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历史军事 » 春秋异闻录 » 第四章 刻舟

第四章 刻舟

    逛完集市趁着天黑前找了家旅店,顾庚简单整理了一下自己,随后把盾牌和长矛放在了窗边。

    本以为今晚铁定要睡大街了,没想到老姜居然还有积蓄,也不知道从哪拿来的补给。

    早知道之前就天天住旅店了,省的风餐露宿饥一顿饱一顿的。

    正胡思乱想着,一夜就已经过去了。长矛和盾牌依偎着放在窗边,反射着清晨第一缕日光,直刺顾庚的眼。

    今天要去云梦泽!

    对于云梦泽,顾庚一直是情有独钟的。

    在遥远的上古时期,禹还不曾理水,大江中游蔓延出一片一望无际的水域,纵横千里,几乎占据了三分之一个楚地之多。

    试想,方圆数千里的云梦泽,北接汉水,南缘大江,江河注入,湖中岛屿星罗棋布,云雾缭绕,一眼望不到边际,倘若趁着冬雪或者雨天踏扁舟一叶入湖垂钓,岂不是一件美事。

    顾庚和老姜坐的是一艘载客的双层大舟,老姜似乎总是很喜欢和别人结伴而行,每逢经过偏僻的山林或者小道时,总要挑人多的出行方式,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就让旅途中只有他们两个人。

    这让顾庚很不满。

    顾庚本来是打算选一艘轻快的吴越轻舟渡水的。小帆船除了船夫就只有他们两个人,老姜本就是渔夫出身,常年在江河湖海行走,水性和掌船力应该相当不错才是,根本无需担心安全问题。

    试想,轻舟独进这云梦泽,遇岛则停逢鱼则捉,渴了就饮湖水,饿了就钓云梦小白鱼作为生鲜,多么美好的一桩事,若真能体验到,也不枉此行了。

    现在倒好,乘船渡云梦去郢都的旅客南北络绎不绝,一艘船上至少得有二三十人,遇岛则停是没戏了,大家都赶着为那碎银几两匆匆忙忙,谁会有闲情逸致上岛探访一番。

    至于钓鱼也不太现实,人多碍事,嘈杂不堪的也难以下钓。

    话说回来,自打来到这里,虽然跟着老姜从秦国到楚国奔波一路,自己却还没有钓过一次鱼呢。

    顾庚不满的看着老姜,他随身带着矛和盾,行动有些不便。倘若是一个成人拿着这两样物件,便会平添几分英武之气,可他还只是一个没有加冠的小孩儿,费力维持站姿的样子就让旁人觉得滑稽不堪。

    “老姜,为什么不坐轻舟?我盼这个盼了一路了!”

    老姜有点异样的看了顾庚一眼:“坐轻舟就咱爷俩,云梦泽那么大,葬身鱼腹了你能给我收尸?”

    “我,我还真能找人…”顾庚本来想说找人给他料理后事的,突然想起来自己的身世还没弄清楚,声音逐渐小了起来。

    “小子,人多未必是坏处,还记得我教你的吗?遇事多去想,多琢磨情况,就像你的矛与盾一样,你得琢磨什么时候要出矛什么时候要用盾。”

    “那现在呢?”

    “现在?现在应该用盾。”

    顾庚觉得老姜的语气不像是在开玩笑,实际上,他当天下午就感受到云梦泽的魅力了——如果天旋地转也是一种魅力的话。

    从丹阳到郢都中间要经过汉水,顺汉水而下汇入云梦,再从西北往南走到郢都,老姜常年在江河湖海里闯荡,水性了得,船性也了得,颠簸自然是不在话下。

    顾庚则是觉得天地快颠倒过来了。

    在汉水时水域平稳,听南来北往的船客们有说有笑倒也还算热闹,顾庚很快就忘了上午的不快,等到了下午从汉水入云梦时,顾庚就立刻觉得头晕目眩,看着波涛汹涌的湖水只想跳进去清醒一番。

    船客们见顾庚东倒西晃的模样,都笑了起来,老姜摇摇头,起身把矛和盾放到一边,刚要扛起顾庚进船舱休息一会儿,就险些被飞流直下的呕吐物浇个满身,尽管他身手敏捷反应及时,可还是免不得被弄脏一条袖子,索性就不进船舱了,任由顾庚吐起来。

    “老头儿,侬家这小娃娃没趟过水路吧,第一回就走云梦,侬怎个舍得哟。”来人操着一口软声软气的吴语,对着老姜指责起来。

    老姜赔个笑脸,连忙拱手:“不怕,不怕,弄点小白鱼蘸苦酒一吃就好了,这娃娃身体好着呢。”而后转身搀扶着顾庚找船家要了几条白鱼,弄了一小碟苦酒。

    “吃吧,吃完就好的差不多了,第一次走水都这样,我当年也吐了很久。”

