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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夕阳开

    “阿叡,”褚雁飞一日回到房中时,靠着门,有些紧张地道,“有位姐姐找你。”

    坐在床前的丫头先回了头,褚雁飞叹口气,走近了些,问小舟:“你哥哥又昏过去了?”

    小舟有些畏怯地点点头,没有说话。

    褚雁飞真是拿这对兄妹没法子。

    自从前日这对兄妹来投奔瘴云千金阙,褚雁飞半出于好意,半出于私心,将他们接到房中来请了大夫之后,李承叡这高烧就一阵一阵的,褚雁飞两夜没睡好觉,唯恐他死在自己这里。

    都说狐族有恩必报,褚雁飞心道,要狐族一个人情还真不容易。

    褚雁飞想到方才在门口见到的那位狐仙……虽然她本意是问问李承叡的意见,但既然他都虚弱成这样,那么他的意思也就不重要了。褚雁飞擅自给他拿了主意,打算先把他的命留下再说。

    因此李承叡从一场大梦中醒过来的时候,已经不在人间。

    他头仍很沉,但一片晦暗中他听到水声,李承叡渐渐转醒,一眼看到的便是妹妹,然后是站在不远处花瓶前摆弄花草的一个少年,只是因为房中唯有一颗明珠照亮,他看不清那少年是谁。

    “哥哥!”

    褚雁飞听闻这声呼唤,也就从花瓶前转过身来,他对李承叡笑道:“你醒啦?”

    李承叡像是第一回认识他似的,自然,不是每个媚妖都能有男女两身,褚雁飞见他十分惊异,心里很得意,放下手里的萱草,道:“你没看错,我就是你雁飞姐姐,只不过换了男身而已,如何?”

    李承叡似乎明白过来,他道:“你是妖。”

    “猫妖。”褚雁飞并不想多瞒着他,之前是怕李承叡多想,此刻既然李承叡知道他不是人,一切也好说通了,因此褚雁飞笑道,“随我主人姓褚,褚雁飞。”褚雁飞说着,走到床边,挨着小舟坐下了,对李承叡道,“这里是泰山娘娘处,一位自称明萼的狐仙前日去了瘴云千金阙接你过来——你看看你的尾巴,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李承叡有些慌乱,起初连变化都失败两次,好一阵才变为狐狸,褚雁飞见他看着自己尾巴上的纹路发怔,解释道:“那四条,除了你自己修出来的尾巴,其余三条是你三个弟弟的,泰山娘娘用线帮你缝制上去,也算作你的修为了。”说着,褚雁飞想起来,笑道,“你可险些将你妹妹吓死,妖丹岂是能随便喂给别人的?我还当你是受了重伤,没想到你只是做了蠢事。好在你妹妹被你的妖丹护着,这才没丧尽修为死去。”

    褚雁飞说到这里,小舟又哭了起来。

    这丫头总是哭。褚雁飞想着,她起初哭得梨花带雨,褚雁飞还能说是因为她突然被哥哥托付给一个妓女,吓得傻了,没想到到了今天,还是动不动就默默垂泪,褚雁飞不愿看他们兄妹情深,叮嘱一句“别忘了去跟明萼仙子道谢”,便起身出去了。

    这里的狐仙都法力高强,来去从不走路,都是腾云驾雾、各显神通,褚雁飞走在碧霞月照苑中屋舍的屋脊上,找了个没人的屋子蹲坐在瓦片上看月亮。

    近来他总是梦到他的仇人,明明不是什么大妖,却因为会做芥子境,滑溜得像一条泥鳅,每回都逮不着她。褚雁飞掰着手指,自己化出人形还只有十五年,连在瘴云千金阙都是雏妓,要按照媚妖的法子来修炼,什么时候才能逮着那泥鳅呢……

    想来想去,他还是得指望着李承叡帮他报仇。狐狸是最没有心的妖怪,最不受芥子境的束缚。

    褚雁飞这般想着,化作猫,对着月亮喵了一声,开始今晚的修炼。这修炼的法子虽然比不上采阳补阴、采阴补阳,但他的主人褚东楼不论身在俗世还是入山修道,都一向心善,要是知道他做了那样的妖怪,肯定不会再喜欢他的。

    这么想着,褚雁飞对着月亮拜了一拜,心中念道:“主人,我当初救不了你,但你既然死了,我绝不让她独活,只要我有法子抓着她,我一定让她好好成佛,让她去天上陪伴你。”

