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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爹(14)

    真是风云变幻,世事难料。就在汪二儿努力打牢做“爹”的基础、大踏步向“爹”奋进的时候,突然有一天他发现站在肉摊儿面前的人不那么挤了,也有人来肉摊儿前转了两下,就走开了。怎么回事?有人告诉他镇子的西边新摆了个肉摊儿,把个汪二儿吓了一大跳,什么人这么大胆啊?不要命了,想挨斗哪。还没等他向领导汇报,镇的东边又开了一家。接着不但桥南开了,竟然桥北也有了肉摊儿,弄得来汪二儿这里买肉的人越来越少了。这下汪二儿坐不住了,这不仅仅是和我汪二儿过不去,这是要滑向资本主义的深渊啊。这可是大是大非的问题,任其发展,后果将是严重的。汪二儿丢下肉摊儿让木墩儿照看一下,自己心急火燎地向领导汇报这个阶级斗争新动向去了。

    办公室里现在坐的已经不是王主任了,是李主任。李主任见到汪二儿,还没等他开口就说,“诶,汪师傅,你怎么知道我今天要找你的啊?”

    “那你已经发现这个新动向了?”汪二儿说,“还是领导比我有洞察力。李主任哪,这事得赶快管,赶快管,不能拖延。要消灭在萌芽之中,要是蔓延开来,危害可大了。”

    “什么事啊?”李主任一时半会没弄明白汪二儿的意思。

    “不就是这边开肉摊儿、那边开肉摊儿的事嘛,你还不掌握这个情况?”汪二儿说,“这还得了啊,这不是公开挖社会主义墙角吗?”

    “噢,你说的是这个事儿啊,我也就是因着这个事情才要找你呢。”汪二儿想不到的是李主任竟然站起来给他倒了杯水。“这事啊,现在不但不管,也不能管;非但不管,国家现在还要鼓励多开呢。”

    “还要多开?主任你……,你不是开玩笑吧,不是开玩笑……对……对吧。”汪二儿惊得话都说不周全了。

    “是这样的,汪师傅,你别急,别急。现在呢,国家鼓励放开搞活,多劳多得,已经允许发展各种主体的商业业态,公家的,私人的,几个人合伙的,都可以。国家希望通过竞争,发展我们的商业,扩大我们的流通,丰富我们的商品,为‘四个现代化’做贡献。所以呢,他们摆肉摊儿不但不是在挖社会主义墙角,而是在为建设社会主义,为实现‘四个现代化’做贡献呢。”李主任自己呷了口茶又接着说,“我们呢,也要响应上级号召,落实县里商业会议的精神,跟上发展的形势,拿出具体措施来搞活我们眼前的一摊子。我们的意思呢,先拿你的肉摊儿做个试点,汪师傅可要提高认识,积极配合哦。”

    “我怎么个配合?”汪二儿一时也摸不着底。

    “我们呢,准备从你这儿试点,落实承包制。开始呢,我们给你提供优惠条件,一年之内基本工资还是供销社来发,你个人承包肉摊儿,社里呢,保证猪肉供应,你呢,保证把肉卖掉。我们如果供应不上,我们就在你的承包上缴中减掉;如果你卖不掉呢,就要扣减你的收入,你多卖了呢,就给你多奖励。当然,第一年基本工资还是要发的,不能让你饿着。一年以后,你可以自己组织货源,只要保证上缴就行。承包了就是你说了算,你想怎么经营就怎么经营,你想在哪儿经营就在哪儿经营。只要不违法就行,社里不干涉,你看怎样啊?当然了,你如果不想承包呢,我们就公开招标,让愿意这样做的人来承包,你看怎么样啊,汪师傅?”

    李主任这不是明摆着在威胁我吗?汪老二心想,知道我是临时工,我不干还能再回去种田啊,我哪有讨价还价的本钱呢。“那这个事情什么时候开始呢?”

    “我们这个月做准备,下个月就开始,时不待人啊时不待人,我们再不动就被动了,别人就要来动我们了。”

    汪老二像是跌到了冰冷的深渊,有种爬不上来的感觉。想想自己怎么这么背的呢?上学嘛,挨老师骂得没学上;小小年纪,就去挑那么重的担子,差点没累死。养猪虽然日子过得不怎么样,总是免除了挑担的痛苦,可是自己又没事找事做,费钱费钞地弄来个他妈的什么商业户口,可顷刻之间现在又一文不值了。没有商业户口的人也可以卖东西了,不但可以卖东西,还可以自己开店。求爷爷拜奶奶才弄来的工作,才尝到点儿甜头,就又要横生变故。他本来一心一意地奋力向“爹”发展,可才上路就被堵住走不通了。汪二儿突然像二爹听说他买户口时的反应一样,也有了“这世界乱套了”的感觉。怎么办?怎么弄?“人在屋檐下”,领导已经说了,他还能有什么选择吗?先做做试试看吧。

    第二天早上,汪二儿见到买肉的人更少了,身后站着等的人也越来越稀了,不要说没人给他点烟了,连递烟的也不多。这么下去,这承包怎么弄啊?那不就等着死吗?汪二儿心慌了,汪二儿心急了,汪二儿心里没底了。木墩儿告诉他早上看到镇西边的那个肉摊儿买肉的人还真不少。汪二儿就弄不明白他们是什么本事把我的顾客吸引过去的呢?他们有他精准剁肉的功夫吗?他们的心算会比他好吗?没有这两个本事,他们凭什么把我的顾客弄过去的呢?他不服气,越不服气,心就越烦;心里越烦,脸色就越不好,对人的口气就越不顺,结果来买肉的人就更少了。汪二儿再也坐不住了,他于是抽掉袖套,卸下围裙,穿上自己的衣服,往镇西的那个肉摊儿去了,他倒要看看他们到底玩的是什么玩意儿。

