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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6 终凋零

    “医生,我们不转院,我们也去不了市医院,我们是贫苦农民,我哥是一个残疾人,家里还有两个奶娃儿。医生,看我大嫂目前的状态,她在镇上治疗有不有性命安危?”吴明水见吴明合被赵警官拉到一旁控制住了,村长顾虑他的话也不做声后,他又继续向医生打探张文贞的情况。

    “每个人体质不一样,主要是看患者心理的承受能力。我们现在主要是控制患者创口感染,避免引起其他后果。患者的创口需要进行清理,消毒上药,这个过程特别艰难,疼痛是常人难以忍受的。如果患者心理承担不够,快则半个月,多则一个月就会去世。而且她现在相当于双腿致残,就算伤口得以控制,她以后的日子基本都会在床上度过,患者应该也知道这个结果,心情肯定会抑郁烦躁,所以在住院期间,需要家人悉心照顾,患者自我心理调节能力强的话,存活的几率还是很大。目前在医治疗周期快则三个月,慢则要半年吧。”医生耐心地吴明水说道,他尽量把事情说得清晰明了,给患者家属减少决定负担。

    “这….那她配合治疗,这半年都会在医院,那岂不是要一大笔钱?”吴明水听完医生的解释感觉头都麻了,这人不救,她又不能马上落气又不忍看她被痛死,关键是救了还不一定会活,就算活了还得瘫痪在床,这日子没法过了,这医生到底说的撒呀?

    “嗯,这笔费用是不容小觑。你们家属商量是否留院治疗,还是……把患者接回家去。”

    “治!肯定要治!医生,请你先给她用药,钱我去想办法。我马上去想办法,我就是乞讨,也要给她治!”吴明合不知道从哪儿冲了上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用祈求的眼神看着医生,残疾的手一把拉住医生的衣袖,模样凄苦。

    “大哥,你要好好想一想,这要住半年的院,你从哪儿来这么多钱,而且你听医生说了吗?用了这笔钱,大嫂能否活下来还不能确定,就算她命大活了下来,她也是一辈子躺在床上,关键医生也不敢保证大嫂能活下来,万一她死了,你不是人财两空吗?你到时候欠一屁股的债,你那两个小的怎么办?”吴明水不是劝吴明合放弃治疗张文贞,他只是想让吴明合认清事情的真相。

    “为什么你们都在替我做主,我自己的婆娘我自己管!这边治不好,我带着她去市里,我就不信给她治不好!”吴明合咆哮着朝吴明水吼道。

    “对!这是条命啊,你们作为家属不能就这么放弃了。”周大伟周大夫好像忘记了痛,在旁边附和着吴明合。

    “好吧,这人都送到了,医生说了留一个人在这照顾就行。我回去给大哥弄床被子和吃的过来。”吴明水打算先撤回去了,他不像吴明勤一直会和吴明合闹,他一般都是做好人,谁也不得罪。

    赵警官也打算回村去了解情况,实地查看。就和村长一起结伴走了,吴明合留在了镇医院,周大伟决定好人做到底,配合医生给张文贞检查,他也想乘机免费学医,毕竟身上的钱都帮张文贞交医疗费了。

    上午八点多,镇医院人来人往,周边几十里的村人都在这医院来看病。

    看热闹的群众一看牛高马大的吴明水和赵警官走了,又悄悄围了过来,对着吴明合和张文贞的病房指指点点,生怕新来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错过这场好戏。

    “看!那个男人凶神恶煞的,把自己婆娘气跑了,害得脚筋都挑断了,骨头都遭烂了,肉都掉了,那个女人造孽得很哟!”

    “哎哟!快走,快走,我们走远一点,莫去看他,你看他正瞪着我们,那个眼神像刀子一样。”

    “嫁人一定不要嫁这种人,被怎么害死的都不晓得…”

    “看他那个样子就不是好人,活该造孽,刚才还去打救命恩人,真的是狼心狗肺!”

    ……..

    “啊….!啊…..!她不是我害的,不是我害的,不是我…不是我害了张文贞,是他害了张文贞,是他!是他!……你这个畜生,你这个凶手!你不该送她回来,是你破坏了我的家庭!”