    京华猫食月之精气修炼,一晚上足以令褚雁飞身心疲惫,等到碧霞境内月落时,他从瓦当跃下,行走在溪涧一旁,正打算回屋睡觉,忽而看到不远处有座石桥,石桥的栏杆上坐着一团什么东西,他走近了些,听到瀑布落水声,这才看清——是小舟坐在那,像个团子似的。

    她单独一个人坐在那,缩着脖子,垂着头,看着很是寂寥,又丧气极了。

    她有什么好寂寥的?好歹她哥哥那么护着她。褚雁飞想到,但他却跳上了石桥,又跃上了石阶,落在小舟的衣袖上,喵了一声。

    小舟看向他,轻轻喊了一声:“褚哥哥。”

    褚雁飞问她:“怎么不休息?”

    小舟道:“我睡不着。”

    褚雁飞打了个哈欠,道:“你担心你哥哥?都到碧霞了,这可是仙境,你哥哥不会再有事的,只等养好伤就得了。”

    小舟半晌没说话,只叹了口气。

    褚雁飞像她这么大的时候从来不叹气,只会因为修炼太勤奋打哈欠,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劝,就这么梗着脖子蹲坐在小舟的袖子上,也不知自己是不是该离开,然后他听见小舟问道:“你说……你说,我娘怎样了呢?”

    褚雁飞没听李承叡说过他娘,此时才明白,原来李承叡是有娘的,不像他,一睁眼见到的就是主人。褚雁飞也不明白娘究竟是什么,只依稀知道是和主人一般重要的人,他有些困惑,问:“你哥哥不知道你们娘亲怎样了吗?”

    小舟还没摇头,眼泪就往下掉,褚雁飞见过无数次她的眼泪,但这回小舟的眼泪随着她摇头的动作滚落在褚雁飞耳朵上,烫得他一激灵。他心道:都说狐狸没有心,原来不是假话……李承叡连自己娘都无所谓吗?

    要褚雁飞说,他可从来不会弃主人于不顾。

    褚雁飞劝道:“你可以去求明萼仙子,我见她心善,一定会带你回去看看你娘的。”

    小舟点点头,但仍在哭。

    褚雁飞这下是真的束手无策了,他想了半晌,记起主人难过时总会抱着他,扭捏半晌提议道:“要不、要不我给你摸摸?我的毛摸起来很舒服的,但是只准摸后背和下巴!”

    小舟毕竟还是小孩,她一边哭着,一边把褚雁飞抱在怀里,伸手摸着白猫的皮毛,过了一阵子就缓和下来,自己擦了眼泪,很不好意思地跟他告了别。

    褚雁飞回到自己房中,不一会儿困意袭来,也就昏睡过去。

    自从主人死后,他总是做一个噩梦。他总是梦到主人在山间见到那个女人的那天,褚东楼那时还没有入道门,只是傍晚进山拜访一位道士,跟那个叫霜华的妖怪狭路相逢。

    那日天暗地似乎比先前早许多,云积了厚厚一层,没了日光,渐渐由晃眼地苍白变为苍蓝,山间的松也落了一层靛青之色,雪也渐落渐迷离。一女子打着一琉璃灯过来,灯火虽暖,但那女子一袭湛蓝色衣裙,大氅上的毛簇着她的面容。她未曾撑伞,在雪中独行。主人似乎想问她是否需要帮助,但见她面若霜雪,像是灯火也未曾暖她一分,主人也就没有贸然开口。

    褚雁飞知道这是梦,但是却始终醒不过来,不一会儿梦中的情形一转,他便看到主人从水中被捞起的尸身,捞尸人三五成群蹲在岸边,抽的烟草味十分低劣刺鼻,但是也只有这样才能掩盖浮尸场冲天的气味。

    他只不过是一天夜里没有回道观睡觉罢了,主人怎么会突然投井?在道观里,主人与人为善,不会有人害主人……

    褚雁飞头一个想到那个古镜精,她不是家养的妖精,无拘无束,八荒之精,这种妖精性子最野,也无从得知是非,往往遵从自己本心行事,若是她想要主人的命作为她的修为……她引得主人神魂颠倒,自然也能让主人言听计从。

    一定是霜华!

    “你总是在喊霜华的名字。”

    褚雁飞蓦然转醒,看到明萼仙子站在床边看着他,笑着问道:“是你喜欢的女子的名字吗?”

