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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这坛送你

    锦苏侧过身,“酒坊和成亲的事都已经够忙的了,少爷当真无需做些这的。”她懂事惯了,但凡为了自己大费周章的事,心下总会难安。

    “你喜不喜欢?”白堕不理她这句,只贴近了,弯眼笑得好看。

    锦苏转眸去看那些立在院子里的心意,每一片花瓣上,都卷着月光,温柔缱绻,脉脉成华。

    她这才笑了起来,点头,“少爷送的,我自然喜欢。”这话是打心底里说来的,但白堕却摇了头,“锦苏,我会把这世间的一切摆到你面前,供你选择,你要听清,重点是供你选择,你不要的我绝对不会强加给你。”

    女孩子似乎是没听懂,他便又凑近了些,盯住她的眼睛,“这世上再顺理成章的事,也得先分你愿意和不愿意,你尽管去选,我总会护着你的。”

    他顿了顿,眼中竟然浮出一丝忐忑,“之前我从来都不曾问过,但今天只要你一句真心话,你可否收下这满院的荷花木兰做聘礼,嫁与我林止遥为妻?”

    锦苏才明白他到底要说什么,蓦地笑了,“你原该知道我的心意啊。”她有着极其柔和的轮廓,立在一片花前,如诗如画,“我嫁给你,不是贪图什么,更不是因为言轻人微,听之任之,我嫁,只因为那个人,是你。”

    她知道白堕担心的是什么,便更是不忍他多想,“这些花,我收下了,日后还请老爷同我一起伺候照料才是。”

    白堕听了这话,本能地一把将她抱了起来,看着她嘴角边的笑意,高兴得如同一个孩子,“那就一起照料一辈子。”

    他拥有了这个人,便对整个世界都心满意足了。

    八月底,太阳依然毒的厉害。

    白堕一身素衣,带着满身缟色的锦苏,进了林家的祖坟。

    林木参的墓碑立在最前的位置,碑角锋利,还没有被岁月侵蚀。

    两个人跪下,郑重地行了大礼,之后白堕才拿出酒,敬天敬地,余下的才分出一杯与父亲同饮。

    “爹,我回来了。”他自小从父亲亲近,这会儿更是没什么避讳,往墓碑前的石阶上一坐,让清冽的酒入了喉,“一喜一悲,两件事,想必您在底下,都知道了吧?”

    风过无声,没有人回答他。

    “我之前总以为,是自己害死你了。”白堕仰头看着天,云卷云舒,“现在知道不是自己了,心里也不痛快,怎么着您都是被您的儿子踹到阴曹地府去的,这多不值。”

    他越说,喉咙越哑,“从前我没法给您报仇,现在也没有办法,总不能让您在泉下,还看着上面来一出兄弟相残的闹剧吧。”

    那年林止月将他打死在长街上,其中的恨意,宣泄如瀑,也曾质问他为何要多管闲事,连累林家,害死父亲,如今想起来,白堕只觉得无比可笑。

    锦苏在身前蹲了下去,握住了他的手,就那样陪着他,良久,等他缓和些了,才说:“少爷也不必在这件事上过于苛责自己,你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了。老爷泉下有知,不会怪你的。”

    “到这会儿,我还真就怕爹他泉下有知了。”白堕低着头,“他若是知道自己一手养大的儿子,竟然不孝到此种地步,该有多难过啊。”

    锦苏蹲得时间长了,干脆理好衣裙,席地坐到了白堕对面,“要说也奇怪,老爷在世时,虽然是偏爱少爷多些,但也不曾亏待过二爷,二爷想做的每一件事情,他都会支持,两个也常常执子落枰到半夜,二爷怎么就能做出那样的事呢……”

    “想不通吧?”白堕转头去看墓碑,上面刻字深深,离得近了,反倒让人看不清上面的东西,“这世上有哪个人,是一辈子都不会变的啊。”

    他意气风发惯了,少见这样失望沮丧的时候,锦苏便不忍起来,“少爷,总会有那样的人。她待你之心,无论时日蹉跎如何,都如磐如石。”

    她说得是自己,白堕听懂了,下意识地笑了起来,他起身,规整地站到了墓前,声音透亮,像御泉贡出酒时,伙计们喊出的号子一样,志得意满,“爹,我们要成亲了!”

