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南门千总何平，是一个看起来蔫不拉叽的军官，职位虽高，却沉默少言，也不大爱管事，似乎是个准备一直熬年头，在军营里厮混一生的主儿。何平的低调，加上镇守比较次要的南门，故而狄锋很少跟他打交道，两年多来，只有过数面之缘，且都是礼节性的点头之交而已。
这个时候，何平找自己去营内详谈，究竟是为什么呢？狄锋暗自想道。
何平以千总的身份，正六品的武官，亲自来请自己这个无职无品的小吏，只怕没有这么简单。想必何平也仅仅是一个跑腿的小角色，真正要跟自己面谈的，恐怕是地位远高于何平的人……
边暗忖边跟着何平走出逍遥轩，一辆用黑幔罩得严严实实的马车，早已停在门口。
拉开车门，饶是镇静沉着的狄锋，亦不觉面现惊讶之色！
里头坐着的，恰是同年进士，辛末科探花郎，现任翰林院侍讲的古肇！
好在狄锋素称机敏，见古肇使个眼色，他立刻片腿蹭入车厢，关妥门窗。
“仁兄别来无恙？”
“托翰林大人的福，我替帝国灭倭寇，剿盗匪，浴血拼杀，什么也没有得着，倒是把身体练得棒棒的，至今无病无恙。”
“锋兄总是那么愤世嫉俗，偏生又让人无可反驳啊。”古肇笑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呵呵，我是心志也苦，筋骨也劳，”狄锋苦笑着打断有“引经据典癖”雅号的古肇之话，免得这个酸公一张嘴就哗啦哗啦地滔滔不绝，“却离圣贤所言的大任，是越来越远，以至遥不可及呀。”
“锋兄何必嗟叹？兄乃练达能干之才，文韬武略，胸怀锦绣，腹蕴良谋，只因开罪奸佞而屡遭陷诟。”古肇道，“锋兄且自忍耐，你终会有扬眉吐气之日的。”
狄锋心中暗凛！
古肇此话，显然是直接针对着当朝宰相安天平而去。小小翰林敢于斥骂权倾天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辅，背后一定有相当强大的势力做依托。
古肇在科举前曾与他和黄凌住同一家客栈，相互间颇为熟识。狄锋知道，此人满腹经纶，写得一手花团锦簇的好文章，但脾气却有些怯懦，非率性刚烈之人。另外，按帝国惯例，科举状元授翰林院编撰，榜眼和探花授编修，而古肇一路擢拔上来，到达侍讲之位，想必要么是学问做得极好，要么就是有其他的道行……
“锋兄，上次荐你为王督台之幕宾，实在是小弟眼拙，太看轻兄之志向了。”见狄锋沉吟不语，古肇附耳道，“此番，弟必不负兄之所望也。”
“哦，又会是哪位贵人呢？”
“恕小弟先卖个关子，锋兄见过便知。”
狄锋表面上一副狐疑的样子，肚内却在暗自发笑。他其实，已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今日的南门军营，戒备森严。马车一路疾驰，毫无阻碍地通关穿门，直抵军营内的千总指挥所。
迈入厅堂后，果然不出所料，帝国三皇子林德，正一袭普通士子的便装常服，端坐于檀木椅上，悠然饮茶。
林德是一个二十八九岁，身材瘦削，略显单薄的年轻人。他的脸形有些尖瘦，两眼显得大而有神，眸光深邃。那股与生俱来的华贵气质，更是一身普通的儒生常服根本无法掩饰。
“微臣叩见殿下！”
“小民叩见殿下！”
古肇与狄锋齐刷刷行礼拜见。
“你就是狄锋？！”三皇子的语气中略带恼怒。
“正是草民。”
“你昔日也是以廉洁奉公，刚正不阿而闻名，为何当了边关小吏后却自甘下流，贪赃枉法，徇私舞弊？！”
“殿下之言，小民不懂。”对三皇子语气越来越严厉、罪名一个接一个的指斥，古肇忍不住身形颤栗，狄锋却面不改色，“小民愚驽，请殿下明示。”
