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一抔“老娘土”

    ¤一抔“老娘土”

    很久了，不会写脸。

    作家是应该会写脸的，是不是？有许多作家都很会写脸，很生动的脸。我不会写脸。

    幼年在乡下住过，中学毕业当了知青，又到乡下住过。一口锅里搅稀稠，与乡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离开了，却记不住乡人的脸，惭愧。

    记住的都是些零零碎碎的东西。记住了乡人那扣着绳痕的黑脊梁，还有一豆儿一豆儿的汗水；记住了草屋前挂着的红辣椒串，还有一抹胭红的夕阳；记住了场上那光溜溜的石磙，还有圆周周的麦垛；记住了乡村土路上牛蹄的印痕，还有那一踏一踏的响声；记住了灰驴的叫声和黑狗的尿，还有那湿成麻窝样的扑腾土……日子久了，期望着时光能筛出人脸来，可梦里梦外，仍是各种的零碎。

    九月，正是阴历九月。天儿好，又到乡下去了，想“拾”些什么回来。

    在乡下，我很经意地去看乡人的脸。天光淡淡，秋阳暖暖，在秋熟的田野里，在碾满车辙的土路上，在垛满了谷子、豆秆的场院里，我一张张地读乡人的脸。读了，就觉得很熟，每张脸都很熟。是呀，还用得着跑来“读”吗？三叔的胡子上总有饭渣，四叔的下巴上有颗痦子，六叔的眉毛很浓；而二嫂的脸黑，三嫂的脸白，狗家的女人一笑俩酒窝……这些不都是你知道的吗？知道，还有很多很多你都知道，这些都是不该忘的，想忘也忘不了的。于是，你很满意，回城里去了。

    可是，回到城里，坐在书桌前，点上一支烟，泡上一杯茶，当我准备慢慢与乡人对话的时候，却找不到乡人了。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只有一片混沌的黄色。

    我静下心来，一支一支吸烟，苦苦等待着。天，我怎么就记不住乡人的脸呢！

    眼前出现的是一坡一坡的土地，漫无边际的土地，土地上流淌着血脉一样的河流，大地静静的，河流静静的，秋收后的大地舒伸着漫向远方，沟沟壑壑都清晰可见。土地乏了、干瘪了，可大地上仍然书写着万物的根基，镌刻着人类的历史。有风从大地上刮过，荡起遮天的黄尘，黄尘里裹着一张张人脸，人脸很厚，厚得无法辨识。我的三叔呢？我的四叔呢？我的乡人呢？眼前只有大地。慢慢，我觉得自己也沉进了大地……

    我想与大地对话，然而，大地沉默不语。

    无奈，我只得捧一抔土出来，打成土坯，献给读者。土是家乡大田的土，水是家乡老井的水，也用麦秸火烤过……坯打得不好，让读者见笑了。

    1990年

    本文系中篇小说《无边无际的早晨》创作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