进了云山观做道士,一做就是七十多年,而吕秋意依旧住在山神庙中,并且逐渐把山神的雕像换成了自己的,等到徐云山发现的时候,他大惊失色,问吕秋意为什么不帮他也做一个,好小气。

    云山观变成玲珑观是在徐云山接管云山观的第二十年里。那时观中还有人烟,由于吕秋意装的山神时而显灵,云山成为大家都愿意来游玩参观的地方,尤其是山神庙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为了完成与救命恩人的承诺,徐云山和吕秋意打算把玲珑观的名声打响,让“那个人”主动来玲珑观,只是后来随着吕秋意的死亡,徐云山一蹶不振,在玲珑观中最后一个道士死去之后,徐云山彻底荒废了玲珑观,玲珑观的名声不复从前。而他在多年之后,又在夜里发疯,将玲珑观四面墙上全都画满了他的一生,把玲珑观逐渐改成如今这副样子。

    他在玲珑观中像个孤魂似的等了三百多年,虽也有下山时候,大多数时间却都是待在这里,待在那垛坟前。这么多年,陆陆续续又有游人寻访而来,却只得见荒芜的玲珑观。他在黑暗中观察着这些人,从未现身,待人一走,就走出来,见见阳光。

    故事说完了,八咫抓起徐云山右手手腕上的发带,上有一条发带上绣着小篆字体的“徐岩”二字,梁钦彤看见,看向徐云山说:“原来你不叫徐云山啊。”

    “你为什么不叫徐云山?”梁钦彤问道。

    “我现在不就是叫徐云山吗?”徐云山反问道。

    思考了一下,梁钦彤觉得好像确实是这样,不过片刻,又摇摇头说:“我有些糊涂了,你怎么那么多个名字,我记不住。”

    “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嘛,好事坏事,都用一个身份一个名字,怎么会有人信呢?”

    见徐云山用一个故事就轻而易举拉近了和这四个孩子的距离,直在旁边看着的昭师看无语了,默默走回观里去,眼不见为净。

    夕阳西下时,几个小孩头一次想要邀请徐云山和她们一起吃饭,不过她们并不知道徐云山在哪里。除了云山附近一里,其余地方她们都不熟悉。

    “我知道他在哪。”八咫那双大眼睛笑眯眯的,拉着梁七,要和梁钦彤一起带着梁七以及王十一去找徐云山。

    紫色的霞光中,她们看见徐云山坐在一个坟前,闭着眼睛,好似正在睡觉。那只从玲珑观飞来的乌鸦停在墓碑上啄羽。

    “吾爱吕秋意之墓。若有相逢一日,不辞叩问仙神……”王十一将墓碑上刻的字念了出来,还没有念完,就见徐云山睁开眼睛,环视了她们一圈。

    “你们来这做什么?”徐云山站起来,把那拉着梁七手的心虚的八咫拉出来,“你们两个将她们两个带来干嘛?”

    他这话问的是八咫和梁钦彤。

    先前八咫和梁钦彤乱逛,打闹间跑来了这里,发现了他“一个人在那偷偷抹眼泪”,“他没对我们生气,还摘了些甜甜的野果给我们吃”,带着梁七二人来的路上,二人如是说。

    “因为我姐姐她们想要和你一起吃饭啊。”梁钦彤实话实说,“你总是一个人在这里,我们从没有看见过你吃东西,不吃不喝的,不会死吗?”

    这三日,徐云山确实没吃任何东西。愿望将近,兴奋得他整日在这云山游荡,累了就返回吕秋意的墓前坐着,跟她说说心里话。

    “和我?”徐云山看向站在一起的梁七和王十一,见她们两个点头,眼神中暗含期待,他笑了笑,抚着那块灰色的墓碑,说:“行,我倒要看看你们给我准备什么吃的。走罢,带我去瞧瞧你们今夜的吃食。”

    “您不跟我们介绍一下她是谁吗?”王十一指着那块墓碑问徐云山。

    “有什么好说的,你不是识字吗?吾爱吕秋意之墓,就是说她已经死了嘛,死人有什么好说的,说了又不会复活。”徐云山把八咫抱起来,那小胖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他那么好了,被他抱着也不哭不闹,扯出一副丧样,乖乖的,被徐云山捏脸时才会露出牙齿凶凶地说不许再捏了。

    “怎么这样。”王十一生气,在梁七偷偷在她耳边说了不知道什么悄悄话之后,她才转怒为喜,说:“好罢,那你不要忘了,一会儿和我一起来。”