“好啊，到底是读书人，见过大世面，又当了小吏，在三教九流里厮混过，”林德不怒反笑，“装起糊涂来，还真像是个两袖清风的廉吏呢！”
“小民实在是愚不可及，不懂殿下语中真谛。”狄锋依然无动于衷，“小民是真糊涂，不是装糊涂。”
“我今儿个算是真正领会了，圣贤所言的巧言令色，究竟是何含义！”林德禁不住仔细地打量起狄锋来，“狄锋，我问你，昨天是否有一万两纹银进了你的口袋呀？”
“回殿下，确有其事。”
“那你刚才还如此嘴硬？！”
“小民刚才亦未曾妄言。”狄锋平静以对，“昨日一氓兀人，赠送小民一万两白银，小民却之不恭，只有笑纳。”
“这等弥天大谎，你居然也敢编造？谁会没事就赠送白银万两？”
“小民当初也以为太过荒唐，拒不接受，无奈对方强塞硬给，小民又在赌场欠下不少积债，最后没法，亦只得收下。”狄锋脸色依旧平和，大脑却在高速运转，“陛下或许不信，赠我巨资的就是漠北汗国的二王子图丹殿下。此等人物，出手之阔绰，确令小民心折。”
室内的林德三皇子以及古肇翰林，尽皆失色，唯一保持镇静的，反倒是一脸无辜状的狄锋。
真所谓有备无患，狄锋昨晚已经把那紫膛脸的相貌特征，详详细细说给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西域大胡商阿勒颇听，而对方仔细研究后认定，那个冤大头就是漠北汗国的二王子图丹。
“他真的把自己的姓名告诉了你？”林德的脸色变得严峻起来。
“小民从未踏出过国境一步，与图丹殿下亦是初次会面，怎么可能未卜先知呢？”
“倒也是。不过，”林德依然狐疑不已，“他又为何赠你如许巨款？”
“小民以非凡的识马相马之术，令图丹殿下刮目相看。后来图丹殿下又以策相询，小民对答如流，殿下大悦，以重金延请小民做计画军师，替他出谋划策。”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跟在你的新主子身边？”
“小民尚未答应，只是愿意考虑几日而已。图丹殿下因为重任在肩，需要与帝国谈判合击漠南汗一事，故而只有依依作别。图丹殿下临行前表示，谈判完毕后会再来找小民细谈，并开出价码，除了一万两纹银的定金之外，还会另外再追加十万两相谢。”
狄锋口若悬河，说得有鼻子有眼，室内的皇子与翰林面面相觑。
而帷幔重重的内轩里，当狄锋说到“合击漠南汗一事”时，更传来一身非常非常低的“噗”声，想来是有一杯茶盏落到厚地毯上的缘故所致。
室内的皇子与翰林此时尚被狄锋的话所震骇，分神之际，未能听到，但耳朵极尖、听觉灵敏的狄锋，却听得真切。
“假若你真的这么才华横溢，十万两纹银又何足惜？！”林德毕竟是见过大场面的皇子，很快恢复了正常，“不过，我倒要考较考较，看你是否真的这么神？”
“殿下尽管相询，小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必不敢有任何隐瞒。”
“我问你，你对天狼边塞的防御，有何看法？”
“倘若小民率军攻打，不消一个时辰，此城定陷。”
“哦？”林德虽然老练，此时依然又忍不住了，显露出讶色，“有人向我吹牛，说这天狼县城不堪一击，两个时辰即可拿下。你居然还减低到一个时辰！这究竟是何道理呢？！”
“天狼边塞，数十近百年未经战火，武备驰废，防御工事未曾修补，武器箭矢残缺不齐。城内兵不满员，长官趁机尽吃空饷，戍卒士气低下，训练不足。天狼县衙施政无道，官吏盘剥掠夺，城内民怨沸腾，不可能齐心抵御外侮。城内还住有许多胡族，大难临头之际，很容易成为攻城敌军之内应。以上几条，注定此城无法坚守，两个时辰可下。”
“那你又能一个时辰攻下？”
“小民对于天狼边塞的城防部署了如指掌，我来攻城，一个时辰绰绰有余！”
