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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即刻还

    “我要散架了小白。”昆玉玑回到家中直接瘫在床上,她道,“我知道你听得懂,你把被窝叼过来搭在我肚子上,好小狗好小狗!”

    丫鬟笑嘻嘻的,先小白一步给昆玉玑盖上被褥,又给她脱靴,道:“县君,看样子是输啦?”

    小白被丫鬟抢了活计,汪汪两声,跳了一下脚,又窝在李承叡从前呆的狐狸窝里了。

    “满盘皆输,溃不成军!还练了一天的软剑——剑在那放着呢,你替我拿下去收好。”昆玉玑躺在床上,抬手指了指桌上的软剑,道,“我手臂好酸,你帮我捏捏。”

    她这么说着,丫鬟上手捏时,昆玉玑又疼得流眼泪,连呼轻点轻点。

    这么正一边哭一边笑地闹着,突然门外有家丁喊道:“县君,小侯爷派人来送药酒。”

    昆玉玑擦了眼泪被丫鬟扶着坐起来,晋安侯府的丫鬟就进来了,带笑道:“公子说今日县君练了两个时辰不带休息,想着您回来或许觉得酸痛,既悔当时没能想起来,又怕晚上贸然拜访唐突了县君,所以遣奴婢来送这瓶伤药,是公子自己军中常用的,涂在酸痛的地方揉开比直接这么揉快些。”

    昆玉玑没想到孟师竟还是个细致人,又是连连道谢,又是将人晋安侯府的丫鬟送出昆府,丫鬟都笑:“晋安侯自己是马上得功名,奴婢看小侯爷也不善言辞,他家做工的倒是如此机灵。”又笑:“小侯爷要是能有这般口舌,怕是县君早就嫁过去了。”

    昆玉玑拧这妮子的嘴,笑道:“我看你也是真会说话的,快来帮我揉药酒!”

    一个有心学,一个有心教,一来二去,来往再也不似从前那般尴尬,这年夏末,昆玉玑学了两个月,软剑也初有所成,至于长枪这功夫对童子功实在要求太高,昆玉玑每日都学,却进益不大,只学成了孟师最初教她的那一手“拦拿扎”,连起来还算流贯有势。

    让她高兴的是,虽然软剑算是速成,比不得孟师一些副将的功夫拿出来打眼一看便知是稳扎稳打,但孟师说她软剑使得很好——要知道以往她哥哥总说她于剑术一道蠢笨、没天赋,这回有个行家夸她,昆玉玑便常常在哥哥面前翘尾巴。

    银杏叶开始黄时,也是外出打猎的好时候,虽然昆玉玑和傅昭是疏远了,但是一帮狐朋狗友仍很热情地邀她去京郊打猎。昆玉玑问过傅昭,他们都说傅昭不去,这下昆玉玑便放下心来,一日去晋安侯府练剑时便问孟师是否同去。

    孟师自然是答应的。

    “他们向来规矩是不仅比猎物,还比箭靶上的数目。”到了地方,昆玉玑按辔行在孟师身侧,怕他不懂规则反而输给骑射不如他的,“野物有限,树上却有很多箭靶,你等会跟着我,我大概知道箭靶在何处。”

    孟师也就点点头跟上。

    秋高气爽,正值策马的好时候,昆玉玑一马当先、引弓搭箭,说来也怪,分明她骑射比枪术好上许多,但耍枪时她喜欢炫技,射箭时心里却四平八稳的。她放箭已经算快,但每回她刚瞄准,身后孟师就也发觉箭靶的所在,两支箭往往同时中靶、不分先后。

    昆玉玑也带上小白,一路上射中的猎物全靠它去捡拾回来,因此不一会儿就没了小白的影子。

    到了从银杏林中穿行出来后,昆玉玑一勒缰绳,回马过来,看见孟师也紧随其后出来,她笑道:“咱们俩是最快的。”

    孟师闻言,浅笑着点点头。

    小白没一会儿就叼来了昆玉玑的猎物,孟师的猎犬却还没到,他看着小白,道:“这条狗似乎一直跟着你,很是忠心。”

    昆玉玑还没说什么,小白倒像是知道孟师在夸它似的,从昆玉玑手底下别过脑门,一下子跳着扑了一下孟师的腿,孟师于是下马来,仔仔细细将它的背顺了一通。没过一会儿,其他出猎的人也陆续来到终点,已经有小厮架起火来预备着将野味烤了,后面林间也有仆从抱着不同的箭开始清点数目。

    火堆前很快飘起酒香,肉还得稍等片刻,那边仆从清点箭簇,从数目少的报起,点了名的都先饮一杯,昆玉玑虽然没被点名,但也在一旁偷酒喝,因此到最后报到昆玉玑时,昆玉玑已经有些微醺,没有立即举杯,有人笑话她:“你以为你是第一?咱们这九个人只报了八个,我看今天小侯爷第一次来就拿了魁首了。”

    昆玉玑一想,确实没有听到孟师的名字,于是又喝了一杯,喝完那边就报出了孟师箭簇之数——比她多了两支。昆玉玑想着自己倒也没有和他相差太多,一时高兴,就道:“虽然规矩是魁首不必喝这杯,但是孟兄今日头回来……我敬你一杯!”