    九月初三,林家三爷大婚。打一早上起,林家门前便摆了流水宴。但凡来者,身份地位不论,全都能讨到一杯喜酒喝。

    院子里宾客云集,林家的亲朋旧故,相熟的酒家,交好的同行,全聚集在一起,聊得热闹。清水源几个得力的伙计同林家的下人一起,帮忙招待着。许林氏和林二娘一起主着事,两个人叽叽喳喳,偶尔忙中—出错,还闹了几个笑话。

    不是苹果忘拿了,就是将新媳妇儿敬茶的水碰翻了,一会儿头花又不见了,虽然手忙脚乱,但好歹该有的礼俗一样没落下,总算是将新媳妇儿顺顺利利地迎进了门。

    傍晚,红烛璀璨,大礼行完,女眷们结伴回了后院,前院便开始推杯换盏。

    白堕将行礼时的喜服换下,上红下黑,前摆的团绣是合欢,取个两情相悦的意思。

    他一身轻便地出来招待,由陆云开陪着,挨桌将酒敬过去。自己家人这桌,长辈殷殷,几位叔伯都心生感慨,嘱咐他成了家,便该好好立事。

    林家老大此时已经醉了,他拉着白堕的手,絮叨:“大哥高兴,大哥今天是真的高兴,哥哥从前冤枉你,自己也挨了鞭子,我不往心里去,你不要往心里去……”

    白堕懂他的意思,劝住他之后举杯敬酒,满桌人纷纷饮尽,唯独林止月将手里捏着的棋子咚地扔进酒杯里,半分面子也没给。

    白堕懒得搭理他,再往后敬去。各酒楼的掌柜拱手相贺,年延森和明依丰也在其列,他回了礼,接着就看到了坐在同一桌的温纾。

    对面的人也抬眼看他,眼底一片纯然的决绝。

    白堕的心不自觉地紧了紧。

    温纾等所有人客气完,起身将一坛酒放到了桌子上,“我听说,四九城有喜事,酒坊间的同行是要备了自家的酒来作贺礼的。”她将坛子向前推了两寸,“这坛送你。”她的动作极利落,一如初见时的模样。

    白堕认得那只坛子,这是他当初送给她的那坛百年剑沽,是他送给她的、负手走天下的底气。

    如今被她还回来了。

    两个人,隔着这坛酒,从今以后,朋友也好,心上人也罢,都不必在互相惦念了。

    白堕轻笑一声,虽然惋惜,但还是唰地撕了坛封,斟上酒,一人一杯。

    “从前之事,杯酒不足谢,”白堕举杯,“不论今后如何,我林止遥永远当你是朋友。”

    温纾仰头饮了,“不必了,我不缺朋友。”她将酒杯落在桌子上,像快剑挑断前尘一样,转身便走。

    温纾这样的人,想同谁相交不是轻而易举呢,她恣意纵然地活了那么久,所有的拖沓都用在了白堕身上,如今说要放下了,便又是那个飒沓自己了。

    温慎起来打圆场,给全桌的人陪不是,“舍妹从小娇惯,任性又跋扈,各位海涵、海涵。”

    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也没人戳破,都笑着说不会介意。

    白堕看着自己手里的酒杯,郑重地饮了,待放下杯子,眉目里的憾然便消了下去,“照顾不周,您各位先喝着,我往后面去,敬了就回来。”

    之后的每一桌,一杯接着一杯,都是御泉贡,既清又烈,百年剑沽的柔醇留香很快便被冲没了。

    宴席散时,白堕的步子依然极稳,甚至亲自送走了每一个酩酊的客人。喧嚣散去,院子里静得吓人,像是盛大的洪流卷过,如今只余了凌乱萧然。

    他折回院子的时候,温慎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上,见了他便笑,“再喝点儿?”

