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妈的！殿下您就认了，也不出面反驳那个信口雌黄的狄混蛋！”
图丹的秘密行辕中，王子的两名心腹卫士再也忍不住了。
“叫我又如何反驳？！”图丹无奈道，“狄锋那奸邪小吏，把我们的脉卡得死死的，根本就没有解释的余地。再说，林德那张臭脸面前，老子也不想解释什么！”
“那他撒谎还有理了？！”
“撒谎就是侮辱长生天！侮辱长生天者，杀无赦！”
“塔尔术、库毕力，”图丹正色道，“这个狄锋，绝非等闲之辈，居然能未卜先知地估算到我们的目的和来头，可见此人对草原形势做过通透的研究。而且他狡诈过人，诡计多端，又见微知著，目光锐利，确系人才哪。”
“你们两个别不服气，假如你们中有谁能够像狄混蛋那样，把谎言吹得比真的还真，我就任命他为汗国之相！”
黑塔大汉塔尔术和麻脸库毕力，虽无话可答，却都呼哧呼哧，鼻翼一翕一张，显是仍不服气。
“你们俩，晚上去把那个狄锋给我找来，就说我实现自己的诺言，以十万两之高价，请他出任我的军师。若敢他推辞不来，”图丹狠狠作个手势，“马上下手，切勿迟疑！”
“这位是索莱塔，昌裕人；这位是胡戈，轩辕人。”阿勒颇指着两人，给狄锋介绍道，“他俩是我们普力普楚的顶级刀客，在我们商号里已干了二十几年，跟随货队走南闯北，历险无数，不仅武艺出众，而且绝对可以信任。”
“见过狄爷！”
两人按江湖礼仪，一同抱拳道。
看着眼前的两人，狄锋暗自颔首。
两位刀客都四十左右的年纪。索莱塔略高，胡戈略矮，都属于健硕遒劲的类型。他们目光镇定，举止沉着，显是见过大风浪的主。
“今晚有劳二位了。”
一袭儒生士子装束的狄锋，亦按江湖规矩还礼。
“幺公，您都听到了。您以为如何？”
在林德会见狄锋的客厅旁，除了图丹偷听的内轩之外，还有一座更机密的小室。
现今，里头只剩三皇子林德与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儿。
老头儿就是朔风辖区总督王翼之叔，帝国著名世家——河东王家之最高长辈，三皇子倚靠的外戚集团之真正首领，王玄。
这个王玄，可不简单。
他十九岁即中状元，入翰林院，以智计谋略著称。四十岁即登相位，把持朝政三十一年，辅佐过三朝皇帝，二十年前，七十一岁的王玄以年迈为由致仕，告老归乡。
虽然这些年来，在现任宰相安天平的着力打击下，王家势衰，不复往昔之盛，但老头儿的门生故吏遍及天下，至今在朝堂中仍有不可忽视的影响力。
谁能料到，为了此次盟约，这个已经九十一岁的老头儿，竟陪伴外孙女婿万里奔波，也来到了这小小的天狼县城！
“漠北汗巴特尔，野心勃勃，氓兀蛮族，更为虎狼之性。对他们，只可利用，切勿信任。”老头酹须，悠然说道，“与漠北汗巴特尔结盟，合击漠南汗秃黑不鲁，破敌之后，我军必须做好立即与漠北汗交战之准备，千万不可有半丝懈怠。”
“这个孙儿知道。”林德道，“关键在于，已同图丹达成这份盟约如何突破安天平的拦阻，让父皇接受并批准？”
“那个狄锋不是告诉过你吗？安天平手下都是些未经战事的儒生，你父皇虽把亲弟弟，你的叔叔林鲲任命为兵马大元帅，可林鲲那纨绔公子，军中又有谁人服气？真正熟悉军务、精通韬略、有过实际战争经验的，只有兵部尚书曹云龙。”
“可曹尚书最近身患疾疫，卧病在家，”林德犹疑道，“请他出来？”
“曹云龙是我的门生，我修书一封，他自会从命。”