    孟师听她这样说,怔愣片刻,倒是没有推辞,双手端起酒杯来同她相碰,也亮了杯底。昆玉玑很是满意亮杯底这一举动,点点头重新坐下来,坐得有些没轻重,一下子撞得屁股受难,孟师也听见动静,就问:“疼吗?”

    昆玉玑摆摆手,道:“无事。”

    不一会儿,先宰的兔子已经烤好,仆从料理好放在盘子里,问要给哪位先用。论身份、论今日名次自然是给孟师,孟师却谦让道:“刚才是县君带着我识路,先回报县君吧。”于是这只兔子便被挪给昆玉玑,昆玉玑觉得孟师说得很有道理,抽出腰间的匕首刮了刮皮肉表面,因为已经被烤得焦脆,所以刀刮过带出声来,她对孟师笑道:“这听着就好吃。”

    孟师于是道:“那你就多吃点。”

    昆玉玑伴着兔肉又喝了几杯酒,又去火堆那看她射得的一只鸡有没有料理,回来再坐下时,发现酒壶已经被递到另一边去,正好她也有些醉,于是叫仆从再煮茶来喝。

    可她醒酒格外慢,醒着醒着往后一倒躺在草地上,她这一倒不要紧,把孟师吓了一跳,转身去看她,可一旁几位郎君都像是见惯了昆玉玑如此,道:“让她睡吧,她就是醉了,醉了也不闹,这倒是省心。”

    孟师眼见着一根草戳在她嘴边,总觉得这么直接躺在草地上有些脏,但看她一派安详适意,只是喊家丁拿了披风来给她盖着,也就随她去了。

    大家各自散去时,昆玉玑的丫鬟喊她起来,昆玉玑迷迷瞪瞪醒了,见孟师站在一旁,突然道:“我去戏班子看了、看了《白水滩》,是这个!”

    孟师眼见她扶着丫鬟手臂,靠在丫鬟肩膀上,说着说着还竖个大拇指起来,一时忍俊不禁,问丫鬟道:“怎么不见给县君拿披风来?你能行吗?”

    丫鬟早就看见昆玉玑身上的披风是小侯爷的,压根没想着拿披风换掉这个,以往她带小姐回家肯定是没问题的,但是西厢里头还有个红娘呢,她怎么也得机灵点不是?于是丫鬟忙道:“小侯爷,说到底我家县君也是练骑射的,手劲可大,奴婢很少拗得过她,请您帮把手。”

    孟师却叹口气道:“既然你不行,她以往喝醉都是怎么回去的?”

    丫鬟这才有些心虚,嗫喏半天说不出话。孟师倒也不愿太在乎过去的事,看到她刚才在人前醉了也能倒地就睡,也幸好她交的朋友都是正直磊落的……孟师问了也就罢了,他撩袍子蹲下,道:“把你家县君放上来。”

    丫鬟这才道:“是。”

    昆玉玑醉得浑身没力气,丫鬟把她往孟师背上放,她也就瘫在孟师背上往下滑,幸好孟师揽着她的腿,站起身来把她往上倒腾一下才没掉在地上,只是这一下颠得昆玉玑有些不舒服,她捏了一下孟师的肩膀,道:“你这妮子能不能稳当点!”

    丫鬟听了,赶忙道:“县君以为是我,以为是我!”

    孟师没觉得被冒犯,背着昆玉玑把她送到马车上,但将人放好后他一眼便瞧见里头放着的昆玉玑的披风,便对丫鬟道:“这不是在这?”