    在饭后发现墓前多了些野花之后,徐云山才知道这俩丫头在吃饭时说的不准他听的悄悄话是什么。

    “要是你活到如今,你一定很喜欢这俩丫头。”徐云山把那些野花拾起,偷偷埋在土下,“她们古灵精怪的,一个跟河豚似的,见我时总是气鼓鼓的,她一定是在记恨我毁了她的剑,毕竟你也知道剑修对自己的剑如同再生父母似的……”徐云山站起来,抚着那块陪了他几百年的冷冰冰的墓碑,从他的手上流下一股黑烟,遮盖住整块墓碑,看着墓碑化作齑粉,滚出一把青玉珠串,弯腰捡起来,徐云山又继续说:“另一个嘛,她就是那位让我们找的人。她不怎么敢直视别人眼睛,脸圆圆的,肚子里墨水有几滴,想卖弄才学却又不敢,看样子是生怕别人嘲笑她,胆也没多大,不过胆量嘛,可以练出来的。为人倒好,善良娇憨,却又有些牛心古怪,蛮可爱一个孩子,我看过她的未来,只是不知为什么……哎,我活到现在,求的有一个真相,也有一个方向,还有一个为什么。”把堆起的土堆铲平,将这恢复成没有坟堆之前的样子,瞧着那一抹什么都没有的黄土,徐云山怔怔,回过神来,叹气说:“吕秋意,你真过分,什么的不留给我。这把珠串,还是我不顾一切从你手上扒下来的。”说罢,他吹了声口哨,梧桐林中那些鸟闻声而齐鸣,把在玲珑观里的几个小孩都给叫出来了,疑惑不知发生了什么。

    夜里,徐云山又在云山游荡,他比之前更兴奋了,精神蓬勃,总在唱着歌。经由昭师骂他神经病,能不能消停会后,徐云山反问她“如果你在得知自己就要实现愿望时,你还会冷静吗?”,昭师不置可否,暗里惊奇徐云山今晚必定要飞升,敲打王十一一番,叫她关注徐云山的行踪轨迹之后,她走进观中说要磨剑。

    果然,到了皓月当空时,散落长发的徐云山站在玲珑观后面一片宽阔的地方,喃喃自语。

    梁七睡不着,心里总有些事让她心跳得越来越快,见旁边王十一不在,她有些惊讶,见外面月色如水,便走出来,想要吹吹风。这三日在玲珑观中,什么危险都没有,远远听见狼嚎虎啸,却从来没有见过有凶恶的野兽走进梧桐林,走进玲珑观。得知是阵法的作用,梁七颇为震惊,心里想着这个可真厉害。

    听见玲珑观后面的徐云山在说话,又看见月亮快速地被不知打哪来的乌云遮住,梁七想都没想,跑到后面去,但见徐云山矗立天地之间,状若癫狂。

    “我不在此世中。”

    随着满天乌云聚拢,雷电劈在徐云山周身。

    如此景象,恍惚间他回到了三百八十七年之前。那时,故意穿着一身黑衣的女子站在风雨之间,看着受伤的他,看着那些围住他们的修士,那双已经瞎掉的黑色的眼睛,蕴含着无尽的悲伤,朦朦胧胧间,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掉。她嗫喏着唇,不知道该说什么,被众人围住的修士撕心裂肺地大喊“不要”,想要冲出去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可一个法阵自天而下,将他压趴下,脸触及地面那瞬间,他还是无法将目光从女子身上挪开,嘴里咀嚼着自己的血液与嵌进他牙齿缝隙的泥土,他失神地喃喃道不要,知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而他无法阻止,只能泪眼朦胧地看着女子。

    这场至今仍未忘怀的围猎中,他失去了最爱最爱最爱……最爱的人。

    他们曾经约定要一起回家,是彼此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

    他看见女子朝他大喊:“徐岩!你记住我们之间的承诺!不许忘记!”

    说罢,她猛地举起了手里藏起的匕首!轰然雷霆中,那把锋利的匕首轻而易举透过几层衣衫划开了她的肚皮!

    他霎时晕了过去,说不清楚是因为巨大的悲伤,还是女子故意为之。等他醒来,女子将他抱在怀里。他的头枕在女子腿上,身边那些围堵觊觎他们身上钱财宝物的修士不见了,地面上只有大片大片的焦乌与人形的黑炭。

    他醒来,看见的是一个灿烂的微笑。他以为他们和以前一样,死里逃生了,他便也傻笑起来。

    可是未过多久,形势却急转而下,他们之间的位置发生变化,就连气氛都不再欢乐,笑着笑着,他的眼中多了水雾。周遭树叶凋零,以极快的速度变黄,他怀中的女子眨着眼,却什么也看不到。

    只是问他,要不要和她隐居,直到回家。

    他哭得泪眼朦胧,看不清怀中人的毫无血色的脸,在抚他侧脸的手停下,他忙不慌地将手递了上去,紧紧握住那千疮百孔的手,连忙点头,不停地说好啊,生怕他什么都不做,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秋意……”

