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历史军事 » 美利坚1882 » 第7章 激流勇退

第7章 激流勇退

    黑夜转瞬即逝,三藩半岛被冰冷的晨雾笼罩,黑人经营的手工作坊开始忙碌,墨西哥人将快餐车推到唐人街牌坊对面的马路旁,开始制作TACO跟油炸玉米饼,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那座中式牌坊前已经围了不少看客。

    他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住在这附近的居民,有不少都是被凌晨时分突然响起的枪声惊起的。

    身穿警察制服,留着一部及胸胡须的英格兰裔中年男子叼着烟斗站在人群外,满脸不耐烦。

    他叫亨特,是负责巡逻唐人街的警长,手中掌管着不到十个警员,跟常驻数万人,犯罪丛生的唐人街相比,这些人用起来可以说捉襟见肘。

    不过三藩人口日益暴增,就算不加数不清的黑户,也有二十多万人,而警局中刨去那些大腹便便的官老爷还有文职人员,真正可用的人手才一百多人。

    可以说,当前的三藩市,就是一片庞大的无法之地,一个日益膨胀的炸药桶,不知何时会将所有人都炸飞到天上。

    跟其他警长相比,亨特手下的人已经不少了,这还是上司看在唐人街一带局势混沌复杂,特意批给他多批了一倍的人手。

    亨特不停嘬着烟嘴,黑色帽檐上积满了细小的露水,这时,一名年轻警员穿过人群走了过来,汇报道:“警长先生,根据初步勘探现场,我们已经确定了案发经过。走访过附近居民,他们听到枪声的时间是在五点钟左右。

    在五点钟,四名爱尔兰工人,在唐人街入口处跟三名华人发生了冲突,他们用冷兵器杀死了其中两人。另外一人是被掐死的,枪也在他手里。根据枪伤分析,案发情况应该是这样。”

    说到这里,年轻警员手舞足蹈地表演起来,满脸兴奋,“天呐,他杀死了我的同伴,还掐住了我的喉咙,我要复仇!我摸出了一把手枪,先打死掐住我的人,剩下的也一个别想跑!我追上去,砰砰砰,把其他人全都打死,跟着我也不行了,倒在地上,翘了辫子。”

    “你个南方蠢猪!”亨特听罢冷声喝道:“你就不会动脑子想想?他只是被人掐住了脖子,杀光那些爱尔兰蠢驴后,他分明已经安全了,自己为什么会死!”

    警员的推理大厦瞬间倒塌,神色变得僵硬,“警长先生,您的意思,是案发现场还有人在?但我们已经走访过了,枪杀发生的时间太晚,而且迅速,根本没有目击证人。”

    亨特见状愈发不快,他可不想当爱伦·坡的杜宾侦探,参与到这些低等人的杀人案中,“蠢猪,为什么枪不能在其他人手里?”

    “您……您让我伪造案发现场?”

    “很好,合格的三藩市警员。”

    亨特笑笑,目送警员折返现场。

    如果说前些年,死几个低等人,还会见报,他们也要象征性调查一下,到现在这种事已经屡见不鲜了。

    而且现在加州排华,单靠他们这些屈指可数的警察想要将华人驱逐出三藩,完全是痴人说梦,主要的手段还是靠其他族裔对华人进行倾轧。

    现在这种情况多完美,结果显而易见,一场两败俱伤的斗殴而已,既能激发两族之间的怒火,又不需要他们费心去调查。

    亨特正准备手下几头蠢猪搞定现场,然后就去酒吧喝一杯,刚才的警员又折返回来,手中还拿着一把枪。

    “你又要搞什么?把枪换到另一个人手上而已,连这点小事都搞不定!”

    “不,警长先生,您看……这把枪是不是有些眼熟?”

    亨特闻言瞥去,当看到那枪身上的斑驳痕迹时,嘴唇一颤,烟斗险些掉到地上,脱口骂道:“草他妈,这绝对是汤姆的配枪,上面还有他妈的羊水味呢!”

    说罢,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转身大喝:“都给我滚开,妨碍办案,通通抓回拘留所!”