“还是幺公的面子大呀。”林德讨好道，“对了，幺公，这个狄锋，您如何看？”
“狄锋此人，老夫居然也看走了眼啊。”王玄叹道，“过去曾耳闻过他的一些事情，认为他是一位不懂进退、一味霸蛮的强项之人，典型的荆湖酷吏。现在看来，十几年在官场头破血流的经历，一连串的打击，已经把这个荆蛮子历练出来，再不是当年那个热血书生啦。”
“原本我未曾在意过他，今日方知此人才华之高，心思之细，计谋之深，巧智之速，都达到了相当的高度。仅以与图丹斗法之事而言，能从马匹座骑上识破图丹之身份，已属难得，然而此人却能见微知著、探本溯源，从蛛丝马迹中分析出图丹此行之真正目的，甚至于能够推测出谈判之对象为你，谈判之内容为夹击漠南氓兀！可以想像，此人目光是何等锐利，思虑是何等缜密，信息是何等灵通！此人研判和掌握局势的能力，也已隐然有战略大家之气象……”
王玄到底老了，说久了话就忍不住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林德连忙上前，替幺公捶背。
“幺公，您的意思，”林德颇为得意，“孙儿这回的眼光，没有看错喽？”
“哼，你的水平，远远不够，尚须修炼啊。”王玄摇头道，“狄锋一个随口胡诌的谎言，你居然也信以为真？你难道不知道，所谓图丹以重金相聘，主动告之其身份和秘密，皆为此人临时编造的么？如若这样，图丹又何必跟你提起此事，特意告之呢？”
“哦，那倒也是呢。”林德恍然点头，随即又惑道，“不过，仅从微末线索就能推断出整个经过，孙儿以为，未免也太有些离奇了。”
“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睹瓶中之冰，而知天下之寒。帝国之大，藏龙卧虎，切勿小觑了草莽豪俊。这个狄锋，连一个临时编造的谎话都如此活灵活现，逼真至极，可谓厉害呀。”王玄叹口气道，“本来，此人之才，已显示出辅君佐国，枢纽天下重任之潜质，将来历练历练一段时间，堪称相位的好人选。但是，从他不肯跟你交心亮底，宁愿以谎言相托上看，老夫又忧心忡忡。”
“此人，表面上赞同结盟，实际上恐怕并不认同；你所给予的官职允诺，他看似欣喜若狂，实则并不一定看得上眼。”王玄皱额，白花花的眉毛挤做一团，“老夫隐约觉得，此人内心里，藏有许多东西……”
“幺公的意思，”林德的话里是掩饰不住的失望，“此人不可重用？”
“亦不能这么说。此等人才，就如一把锐利无比的神兵宝刃，用得好，斩将杀敌，无往不胜，用得不好，反会伤及自身，甚至引来性命之忧。”王玄语重心长地说道，“关键在于，你这位主君，将来能否控制得住他。”
林德给幺公捶背的手，不知不觉地停了下来，双眼盯着前方墙壁，陷入沉思……
“聚乐第”坐落于天狼县南城，占地数十亩，气派非凡，地理位置也好，恰处于胡族聚居区与轩辕族聚居区的交界处，是集吃喝玩乐嫖赌逍遥为一体的著名销金窟。
这“聚乐第”乃是西域胡商，乌孙人那日格所开。那日格的姐姐嫁给帝国金山知府韩霜林当七姨太，为最受宠爱的小妾。在姐夫的照应下，官府衙门，黑白两道，都没有任何人敢到此地来惹是生非。那日格又善于经营，加之胡人秉性，不顾忌什么礼义廉耻之类的玩意儿，胆大敢干，只要你掏得出真金白银，什么样的需求都能满足。此等生意，当然是财源滚滚，日进斗金。胡汉商贾，浮浪子弟，市井屠儿，师爷拳手，盗匪马贼，镖头衙役，包括大小吏员，三教九流各色人等，全都像嗅着了腥味的蝇蚊，嗡嗡地，集群地朝这里飞来。