    “来啊。”白堕瞬间笑开了,他到温慎身边坐下。四周杯盘狼藉,林宅的下人忙活着。

    “我有时候,当真是不甘心啊。”温慎倒的是那坛百年剑沽,抿了半口,“替小纾不甘,你说这青梅竹马的情谊,当真就什么人也比不得吗?”

    白堕沉默地喝着酒,没有说话。

    温慎长叹了一口气,他很少有这样憋屈的时候,“真是让人羡慕啊。”

    杯子早不知道撇到什么地方去了,两人喝酒,是随手拿来的空碗。一碗饮尽,白堕终于开了口:“也不关青梅竹马什么事,四哥有一天若是遇见了,便知道这种事情,就是没道理可讲的。”

    温慎侧眸却看他,白堕便接着说:“锦苏她没身世没背景,学识远见,样样都比不得温纾,可是我看着她,便觉得心里踏实,累了倦了,高兴难过第一个想到的都是她。我愿意讨她开心,愿意把我的一切都捧着送上去……”

    他边喝边说,更像是自言自语。

    但温慎却完全没法理解,自己喝了几口,又感叹:“我还一直以为,你早晚得成我妹夫呢。”

    白堕挤兑他:“这如意算盘没打明白,四哥心里憋屈吧?”

    温慎老老实实地点头,“这酒越喝,就越觉得自己亏得慌。”他满饮了一大口,“如果那洋人的事成了,我从中赚点好处,不过分吧?”

    “不过分。”白堕喝得急,先前的酒劲跟着泛上来,他的眼神已经有些散了,“利钱,咱们对半分。”

    温慎摇头:“什么时候跟我回黔地,你将今天喝的这坛百年剑沽,补回给我就行。”

    白堕拍了拍酒坛,突然站了起来,“我给你补十坛,我给你补一百坛!你要多少我给你补多少!四哥!”

    他突然喊了一声,温慎被他叫得一愣,还没来得及回话,他便双手撑到温慎的肩膀上,“我在贵州,是挺瞧不上你的,可是后来的一桩桩一件件,我谢你。尤其是我爹的事,我的声名有什么打紧呢,可你帮我查了,我便觉得,我重新回来,我站在这,对,就站在这!我明正言顺!”

    他带着醉意,回身抄起酒坛,仰头干了个底朝天,“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温慎,我同你相交,是奔着伯牙子期去的,多谢!”

    谢字刚落,他脚下不稳,整个人直接往旁边栽去。

    温慎起身一把拉住他,啼笑皆非,“林掌柜谢人,喝了我的酒,又抢了我的妹夫,当真是谢人的好法子。”

    这一坛酒干完,白堕算是彻底醉了,他推开温慎,“再提这事,就绝交。”

    ……

    温慎几乎怀疑他方才那些浩气云干、伯牙子期的话,全是顺嘴胡说出来的。他有些无奈地把人交给林家的伙计,嘱咐了两句,才离开。

    白堕一路被送回了喜房,门上贴着喜字,他挥开伙计的手,自己踉跄着往里走,几步之后便向前一栽,倒在了地上。

    锦苏听到了声音,掀起盖头,急匆匆跑过来扶他。

    白堕迷蒙着一双眼睛,见了她,下意识地往上扑,可动作刚到一半,便生生顿住了,“苏姐姐的腿有伤,不能压,”他自己撑着桌子站了起来,自言自语:“压着该疼了。”

    锦苏从没见他醉过,眼下这样,不由心疼,“怎么喝成这样啊?”

    她扶着他往床边去,白堕拉着她抱屈:“四哥灌我酒。”他说得非常笃定,仿佛那半坛酒是温慎逼他喝下去的一样,“都怪他,他们温家没一个好东西。”

    这是醉话,锦苏让他在床边坐好,边帮他脱去鞋袜,边笑:“又胡说,你和温掌柜,是投脾气的。”

    “那就更可气了!”他一把将人拉了起来,“我拿他当知己,他拿我当妹夫,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我只要你。”

    他说着,长臂一搂,直接将锦苏揽进怀里,接着身子一歪,两人双双倒进了床里。

    房内的白釉大瓷缸里,养着几尾银鱼,一直扑腾到了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