    围观者们面面相觑,随即一哄而散,住在这里的大多都是低等族裔,这些人他们可得罪不起。

    当人群散开后,站在老远处瞧热闹的几个华人才看清案发现场全貌,其中一头戴瓜皮帽、留着山羊胡的中年人突然跟见了鬼似的,瞳孔一缩,赶忙跑回唐人街。

    亨特大步走到几具尸体旁,抬手让警员们把持住四周,不让外人接近,他仔细观察三名华人的面孔。

    虽然辨别华人的不同,困难程度对他来说跟解方程也差不了不少,但他仍是很快想起,自己曾在唐人街某个地方见过他们。

    他眼珠乱转,正在思考些什么时,身后突然传来一片极为杂乱、清脆的脚步声。

    亨特扭头回看,只见几十名爱尔兰工人正杀气腾腾地朝此而来,为首者四五十岁,戴着报童帽,眉目间很有威严。

    亨特认识他,三藩市有数个爱尔兰人家族,其中规模最庞大的是尼尔家族,他们的势力盘根错节,除了把持着城里近乎五分之一的建筑业、运输业岗位外,也涉及鸦片、军火、赌场等大量见不得光的生意,听说他们还准备参与选举,进军政界。

    报童帽是当前尼尔家族第三代人中的领头羊,是族长的大侄子,名叫基里安·尼尔。

    看来,尼尔家族已经收到风声了。

    “嘿!基里安,你是准备发动战争吗!”

    亨特朝他大喝,基里安目不斜视,带人停下后,平静道:“是芬恩,一个善良的孩子,他的母亲还在等他回家呢。”

    几名工人给四人收尸,随即,基里安看也不看亨特,便准备带手下人冲入唐人街。

    “基里安,你是在无视我吗?”

    亨特拦在他身前,掏出了手枪。

    基里安轻蔑一笑,“亨特,你是想保护这些黄皮猪?”

    “我恨不得你们将他们全部杀死!但你的叔父应该不想你在市议会换届的关头,跟这些黄皮猪大动干戈,影响尼尔家族的实力。”

    基里安眉头微皱,“如果是你的家人横尸在马路上,你就不会这么冷静了。”

    “当然。”亨特微笑道:“虽然我不喜欢这些黄皮猪,但很赞同他们的一句俗语——冤有头,债有主。基里安,给我一周的时间调查,我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到时候你再行动也不迟。”

    基里安稍作考虑,“好,亨特,我相信你这一次……请你不要忘了,你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我们随时能把你从这个位置上拉下来。”

    亨特目送他们远去后,低声骂了一句蠢驴,随即让警员们看守好现场,自己带着两名老警员进入了唐人街。

    ………………

    唐人街,越洋武馆前,老师父领着一众弟子打了一套洪门龙虎双形的套招,待出完一身臭汗,便收了架势,弟子们行完礼便就地解散,该去堂口去堂口,该上工去上工。

    张鸿顶着两个黑眼圈,揣着手蹲在武馆旁,满脸萎靡不振,阿美站在他一旁,手里抓着油条大口吃着,难得清闲。

    “喂,哥,那是生哥吗?”阿美轻踢了张鸿一脚,双眼直勾勾看向正朝武馆而来的陈佛生,“好靓哦。”

    张鸿对她冷哼一声,赶忙起身,拔腿迎到陈佛生身旁,“生哥,你可算来了,之后没人找你麻烦吧?”

    陈佛生摇了摇头,几个小时前,他干掉那四个爱尔兰人后,便趁着夜色将唐人街转了一个遍,熟悉周围环境。

    三藩市唐人街以都板街为中心,吕宋巷、天后庙街等街巷交叉纵横,其间又遍布胡乱搭建的窄巷、胡同,俨然一方地势复杂的国中之国。

    越洋武馆所处的地方位于唐人街的中心区域,这里最为繁华,和胜会是此地的老大,拥有压制其他堂口半头的实力。

    张鸿见状稍稍安心,还想说什么,阿美走了过来,将油条递给陈佛生,“生哥,吃早饭。”

    “男人谈话,你插什么嘴,滚一边去!”

    陈佛生接过油条,笑道:“多谢。”

    “不可以啊生哥。”

    阿美完全不理会张鸿的喝骂,温柔一笑后,乖乖走到了远处。

    陈佛生笑道:“明明对你阿妹关心得要死,那么凶干什么。”

    “女人,坏事。”张鸿搓了把脸,不再接茬,又问道:“那三个刺客怎么样了?”