狄锋充满自信的回答，让室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这个时候，何平找自己去营内详谈，究竟是为什么呢？狄锋暗自想道。
何平以千总的身份，正六品的武官，亲自来请自己这个无职无品的小吏，只怕没有这么简单。想必何平也仅仅是一个跑腿的小角色，真正要跟自己面谈的，恐怕是地位远高于何平的人……
边暗忖边跟着何平走出逍遥轩，一辆用黑幔罩得严严实实的马车，早已停在门口。
拉开车门，饶是镇静沉着的狄锋，亦不觉面现惊讶之色！
里头坐着的，恰是同年进士，辛末科探花郎，现任翰林院侍讲的古肇！
好在狄锋素称机敏，见古肇使个眼色，他立刻片腿蹭入车厢，关妥门窗。
“仁兄别来无恙？”
“托翰林大人的福，我替帝国灭倭寇，剿盗匪，浴血拼杀，什么也没有得着，倒是把身体练得棒棒的，至今无病无恙。”
“锋兄总是那么愤世嫉俗，偏生又让人无可反驳啊。”古肇笑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呵呵，我是心志也苦，筋骨也劳，”狄锋苦笑着打断有“引经据典癖”雅号的古肇之话，免得这个酸公一张嘴就哗啦哗啦地滔滔不绝，“却离圣贤所言的大任，是越来越远，以至遥不可及呀。”
“锋兄何必嗟叹？兄乃练达能干之才，文韬武略，胸怀锦绣，腹蕴良谋，只因开罪奸佞而屡遭陷诟。”古肇道，“锋兄且自忍耐，你终会有扬眉吐气之日的。”
狄锋心中暗凛！
古肇此话，显然是直接针对着当朝宰相安天平而去。小小翰林敢于斥骂权倾天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辅，背后一定有相当强大的势力做依托。
古肇在科举前曾与他和黄凌住同一家客栈，相互间颇为熟识。狄锋知道，此人满腹经纶，写得一手花团锦簇的好文章，但脾气却有些怯懦，非率性刚烈之人。另外，按帝国惯例，科举状元授翰林院编撰，榜眼和探花授编修，而古肇一路擢拔上来，到达侍讲之位，想必要么是学问做得极好，要么就是有其他的道行……
“锋兄，上次荐你为王督台之幕宾，实在是小弟眼拙，太看轻兄之志向了。”见狄锋沉吟不语，古肇附耳道，“此番，弟必不负兄之所望也。”
“哦，又会是哪位贵人呢？”
“恕小弟先卖个关子，锋兄见过便知。”
狄锋表面上一副狐疑的样子，肚内却在暗自发笑。他其实，已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今日的南门军营，戒备森严。马车一路疾驰，毫无阻碍地通关穿门，直抵军营内的千总指挥所。
迈入厅堂后，果然不出所料，帝国三皇子林德，正一袭普通士子的便装常服，端坐于檀木椅上，悠然饮茶。
林德是一个二十八九岁，身材瘦削，略显单薄的年轻人。他的脸形有些尖瘦，两眼显得大而有神，眸光深邃。那股与生俱来的华贵气质，更是一身普通的儒生常服根本无法掩饰。
“微臣叩见殿下！”
“小民叩见殿下！”
古肇与狄锋齐刷刷行礼拜见。
“你就是狄锋？！”三皇子的语气中略带恼怒。
“正是草民。”
“你昔日也是以廉洁奉公，刚正不阿而闻名，为何当了边关小吏后却自甘下流，贪赃枉法，徇私舞弊？！”
“殿下之言，小民不懂。”对三皇子语气越来越严厉、罪名一个接一个的指斥，古肇忍不住身形颤栗，狄锋却面不改色，“小民愚驽，请殿下明示。”
“好啊，到底是读书人，见过大世面，又当了小吏，在三教九流里厮混过，”林德不怒反笑，“装起糊涂来，还真像是个两袖清风的廉吏呢！”
“小民实在是愚不可及，不懂殿下语中真谛。”狄锋依然无动于衷，“小民是真糊涂，不是装糊涂。”
