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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盛世气象(二)

    欣欣向荣,又危如累卵,

    ——《罗向日记》天宝四年十二月二十

    墨旖几乎不眠不休地忙碌了五天,吃住都在画室里。王烁很是担心,又不敢去惊扰,只能时不时地在她的门前踱步,而墨旖的父亲王疏留下一句“自己作”,就踱着方步离开了,把王傲气得直吹胡子。

    第六天的中午,没等午膳送进房间,墨旖就冲了出来,像吃了两根老山参一样兴奋。披头散发、双目赤红,脸上、身上到处都是各色燃料。别的地方还好说,脸上一片远山黛一时半会也洗不掉。

    “这是怎么了,怎么了?”王烁闻声赶来,看到小丫头这幅模样,差点一口气噎过去。纵然他再是开放,但见到眼前的小姑娘也想着是不是应该建所疯人院把她放进去。

    “这是成何体统。”用最柔和的语气说着最严厉的话,一点威慑力都没有。

    “呜呜,完工了!”墨旖坐在桌边往嘴里塞包子,“我得先睡一会,再去觐见贵妃娘娘。”

    “哎,多睡会,有时间。”王烁摸了摸墨旖脸上的那片远山黛的颜料。

    “老祖宗,帮我一个忙好不?”

    “你说,跟老祖宗还客气啥。”

    “我需要一个书法好的先生,在披博上写一幅字。”这个要求听上去不难,但对文人来说,这个名节不太好。如果是自己讨好娘子没准是一段佳话,可若是给圣人的宠妃,就显得媚上了。

    “嗯,我去试试。如果不成,你想好对策了么?”

    “只是锦上添花而已。”墨旖因困倦而僵硬的脸上露出一个棉花糖般的笑容,“西菱,你把披博拿给老祖宗。”

    待婢子出去,墨旖问:“老祖宗,您找得是谁啊?”

    “醴泉县尉颜真卿。”

    “颜真卿?”墨旖听说过,在京师的书法圈中小有名声,但也没有成为褚遂良那样的大宗师,“他行么?”

    “我想,我曾教过他算学,他应该还会给你家老祖宗这点面子的。”颜真卿他太行了,只是现在资历不够不显山不漏水罢了,于是便答非所问地说了一句。

    西菱拿给王烁那条披肩,是深浅不一的蓝色双面彩绸,在黄金分割点上一轮明月将银光洒下,王烁接到手里的还有两瓶颜料,一深一浅,以及两支上等的专门写画颜料的毛笔。

    “老祖宗,那就请颜县尉誊写一份《春江花月夜》吧。”

    “好。”

    一炷香后,有两匹快马带着王烁的书信奔向醴泉。

    话说另一边,虢国夫人遣人问照相的事宜。得到的答复是墨旖小娘子请她师傅帮忙为贵妃娘娘赶制裙子,不再店中。

    “好吧,退下吧。”虢国夫人屏退下人,“哎,罗向这个小郎君还真有意思呢。”

    直到第三日,大晴天,罗向才想起给虢国夫人照相的事情。待坊门一开,就让仆役给虢国夫人府上送信,说今日日光正盛,他在店内做准备,恭候国夫人莅临。

    虢国夫人的几位密友中有人提前尝过鲜,拿了成品让其他夫人都见识了新事物的神奇。“只需十几息,就完成了,不过银版得等到次日才能拿到。”“每天只照三张。”“不管穿什么衣服,银版上都没有颜色。”

    这也真不怪罗向,晚上洗相需要卤素蒸汽熏蒸然后在定影,以罗向的工艺也就只能达到这个速度了。

    虢国夫人最在意的是最后一条,他仔细观看了密友的银版,又与记忆中她的那身衣服做了对比。便为自己照相是规划了服装。一身墨蓝色齐胸襦裙,没有衫子、没有披博,头上的发饰也仅有一直黑檀木发簪。妆容倒是极其精致,唇红含笑如新摘的菱角,细眉修长轻轻挑动,眼波如清潭映繁星。罗向见到便是一怔,他想到的是自己儿时挂历上摆着各种不知所谓姿势的漂亮阿姨。不过眼前这位虽然气质里也是矫揉造作,但不是用美貌来讨好谁,而是用来炫耀。