    顾庚早上本来就吃的不多,现在已经是吐无可吐了,见小白鱼还算新鲜,捏来一条就要往嘴里送,被老姜一把打断。

    “得沾苦酒,不然吃了容易生虫。”

    “生虫?鱼还会生虫吗?”顾庚想了想还是把白条沾了下苦酒,虽然他很讨厌那种味道。

    换句话说,他很讨厌苦味,总觉得那种味道进入嘴里是对舌头与唇腔的腐蚀。

    “会,我曾见过许多满腹小虫而死的人,都是吃生鱼肉不沾苦酒导致的。”老姜看着顾庚吃完一整盘小鱼,又逼着他把那一小碟苦酒饮下,欣慰的笑了一下:“起来走走看看,还晕不晕了。”

    顾庚闻言猛地站起,小心翼翼的往邻桌走去,惊讶的发现真的不晕了!

    “这算教你的第二个道理。”

    老姜的声音响起,却被甲板上一群人的争吵声淹没了,顾庚闻声看去,是几个魏人正在和一个楚人争议。

    魏国那人大概也是个名仕,蓝衣蓝冠,夸张的挥舞着袖子,一边舞一边对大伙喊着,嘲讽之意难以复表:“大家快来看啊!这楚厮的佩剑掉到云梦泽里了!”

    听说有东西掉了湖里,很快许多好事者围了上来,从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随身物件掉到湖里的事情,大多有去无回,就算重金赏赐也很少有人肯下水捞,看似平静的湖面下有什么东西很难说,一股暗流可能就要了水性最好那人的命。

    顾庚也挤了进去,凭借着身小的优势挤到前排,老姜则看着他叹了口气,自己走到甲板二层居高临下去了。

    楚人面对着魏人的挑衅涨红了脸,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怎么回击,只是一口劲的说魏人懂什么。

    “各位船客,在下魏国辩士。”魏人青衣青冠,倒真有几分名仕的风采。

    “刚才我见这个楚人凑到甲板前看云梦泽里的东西,突然拔出剑来往水下探,然后一失手就把剑落在水里了。”魏人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着水面,楚人点头认可。

    “而后这楚厮竟然想找我借一把小匕首,我问他要干什么,他竟然要在剑落水的地方刻一个记号,说什么等着船靠岸了再下水找剑,哈哈哈哈诸位说说,这天下怎么会有此等荒谬之事。”魏人放肆的笑了起来,引得周围一众人评议纷纷,楚人激动的面红耳赤,终究是没说什么,唉声叹气低下了头。

    顾庚也算听懂了,跟着一起笑了起来,回头却见甲板二层上的老姜眉头紧锁,于是也慢慢收敛起了笑容。

    他其实挺想问问老姜为什么皱眉的,但问了也是白问,如果他要说的话,不用问老姜自己也会说。

    索性不给自己找不痛快了。

    热闹很快就散去,魏国名仕借机结交了许多欲图前往楚国谋差事的同道中人,彼此畅谈列国局势,人生抱负与如何大展宏图封侯拜相,楚人则是一个人气鼓鼓的喝酒,看着刻画的地方发呆,也不在多说什么。

    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会出剑刺向水下,也没人关心那个。

    乘船漂了几日,郢都的车马声已隐隐可闻,船到云梦西南岸,停泊在一处港深水阔避风之处,掌舵的船夫微恐大船搁浅在岸边没人帮扶,索性叫船客们下到扁舟上,再坐快船到岸边去。

    黄衣楚人这些天被嘲笑的难以抬头,他也不说什么,一个人走到船甲板处,突然朝着标记的地方狠狠跃进水里。

    所有人的眼光都看着楚人这番举动,有叹气的,也有佩服的,更有垂足顿胸痛骂其愚昧的。

    魏人的嘴角微微上扬,似乎在等着看他的笑话。

    船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本来在照例收着船费,见状以为这是一个跳水躲收船钱的,啐了一口,也不打算捞人了。

    约莫着三四息的功夫,楚人挣扎着破水而出,高高举起手中的佩剑,那点寒芒是那么的耀眼。

    可是更加吸引人的东西遮挡了佩剑的光芒,或者说,没人愿意看那点寒芒。

    所有人的视线不约而同的聚焦在水下那个巨大的阴影上,一时间大家仿佛都哑了一般,整个岸边寂静的落针可闻。

    只有楚人的大笑回荡在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