    吴明合突然狠狠揪住自己的头发,像一头丧失理智的疯牛,从病房里往人群冲来,人群被他冲散后,他又原地转起圈来,最后定睛停了下来,像发了疯一样撞向正看医生清理器械的周大伟。

    这时,村长和赵警官恰好返了回来,他们觉得第一关还是要从吴明合了解张文贞出逃的情况查起,虽然这是在受害者伤口上撒盐,但是为了尽快把凶手缉拿,实在没有办法。结果没有想到回来就碰上吴明合发疯的情景。

    村长和赵警官见状赶忙过来拉住吴明合,吴明合使出浑身解数手脚乱舞,呲牙咧嘴对着周大伟竭斯底里吼叫,就像一条疯狗。

    吴明合接受不了医生说的一切,他更不愿意去想张文贞在外面遭受的一切。在这短短几个小时里,他从欢愉变为震惊,从震惊变为恐惧,从恐惧变为痛心,从痛心变为希望,当医生说张文贞极有可能去世的时,他仅有的那点希冀被击破了,他感觉自己被铁锤敲了脑袋跌下了万重深渊,周围一片黑暗。

    他真的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以前与张文贞的种种“甜蜜”和张文贞骇人的伤口以及周围群众的非议,真的快把他逼疯了。

    “吴大哥,你说撒啊!你这样乱说要不得啊!现在大嫂需要你照顾,家里的两个女儿还等着你回去,有什么困难大家都会帮助你,但是你不要血口喷人,不然到时候谁还敢帮你!”赵警官困住吴明合的腰,卖力开导着他。

    “家属心情太激动,应该是承受不了这些打击!需要注射一针安定剂。”给张文贞检查的医生头也不抬的说道,这种男人,他见多了,一旦涉及用钱的事情就怨天怨地怨别人,就是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周大夫,你快走吧,现在你把她送回来了也算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赵警官朝周大伟摆摆手,叫他快快离开此地。

    “我不忍心看着她死去,我想留下来帮忙,吴大哥说得对,我作为一个大夫,应该充分判断患者病情,不能听患者的…”

    “你怎么这样固执!就因为你好心救了她一次,难道就要肩负起所有的责任!你这样的人当不了医生,如果一直心软,心态调整不过来还真不适合干医生,因为医疗过程中需要医生绝对的理智,如果你总是被情绪左右,那真的会影响操作和判断。你饶过别人,别人不一定会饶过你!比如我们警察。人心,总是太难知足,你越是心软,越是容易被人利用;你越是白给,得到的人越是不知道感恩;你越是让步,时间久了别人越觉得你好欺负。好人不一定要心软啊,我一直认为有智慧有正确是非观并且以身作则的才能称之为好人,如我们警察面对犯罪分子心软的话那就是不分是非,放走一个坏人,就会连累一大片好人。”

    赵警官的一席话让周大伟满脸通红,他不知所措地在那儿搓着手掌。

    “对呀,周大夫,我作为村长还是谢谢你,你是一个好人。趁吴明合被我们拉着,你赶紧走,以后不要到这个地方来了。我看你是个实在人,身上的钱已经都给张文贞垫支药费了吧,这是我和赵警官的心意,够你路费,我作为村长,我会把你垫支钱给吴明合记住,让他以后有能力了,还给你。就算他还不了,他不是还有女儿吗,我让他女儿来还,你这路上辛苦了,你快去做你的事情吧!”

    老村长掏出几张零钱,塞到周大伟的手里,又紧紧握住了他的双手。

    “不用,不用,村长,我给张文贞垫支的医药费就算了,不用让他们还,我看他们家实在很困难,那我走了,谢谢老村长和赵警官,我会努力的,争取早日成为一名合格的医生。”周大伟接过村长的钱,又把汗唧唧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跟赵警官和老村长握了手一步三回头走了。

    “哎,好人啊!”村长看着周大伟迎着太阳的背影,双眼微涩感叹道。

    吴明合守在医院里,除了天天给张文贞倒屎倒尿,擦身体外,还要忍受她天天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以及她痛得不行的时候对着他的各种辱骂。

    张文贞骂他把自己带到这个地方,骂他重男轻女,骂他对自己的刻薄,骂他造成了今天的局面,骂是他害得她如此惨,骂他不得好死!

    她有多痛就骂得有多狠!把以前吴明合对她的辱骂成倍还给了他。

    张文贞大部分时候都在承受蚀骨的痛,她除了吃饭嘴巴不能发声外,都在撕心裂肺地哭喊,嚎叫,睡也无法安稳,痛得醒,痛得昏沉。

    吴明合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只有默默承受着这一切,内心深处的自责和愧疚愈演愈烈。

    当然,纸并没有如吴明水期望那样包住火。

    荆竹村的村民们和去过医院的人,很快就把张文贞的事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千传万,传到了方圆十几里的各个村庄,让大家都知道一个女人被拐,在逃回来的路上被打断了腿,挑断了脚筋,天天在医院里哭喊,生不如死,凄惨造孽!