    褚雁飞大感恶心,忙道:“霜华是我仇人。”

    明萼仙子颔首道:“那自然最好。你现在在碧霞境内,若要害人,我会禀报天庭,按律处置。”

    褚雁飞方才见她笑得温和,还以为是仙子关怀一番小辈,没想到明萼会这么说。他原本以为这些狐仙独善己身,不管他事,此刻想了想,突然道:“霜华害死我的主人,不知仙子能否向天庭禀报?”

    明萼本是带人来布置一番褚雁飞住的屋子,听褚雁飞这般说,便道:“你可有证据?”

    褚雁飞想了想,虽然在道观中,霜华日日幻化人形陪伴主人,但除却主人投井之事,从无逾越之举,也正因如此,褚雁飞并未戒备她。但……褚雁飞道:“她曾引诱主人行燕好之事,意欲采阳补阴,我见过她的背,她的蝶骨上刻有二十八字蝌蚪篆。”

    谁知明萼听了,只是反问:“那她究竟有没有吸食你主人的精气呢?”

    褚雁飞哑然,半晌才道:“我主人仰慕她、敬重她——再者,我主人出家做了道士,自然是发乎情止乎礼,可是那古镜精主动引诱——”

    明萼叹口气,对他道:“你主人心志坚定,但,也这说明那位名为霜华的古镜精并未害人,只是未遂,不是吗?更何况古镜成精,妖力微弱,顶多造个芥子境迷惑旅人罢了。天庭不会大动干戈惩治一个害人未遂的小妖。”

    这话断了褚雁飞上告天庭的念头,他只呆在碧霞内,静静等待李承叡伤口痊愈,闲来无事便操起以前在瘴云千金阙的手艺,弹一两首琵琶,以往来瘴云千金阙听他琵琶的大都男子,因此他总是以女子之身弹奏,此时来了碧霞,仙子们面前他却是以男子之身弹奏这些靡靡之音,诸位仙子都感到十分新奇,新奇之余,对他也日渐熟络。

    这些仙子早已超脱尘俗,平日无事可做时,也以诗酒绘画、奏乐和歌自娱,但琵琶终究是末流之技,褚雁飞同她们明面上很是合得来,可真正亲近的,只是泰山娘娘和明萼仙子,除了这二位对他是真正宽仁友善,其余仙子,终究是仙子,他只不过是猫妖罢了。

    一日他为小舟弹琵琶时,忽而有人遥遥以琵琶相和,褚雁飞一时感到讶异,便停了下来,那边的琵琶声却不曾停顿,顺着这首怀着幽幽情思的《想夫怜》弹了下去。

    小舟问:“碧霞境内的姐姐怎么会弹这首曲子啊?”

    褚雁飞也不知道,他对小舟道:“你哥哥每日这时候不是要教你修炼吗?你怎么还在这,不去?”

    小舟眨眨眼,尚不知自己被嫌弃了,她喊了声“褚哥哥”,褚雁飞却急着想去会一会这难得的琵琶女,催她道:“快去!你哥哥等得急了。”

    小舟懵懵然走了,褚雁飞这才抱着琵琶循声而去,那琵琶女在临水轩中,似乎因为弹奏有些倦怠,只是点着香炉,琵琶放在一旁桌上,褚雁飞在轩外只见她一只手露在摇椅之侧。

    褚雁飞见过无数狐仙,在他看来,却没有哪一位的风姿比得上这只纤纤玉手,他一边走过去,一边问道:“不知褚某是否唐突佳人?先前在碧霞似乎没遇见过这位姐姐?”

    摇椅中的女子转过头来,却不曾起身,只是拿眼尾扫他一下,道:“早听闻碧霞中有只猫儿擅琵琶,只是我手生了,私下里练了许久,才敢来褚郎面前献丑。”说着,她笑道,“也不知我这曲《想夫怜》,弹得何如?”