    如果说,穿衣配搭,是国夫人的长期经验积累;那对拍照动作的把握就是女性爱美的本能。她的气场绝对不亚于二十一世纪的任何一位平面模特。动作、甚至是眼波的流转一气呵成。罗向都想问问她前世可曾兼职做了模特。

    因为,只准备了一套衣服,而背景也永远是一张拉平了又团褶了的白绸幕布,加之曝光一次就需要二十到三十秒。纵然是自恋如斯的虢国夫人也倦乏了、汗水也画了她的妆容。

    云裳的前堂里,来照相的人依旧是络绎不绝,听到有大人物在里面照相时,更是吵嚷起来。

    “哦,身份高,就能为所欲为了?我们谁的身份低?国公府的世子爷就有两位。”说话的年轻人不知是哪家的大少爷,对着女掌柜就是一顿咆哮,女掌柜也只能小心地陪着笑脸,可是那人依旧不解气,“这里头好几位,女眷都在车上,每天就这么跑来跑去,你们也忒不像话了,能不能行,给个准话。”

    “我们东家说,照相用的银版数量奇少,他本炼制的不多,而且手这日头影响也很厉害,呃······”女掌柜忘了罗向的拿饭说辞,正在舌头打结。

    突然,一个声音在内院和厅堂的门方向响起,“哦,我身份高就为所欲为了?”

    几个年轻人抬眼一看,纷纷行礼。

    “见过三姨。”

    “见过国夫人。”

    几个身份较低的干脆深揖不起。

    “呵呵,今天你们先回去吧,就算让我这个老人儿一下啦?”

    “晚辈不敢。”回答得声音唏唏嗦嗦,然后便尴尬地散到门外,或骑马或乘车离开眼前堵得水泄不通的巷子。

    “哎,这些毛头小伙啊,还是罗侯你年轻轻知礼数、有分寸、懂进退,小郎君前途无量啊。”国夫人从侧面拍拍罗向的后背。“侯爷,年方几何?”

    “夫人不要为我这幅皮囊所惑”罗向笑道,“如果按来大唐的时间算,还不到三岁。要是······总之是很久了。”

    “有多久?”

    罗向犯了恶趣味,翻了个白眼做思考状,“嗯,一七四零减七四零······”开始做起数学题。

    虢国夫人一脸困惑的看罗向。

    “嗯,不到点一千三。嗯,就是这个数。”罗向还点点头。

    “你真是神仙?”

    “那谁还能从天上坐着星星下来?”

    “天上的仙子时不时都如我一般美貌?”

    “也不尽然,夫人在仙子里也算是格外出众,国色天香。”

    “哦呵呵。”笑声似乎很开怀,罗向感到后背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一层。

    “你这等神通,只当一个闲散侯爷,真是屈才。哪天我入宫跟娘娘和圣人说道说道,日后必成中流砥柱。”

    “承蒙夫人抬爱,罗某性情懒散,喜欢在家里鼓捣些有意思的小玩意,如果有了差事,哪还有照相这等有意思的东西?”

    “说来也是,有空来我府上,帮我调教调教那些啥呢么都干不好的工匠。”

    “其实最好的方法是让那些工匠来我的工棚看看,我家工匠在如何做。”

    “呵呵。我的照片,别忘喽。”

    “不敢忘,明日我叫人给您送过去。”

    “好。”虢国夫人带着婢女向门口走去,罗向等人在国夫人侧后方送行。甜腻的脂粉和香珠的味道也渐渐远去,罗向才吐口气,如释重负般长出一口气,问身边的婢子:“墨旖那又消息了么?”