夕阳渐渐落山的时候，狄锋在索莱塔和胡戈的陪伴下，也成为这纷飞群舞的绿头蝇里的一只，大辣辣地穿街过巷，朝这里走来。
要到聚乐第，须得穿过羊肠儿胡同。（轩辕族聚居区，一般把这种地方称作巷子，而胡族聚居区，则叫做胡同。但凡胡化严重的城市，胡同就多如牛毛。）
羊肠儿胡同里，很多胡族的小商小贩们聚在这里摆地摊，卖羊肉串、葡萄干、兽皮等各种各样的商品，令路面本就不宽，人流量本就挺大的地方，更加拥挤。来往的行人，不得不摩肩接踵，侧身而过。
面对如此情况，狄锋也只有耐着性子跟随人群朝前挪步。
猛地，他一直负在身后的右手突然伸出，如铁钳般抓住了一只又黑又脏的小手！
低头一看，却是一个六岁左右的流浪儿。
流浪儿的手里，依然抓着狄锋兜里的几块碎银子。正可谓人赃俱获。
“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这句话，狄锋说了二十几遍。
先是用高车、鄯原、焉耆、土勒、乌孙、昌裕等几个大族的语言说，看到小孩依旧惊恐无比，不吭声，只好又换成奚豁、塔伦、鸠桓、乌戎、汪古尔、坦鞑、慕喇、离孤、雅阗、於罗、粟哲等常见中小胡族的语言，可仍然毫无收获。
最后，小孩终于开口了，却是轩辕语：“你，你，说什么？”
狄锋暗骂自己傻，把胡族聚居区里的流浪儿全当成了胡儿，却反倒把本族语言给忘了！
狄锋的脸色平缓下来，正欲和颜悦色地说话，一众胡族的小流氓挤开人群，围了上来。
为首的是一个满胸黑毛、胡子拉碴的家伙，狄锋认得，那是奚豁族里一个小有名气的混混，名字不晓得叫啥，江湖大号却令人印象深刻——“土蛤蟆”。
“哟，原来是狄爷，”本欲气势汹汹过来找茬的土蛤蟆，一见是狄锋，立刻换成了笑脸，“下头的孩子不懂事，惊了您的大驾。”
“他妈的，你这个死乞……”
大概见狄锋的脸沉了下来，面色不善，土蛤蟆对着孩子扬起手掌就打。
那毛茸茸的大手，却被一只更加有力的手架在了半空！
却是狄锋刚才负在身后的左手。
“这孩子，怕是轩辕人吧？”狄锋缓声道，“啥时候入的伙啊？”
“是啊，您眼光真高。拜香才三个月，刚出道的小*蛋子，”土蛤蟆手上吃痛，却依旧忍住，硬是逼出讨好的笑脸，“屁都不懂的。”
“什么来头？”
“咳，那个修脚的老憨头死了，留下这小王八蛋。我看他可怜，就教他一门活命的手艺，免得饿死呀。”
“老憨头？”
狄锋依稀有些印象，好像曾经有过这么一个长年在路边挂个牌，摆摊替人修脚，每次收一文当工钱的轩辕老头儿。
“老憨头好像六七十岁了吧，”狄锋皱眉道，“怎么会有这么小的一个儿子？”
“咳，听说也是老憨头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反正是个野种，哟……”
听到野种两个字，狄锋蓦然来了火，手上一使劲，土蛤蟆疼得也顾不上在手下弟兄们面前丢丑，忍不住呻吟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狄锋蹲下身子，仔细端详。
眼前这小孩，满身脏兮兮的，脸上、脖子上都是黑污，小手更脏，还有不少伤痕。
“我，我，我叫嘎子。”小孩嗫嚅道。
“嘎子，你有爹妈么？”
嘎子先是摇头，随后又点头：“我，我有老憨头……”
嘴一撇，却哭了出来。
从没当过父亲的狄锋，好一阵手忙脚乱的安慰，才把嘎子哄得不哭了。
待他站起身来，土蛤蟆还在那龇牙咧嘴地揉着发肿的腕子。
“这孩子，”狄锋朝土蛤蟆一扬手，“我要了！”