    大家的广泛传播让张文贞成为了所有女性的反面教材,不管是才懂事的女孩子还是掉光牙齿的老妇,听到她的经历都吓得心脏颤抖,让大家对外面的世界产生了极度恐怖,让这个镇及周边村落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很少再发生有女性被拐事件。

    因为张文贞离不开人,吴明合必须留守医院。吴明水继续履行他好人身份,隔三岔五就给吴明合和张文贞背来吃的,主要是玉米糠饼、土豆洋芋这些粗粮。当然这里面有不少是吴明关让吴明水一起送到医院的。

    其实吴明关送过来的东西里面,也有肉,但是被邓秀丽截胡了,邓秀丽给吴明水说,

    “大嫂现在卧病在床,吃了这些油腻的东西容易拉肚子,拉肚子的事情可大了,一是大嫂自己身体承受不住二是给大哥增添麻烦,可千万不能把这些东西送过去。就在家把这些东西煮了,大哥的两个小东西还等着吃呢,我们帮着带那两个小东西,外面的人都看着呢,到时候孩子瘦了或者怎么样了,还被人笑话,再说医生说了大嫂不一定能活下来,她吃了这些也没有用啊,何必拿来给她女儿们吃了,她以后就算做鬼了也要感谢我们,哪个母亲不是宁愿自己少吃或不吃,也要给孩子吃。

    再说大哥走的时候,什么都没有给我们,就让我们带这两个小东西,总不能全部由我们自己垫吧,我们才修了房子,那些钱都是从姐姐们那儿借的,不能不还吧,所以平时点点滴滴都要节约。

    还有啊,明水,我们没有把肉给大嫂送去的事情不要给姐姐们说,不然她们又要多心了。尤其是幺姐,她最容易多想了。”

    吴明水听着十分有道理,所以就悄悄把吴明关送的肉给扣了,其他姐姐凑的鸡蛋、鸭蛋,也一并给扣了下来,嘱咐邓秀丽煮了给小启春吃。

    邓秀丽照做,但是每次煮的量不小,才一岁多的小启春能吃多少,她就装模作样的给吴明水说,“孩子太小,总是不好控制量,煮少了怕她不够,煮多了她又吃不完,我一天还要忙着地里的活,又要照看这四个孩子,不能一天就在家只给孩子煮饭吧?还是一天煮一次比较方便,吃不完的就放水缸里冰着,晚上热了喂她。

    但是你看那启春,小小年纪还挑食,这连续几天给她熬的肉、汤上午吃了,晚上她就不吃了,不吃太可惜了,这可怎么办啊…….要不让我们儿子把剩下的吃了吧,倒了实在太可惜了。”

    吴明水当然觉得邓秀丽这样做没有什么不对,这些好东西可不能浪费了。

    结果那些肉,大部分都进了邓秀丽两个儿子的嘴里,小启春也就名义上舔了几口。

    所以,张文贞一天天就只吃着吴明水送来的粗粮,她也知道,那个年代才包产到户没有几年,家里吃饭人多,劳力少,外出务工的人基本没有,大家手里都紧巴巴的,能填饱肚子不饿就算好的,想吃点肉当然是很难的,疼痛让她也无暇顾上具体吃什么了。

    开始的几天,她伤口溃烂严重,一动她就使命嚎,吴明合根本不敢挪动她,加上她吃得也少,吴明合就给她在床上接屎接尿,吴明合也能及时把这些污秽处理了。

    但是同病房的人忍不了这些排泄物的异味,更受不了她白天嚎晚上嚎整个楼都可以听见的痛喊声,都纷纷请护士调了病房,本来8个人的房间,最后只留下了张文贞一个人住里面。

    十天过去,张文贞的伤口没有一点愈合迹象,她以为是营养不够,每天就使劲吃那些粗粮,一天天的想上厕所的次数就多了,吴明合一只手本来就吃力,一天对她又是背、抱、抬的,弄得全身酸痛。他稍微慢一点,她就尿在床上了,加上天气大,屋里的味道实在难以言状,经过她病房前的人都捂着鼻子走。

    因气味实在太过于强烈,护士来协调他们搬到楼梯靠近厕所的小房间去,那样也很方便,结果护士被吴明合用尽村里粗俗的话骂了一顿,气得护士哭着去医生那儿告了状。

    医生又来协调,同样被吴明合骂了出去,说老子给了医药费的,你凭什么叫我搬房间,就不搬!