    她有一双含情凝睇的桃花眼和一对纤细柔美的柳叶眉,鼻梁却又英挺俊俏,一袭红袍随意套着粉色里衣,肩上绣着一点点梅花,足上挑着两只鞋子,并不穿好,躺在椅子上玉体横陈。

    褚雁飞站在摇椅一旁,看见鞋尖上美玉缀罗缨,一时有些不自在,别开眼睛——以往在瘴云千金阙,只有他调戏别人的份。起初他还撩拨李承叡,谁知只是摸了李承叡一两下,李承叡就察觉了,且十分不自在,于是他只见好就收。再后来,到了碧霞,烟视媚行的狐仙们多了,他那点本事算什么,因此一直以来出奇乖巧,却没曾想到,今日被这位“知音”给调戏了。

    褚雁飞只得恳切道:“姐姐手艺不错,但曲中愁绪却略欠缺。”

    那女子却道:“想夫怜,想夫怜,也不过是故作愁绪换得怜爱,愁绪太多,就是怨怼。我倒是觉得我的曲子弹得很是不错。”

    这倒也没说错,而且这女子说起话来也有趣。褚雁飞便道:“姐姐解得倒是新奇,还未请教姐姐芳名,今后若是有什么曲子想要请姐姐指教,也好去寻姐姐。”

    那女子却笑道:“何必?你若是要寻我,来此处就好。你不如记下这轩的名字。”

    褚雁飞有些不甘,问:“这怎么行?若是我来此找不到姐姐——”

    “若是褚郎真想见我,”女子侧身,下巴搁在叠起的手背上,冲他笑道,“我必然在此处等你。”

    褚雁飞被她瞧得眼神闪躲,心慌意乱,忙退了出去,抬眼看了这轩的匾额便转身走掉,依稀还听得那女子在他身后开怀的笑声。他从前看到那些进京赶考的书生遇妖,都是一副神魂颠倒,脚下踉踉跄跄的蠢模样,可是今天褚雁飞倒觉得,自己这仓皇而退也和他们相去不远了。

    行吟轩。行吟轩。

    什么我必然在此处等你?这都是胡说的罢了,她就是不想告诉我她的名字。褚雁飞回到屋内,仍旧有些忿忿,感到自己被玩弄了——

    ——却又实在是他甘愿。

    一想到那位姐姐,恐怕不知什么出身。狐仙中也分三六九等,不少狐仙落难被人捉去也是常事,她说自己手艺生疏,也不知她是从何处学来的手艺?她是否也曾在秦楼楚馆中却不愿自污?或许她和自己一样,来碧霞之后,便一直羞于弹琵琶,也是怕别人笑话她。

    这般一想,褚雁飞心绪渐平,一时深感造化弄人。

    可是,她说,她重新练了琵琶,她弹奏的《想夫怜》那般好,虽说情致上不如自己,可——经她那般一说,褚雁飞重新品她的《想夫怜》,觉得实在比自己弹得招人多了。

    今晚月色不好,褚雁飞本想修行,拉开窗栅,看着月晕昏昏,又狠狠关上窗户,他化作猫,在床榻上扑腾好一阵,一通乱踩,又后知后觉地自己害羞起来,作弄好一阵,他才又化作人,从床上翻身起来,抱了琵琶在怀中,想随意弹一首。

    他转轴调音时,分明本想弹《霸王卸甲》,弹着弹着,却成了《想夫怜》。褚雁飞听出不对劲时,寻思着自己是不能单弹曲子,心绪一乱,容易错调,于是想了首词来唱:

    闲把琵琶旧谱寻,四弦声怨却沉吟。燕飞人静画堂深。

    欹枕有时成雨梦,隔帘无处说春心。一从灯夜到如今。

    唱完之后,褚雁飞又觉得不满足,一时气闷,放了琵琶自己愤愤盖了被子睡去,这一夜他没再梦见霜华,只是梦见从前的主人褚东楼亲昵地抱着他,他一想到主人的死状便悲从中来,那些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的相伴如同一幕幕皮影纷至沓来,这梦也乱得很,因此褚雁飞前半夜不曾睡好。

    凌晨不知什么时候,他起来打坐好一阵,重新睡去,才踏实许多。只是仍做了梦,梦中他躺在拔步床上,一个女子坐在拔步床不远的妆台前。

    看窗前日光,似乎是午后。那女子迎光而坐,褚雁飞不辨其样貌,只是瞧见她微微颔首,细细梳着肩侧的长发,她穿着一双缕金线、缀石榴石的灯笼红绣鞋,披一件寝衣,待她站起身时,褚雁飞才发觉她未穿胫衣,也没穿长裙,那一双腿,骨肉匀亭,如同美玉一般泛着内蕴的光彩……

    褚雁飞怎能不知自己为何做这样的梦,只是、只是——

    他仔细想了想,其实,也不过是要打算的事情多一件罢了,若是他报仇之后,还能留在碧霞,他一定要去问那位姐姐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