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女频频道 » 所遇非人之滉玉 » 17、空入镜

17、空入镜

    “行吟轩?”李承叡想了许久,道,“我每日四处走动,没有见过这样的地方。”

    褚雁飞觉得是他粗心,道:“说不准你没看匾额,或者你看错了?阿叡,你认字吗?”

    褚雁飞也是才想到这件事,毕竟李承叡似乎没上过学、果不其然,褚雁飞这一问,李承叡便呆了一呆,道:“认得的不多。但是你说行吟轩临一片湖?碧霞境内似乎没有很大的湖。”

    褚雁飞道:“说不准是太偏僻了,或者只有一些仙子才能去——就像王母娘娘的瑶池。”

    褚雁飞本想过些时日再去,一来,他实在招架不住那位狐仙姐姐的调弄,二来,他也不想显得太急迫了。但他却时时想起那场梦,又怕那日见到那位姐姐也是大梦一场,忍不住要顺着路去找行吟轩。

    谁想,就在他心里这么七上八下,脚下这么东西胡走时,再抬眼一看,竟然已经到了行吟轩。褚雁飞一时十分惊奇,因他走的路和上回全然不同,况且似乎相距很远,但他实在对碧霞算不上熟悉,这一点古怪他也没放在心上。

    隔着迢迢一段山路,他望见轩中有人,心里顿时一热。走近了,果然是那位狐仙姐姐,褚雁飞一时只感到他的心砰砰直跳,十分丢脸,明明是他想来,现在却又不肯走近前去了,倒是那位狐仙姐姐问他:“既然来了,怎么不过来?”

    褚雁飞嗫喏着喊了声“姐姐”,这才踏上木阶。上次来尚不觉得,这轩临湖,因此木材为水势所侵,早有些腐朽,褚雁飞踏上去,那地板便吱呀吱呀叫得很是欢快,这声响实在太羞人,褚雁飞赶紧找个地方坐了。

    他踌躇许久,想着要不再谈谈琵琶的事。可又觉得不想只是谈琵琶,但是褚雁飞与这仙子不过一面之缘,哪里知道人家心头所好?因此褚雁飞以往逢迎的本事也拿不出来,最后他只得像个呆头驴似的道:“我不过是胡乱走走,没想到、没想到来了这里。”

    褚雁飞刚说完,立刻大窘,觉得自己欲盖弥彰。狐仙姐姐听了,也掩口而笑,手腕上戴着的一对天青色玉镯很是漂亮,她歪着头看向褚雁飞,那镯子就靠在她的脸颊上,她玩笑道:“是你的靴子带你来这的咯?”

    褚雁飞也笑,笑了半晌顾左右而言他,道:“没想到姐姐也在此处。”

    狐仙姐姐听了,竟反问道:“那是因为什么?你不知道?”

    褚雁飞有些懵,抬眼看向她,还以为她受了泰山娘娘责罚,在这里排遣愁绪,没想到狐仙姐姐说道:“褚郎想见我,我自然就在此处。”

    褚雁飞觉得她这俏皮话来得太多,显得有些不真诚,因此一时有些气闷,直言道:“姐姐莫要诓我,不过是恰巧罢了。”

    狐仙姐姐从摇椅上坐直了身子,那摇椅微微一荡,褚雁飞听得她一声叹息,狐仙姐姐道:“你不信我?今日你过来的路,不是你上回走的路吧,我既然承诺你能找到我,你自然是可以找到的,我又不是虚长你许多岁,白挣你一个‘姐姐’,你就没觉得,这是我的仙法吗?”

    褚雁飞从没听说过这种仙法,感到十分厉害,正要请教其中奥妙,狐仙姐姐却觑了他一眼,道:“你是怪我没告诉你我的名字,可我也只知道你是褚郎嘛。再说了,这碧霞境内百八万狐仙,我不过是一个微末之人,无名无姓的。”

    原是如此,褚雁飞忙道:“对不住姐姐,原是我不懂事,只因我刚刚化形不过十余年,对许多规矩不是很通,我名雁飞,‘湿红恨墨浅封题。宝筝空,无雁飞’的雁飞二字,是主人所取。”

    “雁飞?”狐仙姐姐道,“好名字。那你叫我什么呢?既然有缘,不如你给我取个名字?”

    褚雁飞被这一句话砸得有些懵,但又不想拒绝,于是想了许久才在脑海中搜刮一个字出来,未必最好,但是他最喜欢,褚雁飞道:“就唤作怜吧?我与姐姐相识,皆因《想夫怜》。”

    就这般,褚雁飞便唤她怜,怜不常四处走动,也无意和除褚雁飞之外的人结交,因此李承叡和小舟都只是听闻她的名字,并不曾见过她。在李承叡呆在碧霞的四年里,褚雁飞夜里修炼,睡醒了便时时去找她,她果真没一回让褚雁飞扑空,褚雁飞有时都觉得,她是否一直都在行吟轩中。

    可那怎么可能呢?有情人么,褚雁飞只得告诉自己是心有灵犀。

    怜于琵琶古筝,是他难得的知音,于填词唱和,也和他心意相通。二人在行吟轩中若困了,褚雁飞便化作猫跳到她身上,怜的头发垂在肩上,有时拂着他的脊背,在遇到怜以前,褚雁飞满脑子都是复仇,但遇上她之后,觉得每日的时光都那么可人。

    怜和他实在相似,这让他想起主人尚在世时的一些絮语,主人讷于言辞,对着霜华总是寡言,他对霜华的珍重和一腔深情诉诸于口,往往都是对着猫的喃喃自语。褚东楼曾说过,霜华那卓然异质、令人忘俗的气度,霜华那悲天悯人的慈悲,霜华那傲物不群的性子,和褚东楼自己是十分相像的。