    汪二儿到了镇西找到了那个肉摊儿。他发现人家不是在露天卖猪肉。他们是在屋子里卖肉,还弄了个门面,门楼上面挂着印着一群大肥猪的照片,照片上还有个姑娘笑吟吟地在喂猪。我说嘛,他们原来玩的花色点子啊。有哪个漂亮的姑娘去养猪的啊,你找个给我看看?骗人的玩意儿不会长久的。汪二儿心里想着,就进了屋。可脚还没跨进门,一个小伙子就已经迎过来,一脸带笑地说,“老哥,啊呀老哥来了,来买猪肉啊,这边请,这边请。”小伙子的样子好像是多年没见的老朋友再次相遇似的,汪二儿心想他们不但外面玩花色点子,里面也是“骗”字当头。“老哥,你看看,你合适哪一块,老哥是喜欢瘦的多点还是喜欢肥的多点儿啊?是准备炒啊还是烧啊?老哥,烧的肉,这块不错,这块也不错;要是炒的话,就拿那块。你看吧,老哥,你看中了哪块,我来给你称。”汪老二没有听到那个年轻人在说什么,因为他已经被眼前的情景懵住了:不同部位、大小不等的猪肉,一块块地切好放在货架上。有的切成了方形,有的是长条形的,猪肝、腰子也放在谁进来都可以看到的地方。汪二儿手下意识举起来要打那个年轻人,因为要是二爹在这儿,也会这样做:这样不上规矩,简直没有王法了!肉能这样卖吗?当然,汪二儿手举到半空中,又慢慢地落在了自己的头上,那小伙子以为他头痒抓头呢。

    汪二儿平了平自己的口气问那小伙子,“猪肉怎么可以这样卖呢?”

    小伙子倒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反过来问,“那为什么不能这样卖呢?”

    “那人人都要五花,都要夹心,那剩下的卖给谁?”汪二儿像他师傅二爹一样,硬是压住火气诘问那个年轻人。

    那个年轻人觉得这人怎么了,他比我们老板还老板哪,想都没想就用年轻人特有的不屑口气反问汪二儿:“那—是—问—题—吗?”

    汪二儿被反问得一时语塞,自己倒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老哥,你只管买你喜欢的肉,其他的事情你就不用管了。”小伙子片刻又堆起了满脸的笑对汪二儿说。

    汪二儿站在那里尴尬了,你不买肉,人家必然会说你进来干嘛的呀?总不能说我是来探营摸底的吧,汪二儿进不得退不得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他突然灵机一动,说是要买根梅条肉,他估摸着他们不会把梅条肉卖给他。

    年轻人马上热情地对汪二儿说:“老哥你要买梅条肉啊。早说撒,南边,往南边走一点儿,看到了吗?”

    汪二儿往南一看,那里在灯光下摆着几根梅条肉,灯光一照,梅条肉那特有的肉色显得更加诱人。

    汪二儿这下没退路了。他只好假装在那里挑挑拣拣的,心里想着,这世道变了,这世道真变了!在我的肉摊儿,哪个人有这样的胆子敢挑挑拣拣的啊?真是!

    汪二儿最后挑了一根最小的梅条肉。那小伙子又建议他再切点肥肉,这样炒起来好吃。汪二儿没好气地说不要了。

    小伙子接过汪二儿递给他的梅条肉,拿到前面往一个说不上来的什么东西一放说,“8两,7角2分。”

    这回汪二儿脸色彻底变了。“哎,哎,小伙儿,做生意诚实点儿,好不好?”

    小伙子觉得这人的生意怎么这么难做啊,一脸茫然地问:“怎么了,老哥?”

    “8两,没问题。是8两,你不称我都能告诉8两准点儿。但8两怎么卖出7角2分来的呢?你会算账吗?”

    小伙子又把梅条肉往那个汪二儿叫不出名字来的玩意儿上面一放,“你自己看吧,8两,梅条肉9角钱一斤,8两,7角2分,有错吗?这不是我算的,这是电子的,不会错的。”

    “什么什么?你不会心算?你不会心算,还装什么大蒜头卖肉啊。什么的?叫什么的?噢,用叫什么电的玩意儿来着的?噢,用电子的玩意儿一过,你的肉就卖出9角一斤了?你蒙谁哪?”

    “梅条肉是9角一斤啊。”

    “肉是7角4分一斤,到哪儿都一个价!你当我不懂啊?你蒙我哪?你知道我谁吗?你说你怎么卖出9角一斤来的呢?你们还是骗,你们外面一看就是玩的花色点子,到了里面还是玩花色点子。你们的坑蒙拐骗竟然玩到我头上来了,你知道我是谁吗?”

    小伙子大概有点被激怒了。“你是谁我管不着。你来我店里就是我的上帝,我为你服务,可你也不能来找茬儿啊。这梅条肉就是9毛一斤呀,你要便宜的,有啊,这边,这边的肉6毛2一斤,你要不要?”小伙子手往后面一指,那里放着皮瓤瓤的腰档肉。“想吃好肉,又怕花钱。”小伙子还是气不过,又嘟囔了一句。

    汪二儿也是气愤了,把梅条肉一摔。“我不买你的倒头肉了。”转身就气呼呼地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