    丫鬟连连称是,好在孟师没多数落她,只是看了她一眼,又转头嘱咐马夫稳当一些,这才转身上了自己的马。至于昆玉玑,一觉醒来倒是不记得这些,只当是丫鬟将她背回来了。

    有了这番交集,昆玉玑的那些朋友,倒也认识了孟师——从前只当他既是贵妃外家又是晋安侯之子,不好贸然接近,总觉得是攀附,这下熟络起来,也不时喊孟师一同去聚会了。

    入冬时,商老太太做七十大寿,晋安侯府请昆玉玑前去。昆玉玑也欣然应允,去了才知晋安侯府做了堂会,如此铺张,请的人却不多,实在是因为商老太太喜欢清净,且她一向和高门老妇人合不来。

    昆玉玑常常去晋安侯府和孟师学剑学枪,有时遇上晋安侯夫妻在府中,都对她笑容可掬,商老太太更是不必说了,对她十分亲切。昆玉玑进了客座,商老太太坐在戏台下,望见她来,立刻将侯夫人叫起,请丫鬟去,叫她坐在自己身边,昆玉玑推辞不过,很是不好意思地占了侯夫人的座坐下。台上正在唱《斗悟空》,是出热闹戏,昆玉玑刚坐下,隔着坐在老太太另一侧的傅昭便同她招呼。

    老太太见他们问好,一时搂住了傅昭,讶异道:“玉玑,你认识昭儿啊?”

    昆玉玑笑道:“比认识孟兄还先认识呢,我十二岁就和奕王殿下一同打马球了。”

    老太太就又叫起了昆玉玑旁边的晋安侯,道:“你到别处坐着去,叫昭儿坐你那,他们认识呢!”

    昆玉玑哑然,却见晋安侯对岳母很是客气,只是笑笑便起身道:“那我找鸢娘一块坐着了。”

    “鸢”是孟师母亲的名讳,在人前有这么喊,是唯恐旁人不知道他们晋安侯夫妻俩恩爱了,昆玉玑听了,倒是会心一笑,直到傅昭坐到她身边来,商老太太说:“你们年轻人坐一块多说说话,以后……”说着老太太就笑起来。

    这下不止昆玉玑,连傅昭都坐直了,傅昭唯恐昆玉玑多想,提醒道:“外祖母,我已经有王妃了。”

    “你哪里有王妃,不要乱说话!”老太太摆摆手,道,“坐着聊聊,又不逼你娶谁。”

    昆玉玑感到有些尴尬,一来她好久没和傅昭来往,有意要疏远傅昭,二来她第一次知道老太太糊涂了,不知该怎么解释。

    她只得不尴不尬地和傅昭交换近日琐碎,全然没了以往把盏言欢的快意,昆玉玑很想起身就走,奈何傅昭似乎不觉得气氛低迷,仍旧拉着她寒暄,甚至问起先前她和孟师一同去打猎的情形来,昆玉玑心里怪那几个朋友嘴上没把门,口中只说带孟师一同去游玩,并不愿多言。

    她心里清楚,除了孟师本人提亲提得不巧外,这门婚事更多还是靠傅昭促成。傅昭虽然娶了王妃,但他父皇为他指的王妃摆明了就是叫他别挡十皇子的路,傅昭面上不在意,心里早就盘算着要给自己多争取支持,结交勋贵可是皇上的大忌,但剑走偏锋,结交昆大人这种天子近臣,傅昭却很舍得出手段——其中自然也包括让她成为孟师这边的人。

    昆玉玑守口如瓶,傅昭也言笑宴宴,权当不曾在意,只在老太太要他点戏的时候,颇没有眼色地展开戏折子请昆玉玑同看。

    昆玉玑给他使了几个眼神,傅昭也权当没看见,可就在昆玉玑将要靠过去时,正巧看到孟师身边站着郡主。

    这位郡主封号长乐,与他们同辈,是长公主之女,正同孟师说笑,但是只有她一人在笑,孟师目光游移,像是在看宾客那席,看了半晌才挪到老太太这边和昆玉玑四目相对,昆玉玑下意识一把从傅昭这边靠到老太太身边去,也没再看孟师,而是问道:“听孟兄说奶奶喜欢《四郎探母》,就点一出坐宫,一出见母吧。”

    这出戏点得老太太直点头,想来是真的很喜欢了。昆玉玑回过头去再看,孟师已经往这边过来,傅昭也从座位上站起来了,长乐郡主穆芳主也跟着孟师过来,她最为尊贵,因此第一个向老太太问好,道:“奶奶,这大好日子,怎么又点《四郎探母》,您又该哭了!”

    昆玉玑听她这么说,才想到这茬,好在商老太太虽然不太清明,有时却又很会替人着想,捏了捏昆玉玑的手,并不曾说戏是谁点的,只是道:“人老了就爱看这几出戏,你和你师儿相处还愉快吗?他没欺负你吧?”

