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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你的平倭策我看过,”半晌,林德方道,“写得很好。可惜,不为宰相所喜。”

    “安相老成持重,政务精通,但军略为其短。而且,太过老成持重的人,往往也拘泥旧制,食古不化。”

    狄锋这句话说得非常讲究,直接点到林德的心坎里去了。

    安天平是主张立长的顽固派,亦为该派之首领,对皇帝林庚选择继承人有极大的影响。偏生此人又是个四平八稳、深藏城府的老派官僚,虽无大功却也无大过错,让三皇子一派奈何不得。

    另外,因为文官政治方面上,安天平已经牢牢地把握住了局面,三皇子一派暂时没有办法进行突破,故而才会企图在军事方面有所建树,以增强本派的力量,加大夺嫡之胜算。朔风辖区总督王翼,提督王东,一为林德之岳父,一为林德之妻兄,如果与漠北汗夹击漠南汗之议能成,这两位外戚掌控大军,节制兵马,则可以有力地制衡安天平,扳回目前的劣势。

    “咱们先不说那个老古董了,”林德一摆手,“狄先生,您能谈谈对北部边防的看法吗?”

    显然,三皇子林德的态度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得以改变,这从他以先生敬称,即可看得出来。

    “主动进攻,为小民之一贯主张。海上平倭,是此建议;北部边防,亦为此策。”

    “哦?”林德神情一动,“先生尽可直言。”

    “一国之战略,关系万世之兴衰,不可不慎重行事。只守不攻者,将主动权拱手让人,必败无疑。兴建长城、堡垒、边塞等,绝不是为了单纯的防御,其目的有二:一是在大量杀伤敌人,消耗其有生力量之后,进行反击;二是为进攻提供有力的强固支撑。如此,进有保障,缩短后勤补给线;退有依托,败亦不至一溃千里。”

    “上述两者之真正着眼点,皆在于进攻。一为先守而后反攻,二为直接主动进攻。天元王朝、麒麟王朝之所以兴旺强盛,名垂青史,也正在于此。可惜,后辈之人,不学无术,歪曲诬解,未能领会先祖名将之兵法精髓。他们因胆怯懦弱,因目光短浅,把长城及各边关要塞当成了纯粹的防御工事,结果是画地为牢,自缚手脚,坐等敌国来攻,此谓之坐以待毙之道也。”

    “先生所言甚是!”林德拊掌而起,旋又颓然道,“可惜真正的有识之士、逆耳忠言,却不可能被那些尸位素餐的朝臣所接纳。”

    “殿下所言不差。像安天平之流,醉心党争,排斥异己,即便对帝国有百利而无一害,只因会令殿下之威仪增长,威胁到他的自身利益,他必然会刻意阻挠。他的心里,有自己而无国家。”狄锋见三皇子开骂,也敢于说话起来,“可殿下也应该知道,像征伐这等大事,真正的决策权,并不一定就在他安天平手里。”

    “先生的意思是?”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岂是他安天平说了就算,能够做得了主的?!既然决策权在陛下手里,何不在这方面下下功夫?安天平不过靠一群迂腐而贪鄙的官僚们撑起门面,张嘴圣贤之道,闭口祖制礼仪,并无真才实学,对国家战略更一窍不通!”狄锋沉声道,“是这些人有说服力呢,还是久经沙场、精通韬略的帝国大将有说服力?谁更能影响陛下之军略?殿下乃睿智之人,应该知道往那些地方去使劲。”

    “嗯。”林德闻言,不由得默默颔首,陷入深思、

    活跃于西疆商界的,除了宝盛行这样的地头蛇,除了隆昌等全国性的巨无霸之外,还有另外一类角色——过江之龙。也即,由域外胡商开办的商号。

    “普力普楚”,在昌裕语中为“丰饶富足”之意,就是其中较为有名的一家。

    轩辕的大型商号,因分支机构遍及帝国,管理的难度和广度增大很多,不少商号已实现了所有权和经营权的分离,东家和大掌柜各司其职。而胡商显然还未进化到这一步,基本上均由东家直接经营。“普力普楚”亦是如此,由东家阿勒颇亲自打理生意。