图丹的秘密行辕中，王子的两名心腹卫士再也忍不住了。
“叫我又如何反驳？！”图丹无奈道，“狄锋那奸邪小吏，把我们的脉卡得死死的，根本就没有解释的余地。再说，林德那张臭脸面前，老子也不想解释什么！”
“那他撒谎还有理了？！”
“撒谎就是侮辱长生天！侮辱长生天者，杀无赦！”
“塔尔术、库毕力，”图丹正色道，“这个狄锋，绝非等闲之辈，居然能未卜先知地估算到我们的目的和来头，可见此人对草原形势做过通透的研究。而且他狡诈过人，诡计多端，又见微知著，目光锐利，确系人才哪。”
“你们两个别不服气，假如你们中有谁能够像狄混蛋那样，把谎言吹得比真的还真，我就任命他为汗国之相！”
黑塔大汉塔尔术和麻脸库毕力，虽无话可答，却都呼哧呼哧，鼻翼一翕一张，显是仍不服气。
“你们俩，晚上去把那个狄锋给我找来，就说我实现自己的诺言，以十万两之高价，请他出任我的军师。若敢他推辞不来，”图丹狠狠作个手势，“马上下手，切勿迟疑！”
“这位是索莱塔，昌裕人；这位是胡戈，轩辕人。”阿勒颇指着两人，给狄锋介绍道，“他俩是我们普力普楚的顶级刀客，在我们商号里已干了二十几年，跟随货队走南闯北，历险无数，不仅武艺出众，而且绝对可以信任。”
“见过狄爷！”
两人按江湖礼仪，一同抱拳道。
看着眼前的两人，狄锋暗自颔首。
两位刀客都四十左右的年纪。索莱塔略高，胡戈略矮，都属于健硕遒劲的类型。他们目光镇定，举止沉着，显是见过大风浪的主。
“今晚有劳二位了。”
一袭儒生士子装束的狄锋，亦按江湖规矩还礼。
“幺公，您都听到了。您以为如何？”
在林德会见狄锋的客厅旁，除了图丹偷听的内轩之外，还有一座更机密的小室。
现今，里头只剩三皇子林德与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儿。
老头儿就是朔风辖区总督王翼之叔，帝国著名世家——河东王家之最高长辈，三皇子倚靠的外戚集团之真正首领，王玄。
这个王玄，可不简单。
他十九岁即中状元，入翰林院，以智计谋略著称。四十岁即登相位，把持朝政三十一年，辅佐过三朝皇帝，二十年前，七十一岁的王玄以年迈为由致仕，告老归乡。
虽然这些年来，在现任宰相安天平的着力打击下，王家势衰，不复往昔之盛，但老头儿的门生故吏遍及天下，至今在朝堂中仍有不可忽视的影响力。
谁能料到，为了此次盟约，这个已经九十一岁的老头儿，竟陪伴外孙女婿万里奔波，也来到了这小小的天狼县城！
“漠北汗巴特尔，野心勃勃，氓兀蛮族，更为虎狼之性。对他们，只可利用，切勿信任。”老头酹须，悠然说道，“与漠北汗巴特尔结盟，合击漠南汗秃黑不鲁，破敌之后，我军必须做好立即与漠北汗交战之准备，千万不可有半丝懈怠。”
“这个孙儿知道。”林德道，“关键在于，已同图丹达成这份盟约如何突破安天平的拦阻，让父皇接受并批准？”
“那个狄锋不是告诉过你吗？安天平手下都是些未经战事的儒生，你父皇虽把亲弟弟，你的叔叔林鲲任命为兵马大元帅，可林鲲那纨绔公子，军中又有谁人服气？真正熟悉军务、精通韬略、有过实际战争经验的，只有兵部尚书曹云龙。”
“可曹尚书最近身患疾疫，卧病在家，”林德犹疑道，“请他出来？”
“曹云龙是我的门生，我修书一封，他自会从命。”
“还是幺公的面子大呀。”林德讨好道，“对了，幺公，这个狄锋，您如何看？”
“狄锋此人，老夫居然也看走了眼啊。”王玄叹道，“过去曾耳闻过他的一些事情，认为他是一位不懂进退、一味霸蛮的强项之人，典型的荆湖酷吏。现在看来，十几年在官场头破血流的经历，一连串的打击，已经把这个荆蛮子历练出来，再不是当年那个热血书生啦。”