    长乐郡主笑道:“表哥待我很好啊。”

    起先昆玉玑还以为她答非所问,后来明白过来,十分无言。这表哥喊得可真够远的,傅昭是穆芳主舅表哥,孟师便是穆芳主舅表哥的姨表哥,一层比一层表,一层比一层远,若换做昆玉玑,昆玉玑只会望洋兴叹,这一声表哥是绝对喊不出口的。

    虽然为昆玉玑和傅昭腾了两个位置,但老太太身边再没别的空位,此时孟师和穆芳主来,丫鬟又加了两个座,放了一张小几在孟师和穆芳主二人中间,再端上葡萄和凉瓜来。老太太右手一对表兄妹,左手一对曾经拜把子的兄弟,倒也平衡——左右平衡,阴阳和谐。昆玉玑如是想到。

    台上开场坐宫,已经唱到西皮流水,该说是十分欢快,但一听到杨延辉唱“老娘亲押粮草来到北番,我有心回宋营见母一面,怎奈我在番远隔天边”,商老太太还是抽噎一下,昆玉玑见状赶紧抽手帕递到老太太手里,余光看到长乐郡主似乎剥了葡萄递给孟师,孟师只摆摆手没有接过,于是长乐便自己吃了。

    紧接着长乐身边丫鬟便上前来同她说话,长乐像是要起身辞别了,于是孟师也起身来送,他本该如此、理应如此,可昆玉玑见了,还是有些不虞,因此转过脸去,公主正唱到“有心赠您金鈚箭,怕你一去就不回还”,昆玉玑也跟着哼唱。

    正在这时,孟师走过来同她道:“长乐郡主回长公主府,我送她到门口即刻回来。”

    好巧不巧,他刚说完,台上的杨延辉也正同铁镜公主唱到“见母一面即刻还”,一时昆玉玑还不知该说什么,台上的西皮快板已经连着唱出好几句:

    公主唱:“宋营离此路途远,一夜之间你怎能够还?”

    杨延辉唱:“宋营虽然路途远,快马加鞭一夜还。”

    公主又唱:“适才要咱盟誓愿,您对苍天与我表一番。”

    这台下的情形,恰好和台上情形有些相似。孟师耳朵脖子都红成一片,他道:“我、我……你也和我一同去送!”说着,竟拉着昆玉玑胳膊把她带起来了,后面台子还在唱,正是杨延辉向公主起毒誓,唱到“黄沙盖脸魂不还”,但也没人在意了。长乐郡主摇着团扇等在廊下,见孟师挟着昆玉玑过来,笑道:“哟!这是怕县君误会,还是怕七皇兄将人拐走了,巴巴地拉过来。”

    昆玉玑本来就懵着,此刻被长乐郡主这么一打趣,明白过来,笑道:“这是什么话,我和孟兄向来有一说一。”

    孟师没搭腔,只带着长乐往府外送了,一路上长乐郡主和昆玉玑问了不少年前狐妖的传闻,昆玉玑也都半真半假地答了。别说旁人,就算是她现在想起来,年前同李承叡、虎儿猫儿的一些过往,真像一场梦一般,恍如隔世。

    送长乐郡主到了门前,她随从的侍卫便上前来扶她上马。昆玉玑还是头次看到除自己之外的小姐随从是男子,一时有些新奇,但一想到长乐郡主之母当年身为镇国公主辅佐幼弟执政的威仪,似乎又觉得本该如此了。

    昆玉玑和孟师一同回到戏台前面,这时候坐宫那一出已经唱完,昆玉玑见台上不再有铁镜公主,心里安稳许多。只是见母这一折,老太太果然听哭了,虽然有傅昭劝着给她擦眼泪,老太太还是一边哭一边说她娘亲命苦,独自一人拉扯她长大,从小没爹疼没娘爱的,又说她娘传给她唯一一柄簪子也被她老花眼给弄丢了。

    “她生前最宝贝那簪子,说是我爹留给她的定情信物。”老太太擤一下鼻涕,对昆玉玑道,“就跟你这柄样式像极了……我的娘亲啊!”

    昆玉玑心里一惊,仔细将老太太打量一遍,她第一次见到商老太太就知道她年轻时是个美人,但现在昆玉玑真瞧不出她是否和李承叡有些许相似,想到贵妃娘娘的面貌,细琢磨倒有些李承叡的意思,只是一时也不敢妄言,只试探道:“奶奶的娘亲肯定是个大美人,我一见奶奶就知道!”

    “是,是……”老太太擦着眼泪,道,“她的外祖可是河间李氏,她教我读书写字,唉,唉……”

    这下昆玉玑全明白了,只是没想到李承叡的母亲竟还不是一般官家小姐,而是前朝河间大族的宗族女子。一时间有些唏嘘,多余的她却懒得想了,妖是妖,人是人,商老太太在这,李承叡也依旧是妖,没什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