    婢子摇了摇头。也罢,就不去打扰她了。

    来京几日,只是在云裳,就已经把京里顶级的官二代、富二代认了个七七八八,这时候排队去云裳照相,可是极其有牌面的事情。二流贵族都不敢在这里多说两句话,大多都围着自己老大附和、陪笑。罗向的面向在这群贵族子弟中都算是年纪小的,但他是正正经经圣人敕封的侯爷,而且似乎有着无限多的神奇物什,自然没人小觑,而且不少团团伙伙向他抛来橄榄枝。只是,他都是以处理相片需要再极阴之事进行还需提前做准备,就统统推脱了。初来乍到,不知水深浅,一个不小心就会把自己甩到万劫不复的深渊,这些顶级纨绔都有着皇室内各亲王的影子。而这些亲王,都有可能会坐上高椅。

    罗向仅与荣王李琬打过交道,两人算是聊的来,李琬总给人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的感觉,从气度到谈吐,从对时政见解到对具体事务处置,罗向都觉得这位亲王是合格甚至是优秀的。可罗向也知道最终登上大宝的是李亨,也不知道那个人怎么样。换个皇帝与他何干,该没钱还没钱;该没权,还没权;他的脑子本来就不会往那边转,不如不参与。

    于是,没事的时候听曲喝茶。这几天,大概青狐也没事,就跟着他来云裳,每天攒在车间里,也不是帮着干活,就是跟这些女工们聊闲话、唠家常,还时不时教这些女工唱唱歌。

    罗向说:“你就当我们罗氏产业的第一任工会主席吧。”

    工会主席是什么,青狐不知道,罗向说,就是为这些工人带来快乐的人。

    青狐很是也很是开心,在单于府时候,不光是住进罗向的宅院,还有之前的过往,多少年没有放肆地与有着差不多身世的女子交谈了。她们谈着谈着笑了,说着说着又哭了。罗向见到红着眼圈的青狐也是不解地多问问。本来的闲聊就谈到了往事、家庭、遭遇,慢慢滴就变成了忆苦思甜大会。原来,思想政治工作,最简单的开启方式是共情。罗向没有经历过他们的经历,说话也就说不在他们的心坎上。

    唐代的确开放,但这只是一部分人的开放和相对平等,其背后则是更为残酷的身份等级。大体分良和贱。良人里有特权阶级官人,贱民里也有生活还能有点自由的部曲、客户、官户这些,最惨的就是奴婢,一无所有。罗向在自己能管辖的范围内给予了这些人更多的资源和有限自由。这年代主家给下人赏钱、赏赐都是施恩于上,的第一个字“赏”就暴露了这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怜悯,而不是对劳动者的应有报酬。大抵罗向手下的工人也是这么想的吧。他大概需要一些如青狐这样的人,用他们自己的话与各个工坊的工人们沟通,与卫队的部曲沟通,与团练的军士沟通,让所有的人有了共情,才能点燃他们自己为美好生活而努力奋斗勇气。他们可能在大唐的其他地方没有立足之地,而在罗向的庇护下,他们会过得比其他人更好,包括那些所谓的良人。

    青狐,之所以没有离开罗向,因为她能感觉到,罗向至少不会伤害她,也不会卖掉它,甚至会保护她。她在好长一段时间里不知道罗向是怎么想的,似乎是在讨好她,却又故意保持着克制的距离,如果想得到她,或者对她怎么样,完全可以用强,没毛病。难道他喜欢猫戏耗子?也不太像,他居然允许自己进入他的密室,他说“我们是朋友”。他对所有下人都好,帮小婢子提重物;帮小厮扶梯子;与下人同餐,更是坏规矩的事情。现在大家都叫她青狐娘子,可在外谁知道她的身份只是奴婢。上次遇到崔颢,要不是他救了自己,不知道会被公子收拾成什么样子。

    如今,云裳的工坊总是欢歌笑语,青狐把唱片机也搬了过去,教她们唱罗向带来的那些情思飞扬的歌曲。是啊,她们都是奴婢了,还能在失去什么呢?如今侯爷让她们衣食无忧,甚至还能接济家里的父母和兄弟姐妹。现在不久应该高兴么,不应该唱歌么。只要时机合适,侯爷会帮她们把身份改成部曲或者客户这样就能结婚生子,下一代就有机会成为良人。可话又说回来,外面有几个普普通通的良人生活比自己更加稳当和安心呢?过去苦、小时候苦、年轻时候苦,可都过去了,跟着罗侯就过上了好日子。

    据年节宴还有两天。

    “侯爷,王老请您去他府上。”一个小厮通报。

    “说什么事没?”