“原本我未曾在意过他，今日方知此人才华之高，心思之细，计谋之深，巧智之速，都达到了相当的高度。仅以与图丹斗法之事而言，能从马匹座骑上识破图丹之身份，已属难得，然而此人却能见微知著、探本溯源，从蛛丝马迹中分析出图丹此行之真正目的，甚至于能够推测出谈判之对象为你，谈判之内容为夹击漠南氓兀！可以想像，此人目光是何等锐利，思虑是何等缜密，信息是何等灵通！此人研判和掌握局势的能力，也已隐然有战略大家之气象……”
王玄到底老了，说久了话就忍不住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林德连忙上前，替幺公捶背。
“幺公，您的意思，”林德颇为得意，“孙儿这回的眼光，没有看错喽？”
“哼，你的水平，远远不够，尚须修炼啊。”王玄摇头道，“狄锋一个随口胡诌的谎言，你居然也信以为真？你难道不知道，所谓图丹以重金相聘，主动告之其身份和秘密，皆为此人临时编造的么？如若这样，图丹又何必跟你提起此事，特意告之呢？”
“哦，那倒也是呢。”林德恍然点头，随即又惑道，“不过，仅从微末线索就能推断出整个经过，孙儿以为，未免也太有些离奇了。”
“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睹瓶中之冰，而知天下之寒。帝国之大，藏龙卧虎，切勿小觑了草莽豪俊。这个狄锋，连一个临时编造的谎话都如此活灵活现，逼真至极，可谓厉害呀。”王玄叹口气道，“本来，此人之才，已显示出辅君佐国，枢纽天下重任之潜质，将来历练历练一段时间，堪称相位的好人选。但是，从他不肯跟你交心亮底，宁愿以谎言相托上看，老夫又忧心忡忡。”
“此人，表面上赞同结盟，实际上恐怕并不认同；你所给予的官职允诺，他看似欣喜若狂，实则并不一定看得上眼。”王玄皱额，白花花的眉毛挤做一团，“老夫隐约觉得，此人内心里，藏有许多东西……”
“幺公的意思，”林德的话里是掩饰不住的失望，“此人不可重用？”
“亦不能这么说。此等人才，就如一把锐利无比的神兵宝刃，用得好，斩将杀敌，无往不胜，用得不好，反会伤及自身，甚至引来性命之忧。”王玄语重心长地说道，“关键在于，你这位主君，将来能否控制得住他。”
林德给幺公捶背的手，不知不觉地停了下来，双眼盯着前方墙壁，陷入沉思……
“聚乐第”坐落于天狼县南城，占地数十亩，气派非凡，地理位置也好，恰处于胡族聚居区与轩辕族聚居区的交界处，是集吃喝玩乐嫖赌逍遥为一体的著名销金窟。
这“聚乐第”乃是西域胡商，乌孙人那日格所开。那日格的姐姐嫁给帝国金山知府韩霜林当七姨太，为最受宠爱的小妾。在姐夫的照应下，官府衙门，黑白两道，都没有任何人敢到此地来惹是生非。那日格又善于经营，加之胡人秉性，不顾忌什么礼义廉耻之类的玩意儿，胆大敢干，只要你掏得出真金白银，什么样的需求都能满足。此等生意，当然是财源滚滚，日进斗金。胡汉商贾，浮浪子弟，市井屠儿，师爷拳手，盗匪马贼，镖头衙役，包括大小吏员，三教九流各色人等，全都像嗅着了腥味的蝇蚊，嗡嗡地，集群地朝这里飞来。
夕阳渐渐落山的时候，狄锋在索莱塔和胡戈的陪伴下，也成为这纷飞群舞的绿头蝇里的一只，大辣辣地穿街过巷，朝这里走来。
要到聚乐第，须得穿过羊肠儿胡同。（轩辕族聚居区，一般把这种地方称作巷子，而胡族聚居区，则叫做胡同。但凡胡化严重的城市，胡同就多如牛毛。）