    褚雁飞也觉得是这样,因此刚开始,他看待霜华,也如同看待褚东楼那般亲切,他本来不愿被生人抱着,但是因为霜华的气息和褚东楼类似,褚雁飞也常常让霜华抚摸自己。

    只是最后那妖精却害死了他主人。

    褚雁飞仍是恨霜华的,但是于此同时,他因为怜,更了解自己主人为爱而死的心情。怜也是他的知己,如果是为了怜,他或许也会一样飞蛾扑火的吧——只是他有仇未报,终究是不愿将情爱之事诉诸于口。

    这三年他在碧霞,过得很自在,怜像是明白他一般,从来不提喜欢或是倾慕,可她的凝睇与弹琴时的顾盼,却又显得那样多情。褚雁飞和她心照不宣地呆在行吟轩中,有时都不禁慨叹,人世间竟真有这样的美事。

    褚雁飞一直在等,等李承叡说要离开碧霞。但三年后李承叡当真这么说时,他却有些慌乱了。他是妖,碧霞出去容易进来却难,如果他真的追随李承叡,借李承叡之力复仇,那也就意味着他和怜相处的日子也就到头了,一别之后,再难相见。

    褚雁飞思来想去,要是没有主人,他褚雁飞又算什么,如今耽于这样的小意温柔,终究是辜负了主人养护他的恩情。于是褚雁飞只得去行吟轩向怜说明自己将离开碧霞,他这厢满怀歉意、瞻前顾后,即使宣之于口,也不敢看怜的神色。怜听了,却十分淡然果断道:“我和你一同去。”

    褚雁飞睁大眼睛,看向她,道:“你一直在碧霞长大,就算你愿意同我一起去,泰山娘娘怎么会准许呢?”

    怜缓缓摇摇头,道:“褚郎,我早说过,我于整个碧霞,不过一尘埃罢了,泰山娘娘一定准许的。只要能常伴褚郎左右,我……”

    “不可。”褚雁飞思来想去,转过身去,不敢多看怜,对她道,“我修为低,护不住你,在妖界开辟辖界实在太凶险,若是你有个好歹,我——”

    怜绕至他面前,用那一双桃花目望着他,道:“你怎样?”

    褚雁飞叹气,道:“我……我会常回来看你。”

    怜却眉目盈盈看着他道:“那你呢,褚郎?明知此事凶险,为何还要去?”

    “我有仇未报。”褚雁飞说道,“我想借着阿叡的助力找到那个妖怪,替我曾经的主人报仇。”

    “报仇?”

    “是。”褚雁飞垂着头道,“我不愿告诉你。”

    他只是觉得怜这样的仙子,没必要听到一些不相干的污浊名字。但他说完,却觉得怜有些怔忡地望着他,触及他的目光时,怜却低下头去,她抬起手,像是用绢子擦了一下鼻翼,不知是哭了还是只是做痒。

    “好,好……好。”怜说,“我明白了……褚郎,你此去或许许久不再见到我,今日便在行吟轩多留一会儿吧?”

    说着,怜执着他的手。碧霞中本无四季,一切皆由泰山娘娘心意而定。或许是因为别离之情,此时碧霞难得寒冬,行吟轩天低水远、云压平湖。褚雁飞觉得有些冷,怜的手却温热软和,将他的手捏按着。

    于褚雁飞而言,那一日情到浓处至后来巫山云雨,似乎一切水到渠成,他虽然同怜相识许久,却是第一次邀请怜往自己的住处喝茶。之前一直觉得此举冒犯,但比起分别,倒是什么都难顾及了。

    拔步床中昏暗,床帘放下后惟见到彼此身形,但当怜褪下衣衫,她的酮体却如同在发光。怜的双腿同他梦中那般美好,但是褚雁飞却退缩了,以往他也自问过自己究竟是男是女,但从没为此如此难堪过,面对薄衫轻解的怜,褚雁飞头次迟疑了。

    他道:“怜姐姐,我……我——还是算了。”

    怜微微撑起身子来,问道:“为何?”

    褚雁飞别开眼,看向窗帘上绣的萱草纹,道:“我是京华猫妖,遇女为男,遇男为女,我……我不知道我是男是女,没办法和你燕好。”

    怜赤裸着腿,穿着罗袜,坐直起来,她轻柔地靠过来,道:“那好,我不逼你同我燕好,只是……你抱抱我好吗?”

    褚雁飞将她抱在怀中,怜的耳侧贴着他的胸怀,仿佛在听他的心跳声,怜道:“从前我遇到过一个凡人,他问我一句话,我至今记得。”

    “他问我,既然我本不是人,为何要变成人呢?”怜的手心熨帖着褚雁飞的背心,她道,“我觉得他说得很对,褚郎,你我虽是以人形燕好,但人形就是最好的吗?不论妖,还是神,为何要变作人呢?变作人就罢了,何苦将自己当作人来论男女呢?”

    褚雁飞一时无言以对,道:“我——”

    怜却抬起头来,一吻封缄,她的眼睛在夜里也如同涵着一汪泉水,怜道:“褚郎,我爱慕的是你,不论你是男是女,我都爱慕你。”

    褚雁飞想着,他或许会一直记得这个瞬间。怜是勇敢的,即使分离在即,她也说了爱慕——头一次说了爱慕。床帏昏暗,爱意却从未有过的磊落,他们抱在一块儿沉默着,像是两颗禾苗,等着窗外的大雪沉沉压下来,来年才能在春风中给彼此传去花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