    “王老爷子说请您去看个好东西。”

    黑色四轮马车已是京城的一大谈资了,最终结论就是云中侯有钱,特别的有钱。罗向出门时绝对就像行走的金库。因为马车上大大小小按着好几块玻璃,还有玻璃的提灯。在众人的的注目礼中,罗向出门,行驶在街上,到达目的地。所有人的头都想太阳花一样朝向黑色大马车。罗向就有了一种英皇参加庆典的仪式感。

    到了王家,罗向不用通报就直接往里走。墨旖已经起床,过去的两天里他一直在昏睡。

    “说曹操曹操到。”王烁把罗向让进屋。

    “见过师傅。”墨旖行礼。

    “什么好东西?”罗向没看王烁,看像墨旖。

    “这个好东西还真在老祖宗那。”

    “哦?”

    “你看看!”老爷子笑得开怀,分不清眼睛藏在哪个缝隙里。他取出一方木匣,打开是一幅彩缬,这方彩缬本是他和墨旖共同设计······

    “诶,这字漂亮。”

    “颜真卿真迹。”王烁很是得意。

    彩缬上的字不大用草书书写,却在章法上却毫无荒率、急躁之感,通篇静谧、平和,用笔、结字,亦轻松自然,却又法度谨严,达到了“从心欲而不逾矩”的境界。再配合深浅颜料的着色配合,与彩缬上的画卷浑然天成。

    “好,好哇!”罗向也真是,喜欢,他那个时代要有一份颜真卿真迹,足够全家吃好几辈子了。“诶,你脸上咋还有颜料呢?”

    “天天洗,都没洗掉。”墨旖有些失落,“一会去见贵妃娘娘该咋办呀。”

    “该咋办咋办。说明了你在没日没夜忘我地工作。”

    “呵呵,呵呵,”墨旖开心了,“师父,还没跟你说,你那个缝纫机还真不错,不然几个绣娘可是不可能这么快昨晚。”

    “你们都能用缝纫机绣花了?”罗向眼睛瞪得大大的。

    “啊?缝纫机还能绣花?”墨旖也惊诧。

    “理论上能,但我不会。你说绣娘,我就以为你们已经做出来了。”

    “哦,只是教绣娘们怎么用,她们就用缝纫机把缝合的裙子,针脚也非常工整。”

    “哦。”

    兴庆宫的马车来接墨旖,这是很高的规格。只是墨旖更喜欢舒适的罗氏大马车。算了,反正路也不太远。

    上次去兴庆宫,紧张得都没好好看看,听虢国夫人说,兴庆宫虽然小,可是里面的殿宇修建的比宫中还要舒服。

    还是南薰殿,墨旖注意到地面上大红的羊毛地衣,比一般的毛毡可是细软得多。墙面廊柱也都包裹绸缎,一方寒气渗透。鹤嘴炉里悠悠冒着微蓝的气体,沉香为主调伴随着鸡舌香、麝香以及龙脑略微刺激醒脑的感觉。上次来,大概也是这个气味。很多贵人和文人雅士,都有自己独有的香方,这个大约就是贵妃娘娘所喜爱的味道。

    贵妃从屏风后出现。

    墨旖行礼。

    “这,这是为我裁的?”惊讶的感觉是压抑不住的。

    “是的,娘娘。”

    “赏,双倍!”贵妃昂首,“圣人看到我时就能看到我大唐的盛世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