    “找了个隐蔽角落丢了,妓院的人都不知道有这回事,你没跟阿美讲吧?”

    陈佛生嚼着油条,随口扯了句谎,他已经知道和生堂的人跟本地警察有勾结,如果被警察发现自己的枪在那三个刺客身上,即使无法挑起双方内斗,也能狠狠恶心他们一下。

    “我嘴巴很严的,这种事我怎么会跟女人讲,就算她是我阿妹,不过我们从之前的公寓搬出来了,在武馆附近新租了间屋子,带热浴的。你也住进来吧生哥,要不然很浪费的。”

    陈佛生没有拒绝,“三个人住在一起互相也有个照顾……对了,飞叔现在怎么样了?”

    “阿叔命大,现在已经醒了,就是少了只手,今后做事不方便啊。”

    陈佛生闻言颔首,他为了救飞叔招惹了一屁股是非,就算靠不上他这棵树,怎么也得从他身上捞一笔好处。

    如果他一命呜呼了,这笔债都不知道向谁去讨。

    “好好好,二位慢走。”

    这时,老西躬着身子送两名身材高挑的男子走出了武馆,神态极为恭敬。

    陈佛生循声望去,这二人面容白皙,还都剪掉了辫子,走路姿态稳当,一看就是富家中人。

    张鸿注意到他的目光,介绍道:“这两个人都是宁阳会馆的人,从南海、番禺、顺德三地来的人多投靠他们。飞叔以前也在宁阳做事,不过这些人跟洋人走得越来越近,飞叔看不惯,便带着一些人出走,成立了南海会馆。他们听说飞叔受伤了,过来探望一下。”

    老西目送二人的马车驶远后,便直起身子看向陈佛生他们,微笑招呼道:“阿鸿仔,还有这位兄弟,一起进来吧,飞叔有请。”

    两人跟着他进入武馆,绕过厅堂内竖着的屏风后,就看面色苍白的飞叔正坐在太师椅上,妓院的花姑竟然也在这里,平静地站在一旁侍奉。

    “你们来了,快,坐。老西,给二位小友沏茶。”

    张鸿笑道:“飞叔,相识这么久,你还是第一次对我这么客气啊!”

    飞叔哈哈一笑,“那你就多谢阿生吧,能交这样一个朋友,是你的福运。”

    两人坐下后,陈佛生道:“飞叔,看到你没事,我们就放心了,今后在唐人街谋生,还要多仰仗您老。”

    飞叔望着他,赞许颔首,却顾左言他,“阿生啊,没想到你不光能打,脑子还很灵光……晚上的事我已经听花姑讲过了,了不起啊,凭三言两语,便让几个野蛮人落荒而逃,着实厉害。”

    陈佛生笑了笑,不以为意,“飞叔谬赞,是那几个洋人外强中干罢了,如果他们真的勇,就不会大半夜才来找事,还是来难为几个女人。”

    “你能看出这一点就了不起,比我强,我就是看不清眼下局势,才落得眼下这么个下场。”

    飞叔张口抢白,指了指断臂,又将话头绕到了自己这里,“守宫断尾,求生也。我之所以断臂,应该是老天爷看不过去,提醒我应该要退场了。”

    这时,老西端着托盘送上来两碗茶,陈佛生二人趁接茶的空当对视一眼。

    南海会馆树倒猢狲散这事他们都清楚,飞叔激流勇退是迟早的事,就是不清楚为什么要在他们两个外人面前提这茬。

    陈佛生给张鸿递了个眼色,他立刻会意,摆手道:“飞叔,你老当益壮,我们这些乡党,今后还要多靠你吃饭啊!”

    飞叔满头皱纹舒展开,笑道:“这些话就不用讲了,就算没了我,大家也能吃上饭的。美国人是没有根的,他们现在排华,只是不安分的归属感在作怪,最后一切还是要向钱看。我们华人虽然现在备受挤压,但在当前的市场上已经有了一席之地。

    今后日子虽然会过得难些,但也不会到生存不下去的地步。我今年已经六十七岁了,还能再活几年?这些年虽然没赚多少钱,但也足够我回老家做个富家翁,安度晚年。至于这金山银山,就留给年轻人去挖吧。”

    话到此处,茶凉半盏,飞叔突然直勾勾看向陈佛生,话锋一转,“阿生啊,你愿不愿意同我一起回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