羊肠儿胡同里，很多胡族的小商小贩们聚在这里摆地摊，卖羊肉串、葡萄干、兽皮等各种各样的商品，令路面本就不宽，人流量本就挺大的地方，更加拥挤。来往的行人，不得不摩肩接踵，侧身而过。
面对如此情况，狄锋也只有耐着性子跟随人群朝前挪步。
猛地，他一直负在身后的右手突然伸出，如铁钳般抓住了一只又黑又脏的小手！
低头一看，却是一个六岁左右的流浪儿。
流浪儿的手里，依然抓着狄锋兜里的几块碎银子。正可谓人赃俱获。
“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这句话，狄锋说了二十几遍。
先是用高车、鄯原、焉耆、土勒、乌孙、昌裕等几个大族的语言说，看到小孩依旧惊恐无比，不吭声，只好又换成奚豁、塔伦、鸠桓、乌戎、汪古尔、坦鞑、慕喇、离孤、雅阗、於罗、粟哲等常见中小胡族的语言，可仍然毫无收获。
最后，小孩终于开口了，却是轩辕语：“你，你，说什么？”
狄锋暗骂自己傻，把胡族聚居区里的流浪儿全当成了胡儿，却反倒把本族语言给忘了！
狄锋的脸色平缓下来，正欲和颜悦色地说话，一众胡族的小流氓挤开人群，围了上来。
为首的是一个满胸黑毛、胡子拉碴的家伙，狄锋认得，那是奚豁族里一个小有名气的混混，名字不晓得叫啥，江湖大号却令人印象深刻——“土蛤蟆”。
“哟，原来是狄爷，”本欲气势汹汹过来找茬的土蛤蟆，一见是狄锋，立刻换成了笑脸，“下头的孩子不懂事，惊了您的大驾。”
“他妈的，你这个死乞……”
大概见狄锋的脸沉了下来，面色不善，土蛤蟆对着孩子扬起手掌就打。
那毛茸茸的大手，却被一只更加有力的手架在了半空！
却是狄锋刚才负在身后的左手。
“这孩子，怕是轩辕人吧？”狄锋缓声道，“啥时候入的伙啊？”
“是啊，您眼光真高。拜香才三个月，刚出道的小*蛋子，”土蛤蟆手上吃痛，却依旧忍住，硬是逼出讨好的笑脸，“屁都不懂的。”
“什么来头？”
“咳，那个修脚的老憨头死了，留下这小王八蛋。我看他可怜，就教他一门活命的手艺，免得饿死呀。”
“老憨头？”
狄锋依稀有些印象，好像曾经有过这么一个长年在路边挂个牌，摆摊替人修脚，每次收一文当工钱的轩辕老头儿。
“老憨头好像六七十岁了吧，”狄锋皱眉道，“怎么会有这么小的一个儿子？”
“咳，听说也是老憨头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反正是个野种，哟……”
听到野种两个字，狄锋蓦然来了火，手上一使劲，土蛤蟆疼得也顾不上在手下弟兄们面前丢丑，忍不住呻吟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狄锋蹲下身子，仔细端详。
眼前这小孩，满身脏兮兮的，脸上、脖子上都是黑污，小手更脏，还有不少伤痕。
“我，我，我叫嘎子。”小孩嗫嚅道。
“嘎子，你有爹妈么？”
嘎子先是摇头，随后又点头：“我，我有老憨头……”
嘴一撇，却哭了出来。
从没当过父亲的狄锋，好一阵手忙脚乱的安慰，才把嘎子哄得不哭了。
待他站起身来，土蛤蟆还在那龇牙咧嘴地揉着发肿的腕子。
“这孩子，”狄锋朝土蛤蟆一扬手，“我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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