    三百八十七年之后,我与你做了一样的选择。

    但是我没有了要保护的人,唯一有的,就是当年与你相约一事。

    回家。我们回家。

    徐云山拿出一柄弯刀,一道闪电划破风雨的黑夜中,那柄弯刀刀尖之处没入徐云山的肚子里。

    梁七震惊了,向后退去,结果王十一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她想要和王十一说话,想要说她看见了徐云山伤害自己,她想问为什么,但是王十一脸色凝重,岿然不动,轻轻拍拍梁七,她露出噤声的手势,却又示意梁七可以回去。回去?就这样回去吗?看向那个哈哈大笑自残的徐云山,梁七没法挪动脚步,更何况在看见另一处走出昭师之后,梁七那莫名要强的倔强和想要急迫证明自己的念头使她停住脚步,留在了此处。

    但见徐云山手一使劲,弯刀哗的往下一划,他的鲜血与肠子哗啦啦全蹦了出来。

    梁七肠胃顿时觉得恶心,有些想吐。可是看着王十一没有一点反应,她忍了下来。

    扔掉弯刀,徐云山口中不断念咒,右手伸进肚子里,满手红色,扯出一只在尖叫的黑色怪物。

    “——!找到我罢!把我带回我该回去的地方!”

    随着徐云山的怒吼,天空中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睡在玲珑观中的梁钦彤和八咫不安地翻了好几个身,却都没有醒来。白日里徐云山与他们说的故事出现在他们梦里,他们正忙着和梦中的徐云山玩遍云山极其周围三个城镇与那些绿野乡村呢。

    直到这时昭师才知道原来徐云山并不是想飞升,而是想“离开”。这疯子!昭师想要阻止他,因为如果徐云山成功离开了,她的迷障天星珠就没了!可是徐云山周身皆是天雷,昭师根本无法靠近,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只从徐云山肚子里爬出的怪物朝天尖啸,天空轰隆作响,风和雨朝着一个方向迸发,落下的天雷把周遭一切都照明了。

    她看见和梁七站在一起的她的徒弟,她看见站在一边看着她笑着的亭本舒,她看见长芒丛,看见玲珑观,看见天崖风,看见她自己……她看见徐云山扛过几道天雷,然后轰一声,他被罩在一根光柱之中。

    周遭一切都安静了。

    等到异象消失,天雷不再落下,光柱也不再笼罩着徐云山。

    此时距离日出还有一个时辰。

    徐云山已经不是徐云山了。他变成了黑色的长了数只眼睛的怪物,一滩烂泥,散发着恶臭。他的肚子里那只小怪物还在尖啸蠕动,像是婴孩的啼哭,而小怪物的眼睛,就是那颗她一直渴求的迷障天星珠。

    “长泪!”昭师的长剑自袖中滑出,她一跃而起,剑指妖邪,左手又掐起一诀,口念金象咒:“四方神户,听我号令。风雨雷火,金光诛邪。去!”

    那厢王十一看见自己师父出马,心中既是兴奋又是跃跃欲试,手握着剑柄,很是认真地观摩学习,她没有注意到身旁梁七的神色。

    看着昭师衣袂飞舞,大战由徐云山变成的怪物,银白剑光中,昭师狠厉的神色与毫不留情的杀招让梁七心惊胆战。

    她一直不喜欢昭师,就像昭师一直不喜欢她。

    她们从相见的第一眼就知道彼此气场不和,所以她们大多选择无视对方。可是哪怕梁七再怎么讨厌昭师,她也得承认是昭师与徐云山这一战让她无限向往,甚至坚定了要前往那个似乎仙气缭绕的神奇世界的决心。就算她没有灵根,就算她没有造化,她也要去看一看。看一看。

    昭师在一定程度上竟也可以称为她的师长。即使昭师并不承认,她本人也不愿多谈。

    这是她此生见到的第一场修士之间的决斗,即使徐云山已经不再是人形,可这战况的激烈与其炫目的身法与招式,都让她失了神。

    原本心中的恐惧与不安逐渐淡去,慢慢的,她也和王十一一样,目不转睛。

    那黑色婴儿的尖利幽诡的啼哭声磨人耳朵,等王十一发现梁七的异状时,她不再看她师父的英姿了,而是着急得掉眼泪,手忙脚慌地问梁七:“阿七,你怎么流血了,你回去罢,不要在这看了……”

    梁七的七窍不知为何在她没有任何感知的情况下流下血来,王十一拿出丹药,一定要梁七吃下去,可她像是被摄取魂魄,直直盯着昭师与那不知是否还可以叫做徐云山的怪物,什么都听不见,也什么都感受不到。

    直到东方金乌腾空,昭师将长泪捆住的怪物向后勒去,强硬地拉起怪物的头,她站在怪物身上,一个翻身,将她想要的东西摘下,迎着那照耀而来的阳光,她将迷障天星珠举起,露出了得偿所愿的笑意。

    而梁七也在这时,软塌塌地倒在王十一的惊呼之中。

    随着太阳升起,怪物的身体渐渐消失,云山一带由徐云山所设的阵法,全都作废。昭师正沉浸在这天星珠握在手中的感觉,忽然,地动山摇,昭师在玲珑观屋脊上看见有一股灰烟从大山深处朝这边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