    阿勒颇,是轩辕与昌裕两族的混血儿,今年四十五岁。他身躯肥胖,大腹便便,圆滚滚的脸上总是带着憨憨的笑容。但那个长得酷似猪头的脑袋,却精明得足以榨干你口袋里的最后一文铜钱。

    父亲死后,阿勒颇继承祖业,接手这个本已经在西域颇有名气的商号。二十岁挑起大梁,当上东家兼大掌柜开始,阿勒颇又苦心经营了二十五年,继续扩展事业。他善于结交,在轩辕帝国和西域各胡族里,都有比较好的人缘,故而“普力普楚”如鱼得水,把边贸生意越做越大,分支机构和商贸线路,遍及西疆各地和域外各族。

    此刻,这位大胡商端坐于内室,左手翻看各册帐簿,右手拨拉着算盘粒,心里却在思索另一件大事:

    军马、刀剑、戟矛、弓弩、箭矢等武器交易,受到帝国的严格控制,不过在域外各胡族间,武器交易却颇为频繁,可以从这里想想办法。另外,帝国工部、兵部的各级武库、工场等,也可琢磨一些道道儿……

    即使买到了货,如何运输,又是一大难题。虽有北门千总和边关通事照应,亦须小心谨慎,分批小量输入,然后转运、储藏……

    另外,那个该死的狄锋还交代,不仅是武器,还要把各种军需物资,如粮草、军饷、城防石料等,都要加入预算,筹备妥帖。堪堪一算,数目大得吓人!尽管狄锋讹来了一万纹银,“普力普楚”也狠狠挤压流动资金,垫支进去了足足十万两,但资金仍是不够,缺口依旧很大……

    要把上述那些问题解决好,不出一点纰漏,可绝不容易,亦非一朝一夕就能完成……

    此时的阿勒颇,一反平素那副笑眯眯的弥勒佛模样,嘴角紧抿,眉头皱蹙……

    “东台,”正苦恼间,管家在外轻敲两下房门,压低声音道,“通事帮办王贝传讯,狄大人请您到老地方赴约。”

    “嗯,”阿勒颇叹口气,收起算盘和帐册,“我马上就去。”

    西关酒肆,天狼县一家很不起眼的小酒店,表面上也一直由一个耳朵半聋的老头儿经营,但实际上,真正的后台老板却是“普力普楚”。

    精明的阿勒颇之所以挂他人之名偷偷盘下这家小酒店,看中的不是这里生意盈门,而恰恰是此店位置偏僻,食客稀少,便于密议。

    饮酒的地方,既不是大堂,亦非雅座,而是在极度秘密的地下酒窖。对饮者仅三人,边关通事狄锋,大商人阿勒颇,北门千总陈贵。

    表面上,狄锋、陈贵、阿勒颇、赵速捷仅是泛泛之交,仅为一般朋友,但暗地里,几个人却经常在此碰头,饮酒密谈。

    “狄爷,真有你的!三皇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天狼边塞,还把你叫去当面问罪,”陈贵叹道,“如此局面,你竟然应付了下来。”

    陈贵,关陇人氏,身高臂长,脸上有道刀疤印,绰号“刀疤贵”。他原本在故乡西京卫戍部队就职,因勇毅果敢,剿匪有功而升至千总,脸上那道刀疤就是奋不顾身追杀马贼而留下的伤痕。三年前,陈贵率队巡夜,查获了一支贩卖私盐的商队,孰料却因此得罪了西漠辖区的提督蔡同,被调到了这里。说是正常的平级调迁,从繁华的西京到这最西北的偏远边陲,实则与贬谪无异。

    “有什么难的?!”狄锋冷笑道,“越是基层官场,越历练人。说谎就如家常便饭,每天都吃,久而久之,你的脸皮上就像套上了一副装甲,刀剑无伤,百毒不侵。”

    “可我怎么学,也学不到大哥的一半哪,”陈贵心悦诚服,“至少,在当时情况下,我绝没有大哥那等急智。”

    “也说不上急智,若没有阿勒颇先生的博闻广识,没有黄凌老弟提供的线索,我又如何能猜到内里玄虚?!当时也是横下心赌一把,没想到却押中了!”狄锋饮口酒,畅然道,“图丹那个混蛋,想让我把一万两纹银再吐出来还给他,哼!门儿都没有!”