“我今儿个算是真正领会了，圣贤所言的巧言令色，究竟是何含义！”林德禁不住仔细地打量起狄锋来，“狄锋，我问你，昨天是否有一万两纹银进了你的口袋呀？”
“回殿下，确有其事。”
“那你刚才还如此嘴硬？！”
“小民刚才亦未曾妄言。”狄锋平静以对，“昨日一氓兀人，赠送小民一万两白银，小民却之不恭，只有笑纳。”
“这等弥天大谎，你居然也敢编造？谁会没事就赠送白银万两？”
“小民当初也以为太过荒唐，拒不接受，无奈对方强塞硬给，小民又在赌场欠下不少积债，最后没法，亦只得收下。”狄锋脸色依旧平和，大脑却在高速运转，“陛下或许不信，赠我巨资的就是漠北汗国的二王子图丹殿下。此等人物，出手之阔绰，确令小民心折。”
室内的林德三皇子以及古肇翰林，尽皆失色，唯一保持镇静的，反倒是一脸无辜状的狄锋。
真所谓有备无患，狄锋昨晚已经把那紫膛脸的相貌特征，详详细细说给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西域大胡商阿勒颇听，而对方仔细研究后认定，那个冤大头就是漠北汗国的二王子图丹。
“他真的把自己的姓名告诉了你？”林德的脸色变得严峻起来。
“小民从未踏出过国境一步，与图丹殿下亦是初次会面，怎么可能未卜先知呢？”
“倒也是。不过，”林德依然狐疑不已，“他又为何赠你如许巨款？”
“小民以非凡的识马相马之术，令图丹殿下刮目相看。后来图丹殿下又以策相询，小民对答如流，殿下大悦，以重金延请小民做计画军师，替他出谋划策。”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跟在你的新主子身边？”
“小民尚未答应，只是愿意考虑几日而已。图丹殿下因为重任在肩，需要与帝国谈判合击漠南汗一事，故而只有依依作别。图丹殿下临行前表示，谈判完毕后会再来找小民细谈，并开出价码，除了一万两纹银的定金之外，还会另外再追加十万两相谢。”
狄锋口若悬河，说得有鼻子有眼，室内的皇子与翰林面面相觑。
而帷幔重重的内轩里，当狄锋说到“合击漠南汗一事”时，更传来一身非常非常低的“噗”声，想来是有一杯茶盏落到厚地毯上的缘故所致。
室内的皇子与翰林此时尚被狄锋的话所震骇，分神之际，未能听到，但耳朵极尖、听觉灵敏的狄锋，却听得真切。
“假若你真的这么才华横溢，十万两纹银又何足惜？！”林德毕竟是见过大场面的皇子，很快恢复了正常，“不过，我倒要考较考较，看你是否真的这么神？”
“殿下尽管相询，小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必不敢有任何隐瞒。”
“我问你，你对天狼边塞的防御，有何看法？”
“倘若小民率军攻打，不消一个时辰，此城定陷。”
“哦？”林德虽然老练，此时依然又忍不住了，显露出讶色，“有人向我吹牛，说这天狼县城不堪一击，两个时辰即可拿下。你居然还减低到一个时辰！这究竟是何道理呢？！”
“天狼边塞，数十近百年未经战火，武备驰废，防御工事未曾修补，武器箭矢残缺不齐。城内兵不满员，长官趁机尽吃空饷，戍卒士气低下，训练不足。天狼县衙施政无道，官吏盘剥掠夺，城内民怨沸腾，不可能齐心抵御外侮。城内还住有许多胡族，大难临头之际，很容易成为攻城敌军之内应。以上几条，注定此城无法坚守，两个时辰可下。”
“那你又能一个时辰攻下？”
“小民对于天狼边塞的城防部署了如指掌，我来攻城，一个时辰绰绰有余！”
狄锋充满自信的回答，让室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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