    最后他还跑到走廊上去骂,他把张文贞天天对他发的脾气怨气全部借题发挥在喊他搬病房这件事上,说看了这么久一点成效都没有,要把医院砸了,这全是狼心狗肺的庸医!

    最后闹得大家都不敢去张文贞的病房,只是履行完职责就赶紧逃之夭夭。

    就在这种不卫生和营养跟不上的状况下,张文贞的伤口没有稳定下来,反而扩撒了,大腿下方的肉烂到了大腿根部,一块一块的掉。

    吴明合想转院,但是他没有钱。他知道姐姐们应该也没有钱了,镇医院的医疗费还是几个姐姐给凑的,现在基本也快花光了。

    他做了一个决定,他把张文贞从床上抱下来,背到医院的门口,把她放在铺了几捆稻草的地上,他自己就在旁边跪了下来,把缺了口的粗瓷碗摆在跟前,不管不顾地乞讨起来。

    可惜他连续跪了几天,也没有讨要到几个钱。一是张文贞的名声在外,二是张文贞的病情开始极度恶化,吴明合这样天天让她暴晒在医院门前,来医院看病的人携带着各种细菌不说,门口的泥土飞扬,让张文贞再度多方感染,她身上渐渐散发出各种恶臭。

    这种恶臭不仅仅是她的尿味,还有她腿上的腐肉散发出来的,她身上已经开始长虫了。

    吴明合看她严重了,也不敢再带她出来乞讨,只得每天守在病房里,看她一天痛得昏迷,又痛得清醒。他已经能猜到结局,这段日子以来,他也形如枯槁,整个身子瘦成了骨架,一张脸上只能看见一对凹陷无光的眼睛。

    吴明水很快就把张文贞不行了的事情传给了姐姐们。

    吴明关其实去看了几次张文贞,还给她煮了一大碗面过去,张文贞当时很开心,毕竟那是她住院期间吃得最美味的东西了,她还像以往那样亲热地叫吴明关“五姐”。但是后来她的房间确实越来越臭,吴明关也不爱去了,她自认为自己从骨子里是个爱干净的人。

    这一次探望,吴明关去邓秀丽那儿把吴明合两个女儿接了过来,她让付东全载着自己去了镇医院,她打算让张文贞看一下孩子,毕竟张文贞回来至今,还没有见过她的女儿们。

    当付东全走到门口的时候,就闻到了一股强烈的腐臭夹杂着屎尿的刺激气味,他捂住嘴巴就往厕所那边跑。

    吴明关也忍着胃里的酸味上涌,一手牵着小启春,一手抱着小加玉,走近张文贞的病床。只见张文贞紧闭双眼,一阵又一阵重重的喘息,无法闭合的嘴唇长满了燎泡,头发凌乱发着恶臭,虱子爬进爬出,如同装在棺材里的僵尸,干瘪又吓人。

    吴明关刚想唤她的名字,让她看一下自己的两个女儿。也许是两个孩子感受到了不舒适,撇嘴就哇哇大哭了起来。

    这一哭,本来如同沉寂了的张文贞艰难地睁开了无光的双眼,吃力地转动了眼球环视一看,待看清楚了病床旁的两个孩子时,她双眼闪过一丝光亮,但是只一瞬,她马上换了脸,僵着脖子,用尽全力恶狠狠地瞪着吴明关及两个孩子,嘶吼了起来。

    “谁叫你带她们来的!……滚……滚!我不要..看见她们!我恨…..她们!”

    张文贞这一吼,好像用尽了她仅有的全部力气,嘶吼完她就把头扭向一边,慢慢闭上了眼睛,如同僵尸般没了生机。

    但是她这一吼,把两个孩子吓得却是一惊,两个孩子都认不出来这是她们的母亲,只吓得嚎啕大哭,哭声在病房里回荡,也惊不起张文贞的半点回应。

    吴明关被她吼得一愣,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自己好心好意地把孩子抱过来给她看,结果吃力还不讨好!要知道张文贞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吼她,吴明关不由得生了气,她也拉下了脸,看了一下这满屋狼藉,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好好好,我多管闲事!启春,加玉,你妈不认你们我也办法。”

    吴明关看角落里的吴明合耷着脑袋,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她又哼了一声,自骂自己吃多了管闲事。果然这跑出去的女人是心狠的,要死了连自己亲生女儿都不得看一眼,都不得对女儿们说几句嘱咐的话,这毕竟是从自己身上掉的肉啊!

    吴明关又让付东全载着自己回去了。

    只是她没有想到,在她走后的当天下午,张文贞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