    “你那个临时编造的谎话,虽然绘声绘色,却白璧微瑕,依然有个小小的漏洞,”阿勒颇皱眉道,“图丹既然以重金预聘,主动告之其身份和秘密,又何必跟林德提起此事,特意告之,还要把钱收回来呢?当时林德在震惊之下,不一定能深究到这一层,让你蒙混过关。事后只要跟图丹两人推心置腹,详尽分剖,你就会暴露原形。”

    “老胖子,你放心。政坛上我也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知道那些家伙的本性,”狄锋洒然一笑,“漠北的二王子,咱帝国的三皇子,两个人都心怀鬼胎,连相互信任都不可能,遑论托心交底?我到里头搅一把,只会让他俩的戒心更重,图丹再怎么辩解,林德也不会相信的。何况,氓兀蛮子这次是出来进行外交谈判,代表一个国家的尊严,他图丹一个堂堂的王子,老揪着我这个小小书吏不放,只会更加掉份,大失体面。我估计,依着氓兀人的脾性,图丹会在林德面前摆出不屑解释的高傲姿态,而不是像个受了委屈的娘们那样继续喊冤。”

    “有意加大两方的觑隙和裂痕,”陈贵点头道,“老哥,你其实并不支持这趟结盟喽。”

    “本来,在强盛时期,这倒不失为一个好策略,但在就帝国目前的军队状况而言,我却并不看好。”狄锋的神色也变得忧郁起来,“但我们这些人微言轻的小人物,赞成也好,反对也好,都根本影响不了国家的军略方针。只有执握权柄,调理鼎鼐,你才能有所作为,把自己的命运与国家、民族的命运绑束一体。”

    “现在我看哪,”狄锋连连叹气,“这结盟,是挡也挡不住啦。”

    “哦?你刚才说图丹与林德殿下互不信任,你又在其间捣鼓了一把,加剧其裂缝,”阿勒颇道,“为何这谈判又一定会成功呢?”

    “政治交易可不是你那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商业买卖,官僚们谁会真的信任谁?可交易却照做无误,只要对自己有利就成。”狄锋道,“这图丹和林德两人,同病相怜,都是野心勃勃的王族庶子,觊觎太子之位。此次盟约议成,对他们都是大功一件,大大有助于他俩的夺嫡之争,故而,谈判只会成功,没有谈砸的道理。”

    “嗯,”阿勒颇点头,“也是这么个理。”

    “小贵,”狄锋转头问陈贵道,“小捷走了吗?”

    “早已出发。”陈贵点头道。

    “金矿那头情况如何?”

    “山区里的矿工,都是被帝国强行征发的,总数约三万左右。那里头有很多人是被发配充边的囚犯,对于那种苦日子,定然是非常渴望摆脱。”陈贵道,“不过,矿区有一支满员的千人队镇守,实力不可小觑。还有就是,赵速捷只去过一次,刚混了个脸熟,尚未找到可靠之人。”

    “此事非同小可,事败可要掉脑袋的!必须绝对保持机密,情愿稳妥点,也不能操之过急。”

    “嗯,我会叫速捷小心的。”陈贵点头,旋又问道,“听说三皇子求贤若渴,他可给你许了什么诺么?”

    “他说返京之后,对我的职务会有所考虑。预计可能是去兵部挂个司员、主事之类的小京官,呵呵,”狄锋笑了起来,语带戏谑,“我当然是做喜不自胜状的谢殿下隆恩啦。”

    三人尽皆大笑。

    “对了,阿勒颇,找两个身手好点的弟兄,卫护我的安全。”笑了一阵后,狄锋道,“我今晚要去聚乐第,见兀尔蒙特。”

    “哦?兀尔蒙特!”阿勒颇惊讶道,“两人恐怕不够吧?”

    “要我派点弟兄过去?”陈贵也勃然色变。

    “你是朝廷命官,千万不要插手这件事,”狄锋摆手道,“这是劲风老弟做的引见,想必不会有什么问题。另外,带多了人,反而不好,显得我心虚胆怯。”

    “那个氓兀小王子,也得提防提防,”陈贵道,“氓兀人,据说可是睚眦必报的主。你狠狠算计乐他一把,图丹只怕不肯这么善罢甘休。”

    “呵呵,那个散财童子图丹么?”狄锋笑道,“若果真如此,我倒想多讹他一笔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