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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傻小子

    第二次晨起,白堕陪着锦苏去敬茶,家里一众长辈的态度和蔼到尽乎不像话。

    林二娘接过茶的时候,笑得客气,“原本就熟悉,今天这茶喝完,就是一家人了,锦苏啊,做了林家的三奶奶,就得想着为林家开枝散叶了。”

    锦苏笑着去应,她又拿了只镯子出来,“这个你先收下,我还给你备了些料子,好好做几身衣裳。你从前不爱打扮,若是打扮起来,一准儿漂亮。”

    她这般讨好,锦苏也没觉得受宠若惊,得体地道了谢,便向后敬去。

    直到到了林三夫人面前,她双膝一沉,郑重恭谨地跪了下去。

    茶碗被平端在手里,再高举过头顶,锦苏低下头,“娘,止遥主外,儿媳主内,自此之后多了一个人孝敬您,您尽可以安心了。”

    最后半句,仿佛将从前所有委屈一起倒了出来,再以一种柔和的方式一一抹去,迅速得让人几乎无法察觉。

    但林三夫人却明白了她的意思,那些白堕不在的日子,她们一主一仆,在这深宅大院里互相撑着,其中滋味,自然只有她们能够明白。

    她忙扶起了锦苏,“闺女,快起来。”之后才接过茶碗,轻抿了半口,又说:“你看这茶,得尝得了苦,才能品得了甘,日子也一样,你的好日子来了。”

    她转头去看林二娘,“姐姐说,你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林二娘只顾点头,林三夫人又说:“从前三房,哪里能喝上这么好的茶啊,今天喝上了,还是借我儿媳妇的光。”

    林二娘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这茬儿,生怕她将从前种种旧帐一起翻出来,脸色不安又尴尬,“头两年,头两年我也没喝着什么好茶的,偶尔止月孝敬几回,我都与家里人分了,是不是?”

    她用脚踢了踢一旁的林小娘。

    林小娘也有些慌,不自然地笑笑,“三姐,今天日子好,就别提从前了。”

    “不提也可以,”林三夫人将茶碗放下,瓷器碰到木头上,咚的一声,像极了告诫,“但有一句话妹妹可说错了,不是今天日子好,是以后的日子,都好了。”

    林小娘喏喏点头,林二娘也连声应是,一翻茶敬下来,大家各怀了心思,散去的时候,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白堕看了好半天热闹,待人都走了,就落肘在椅背上,笑:“我一直以为娘是个柔善可欺的呢,看来是我想错了。”

    林三夫人宠溺地看着他,“可不就是太过柔善了,到了今天,还能如此轻易地放过她们。”

    “那娘您以后可以再严苛些,”白堕说着玩笑,“得将从前受的委屈一一讨回来才是。”

    林三夫人摇头,状似无奈:“你呀,也是就嘴上说说,止月那孩子犯了多大的事,你不也饶了他一命吗?到底还是自己家里人,总得留下些颜面的。”

    白堕其实不太理解家里人这几个字对林三夫人,或者是林止月他们意味着什么,可他自小被父亲呵护,同大哥、二哥偶有不快,时间一长也便淡忘了。

    这个家,父亲经营得辛苦,却鼎盛,总不能到他手里便分崩离析了。

    更何况父亲临终时,还特意叮嘱过,要善待大哥,要容得下二哥,要护好小妹。

    故人已去,言犹在耳。

    他收回神,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问:“止夜最近来信了吗?都在天津卫疯了快半年了,什么时候回来啊?”

    “唉,”他一问,林三夫人突然就叹了气,“听你小娘说,人家已经在那边读上—书了,还把头发给剪了,整天和一群人喊着口号,也不知道在折腾什么。”

    她有消息,又是在读书,白堕便没太担心,“由她折腾去吧,女孩子总得多见见世面才好。”他说完,又转头嘱咐锦苏:“你得空去问问小娘,看看止夜在那边的钱够不够用,可别亏着她。”

    锦苏应下,他便要走,“去酒坊吧,今儿陆先生可就不来了,你有的忙了。”

    俩人同林三夫人打了招呼,一路驾着马车往城外去。锦苏掀开遮帘,让车外的喧嚣透进来,叫卖声声,她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想到什么美事了?”白堕挨近了,问。

    锦苏摇摇头,她只是没有由来的,心满意足,这种感觉不好说,也说不清,便岔开了话头,“陆先生要去忙什么啊?”

    “忙他的老本行呗,”白堕理了理锦苏鬓角的碎发,她今天已经将头发高高地盘了起来,许是还不太熟练,所以看着有些松散,“前面能铺的路,先生都铺好了,总不能一直把先生留下来做帐啊。”

    锦苏了然,接着便又好奇起来,“陆先生那样的人物,怎么就心甘情愿地跟了你啊?”

    “这是什么话,”白堕假装怪她,“你这样风姿皎皎的人物,不也心甘情愿地跟了我么?”

    锦苏没成想他会拐到这上面来,双颊一红,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白堕笑着将人搂进了怀里,“先生的事说来就话长了,”他说着,竟然感慨起来,“听说南边不太平,但愿没有波及到黔地,不然付绍桐还不得烦死。”

    遥遥千里的付绍桐原本正悠然自得,猛地就打了个喷嚏。

    两人到了酒坊,先给洒坊里的伙计一人封了一个红包。伍雄拿着大洋就闹:“东家,你说我们以后是不是可以叫你妹夫了?”

    另一个也开玩笑:“那我就叫姐夫!”

    他们原本是冲着喜庆劲儿胡说的,哪成想白堕一点头,“对啊,得改口啊,也好时时提醒着我,咱家的女账房可不好惹。”

    众人哄笑,又闲聊了几句,锦苏便回了账房。白堕带着一众人,刚准备上工,膀子还没甩开,温慎便来了。

    “洪门好像出了大事,万亨指不上了。”他一来,便面色极沉,开口说了个坏消息。

    白堕没太在意,“这条不通,就换别的路,左不过是辛苦些。”他把手上酒糟擦掉,“咱出门转转。”

    温慎依然一脸凝重,“怕是没什么用的。”

    “你这人,就是靠关系靠惯了。”白堕拉着他就走,“在家呆着钱能掉下来吗?谁家的钱不是出去踅摸回来的?”

    温慎被他逗乐了,“林掌掌现在都能教我如何生意了?”

    白堕多少有些心虚,他嘿嘿笑了两声,故意把话岔开了,“那洋人有没有什么嗜好?咱先去混个脸熟?”

    温慎看着他,笑而不语,好半天才问:“当真要去?”

    白堕不明所以,“去啊,总比干等着强吧。”

    “好。”温慎答应得欣然,但满脸都是等着看好戏的神情。

    白堕偏偏不信邪,他回账房换了身衣服,干活时的短打一脱,深青色的褂子落在身上,上好的缎子面,衬得他一副公子气度。

    城郊不好叫到人力车,两人便打马进了城。温慎熟门熟路地把他引到一处地方,是个门脸高阔的茶馆。

    这时间也不是饭口,可此间里却人满为患,里头的说书先生讲得热闹,叫好声此起彼伏。

    “四哥,你拿我逗闷子呢吧?”白堕巴眼往里瞧了半天,“您可别告诉我,那洋先生爱听说书的。”

    温慎领着他往里挤,好不容易寻了个空挡站稳,就用眼示意他往上瞧,“这才是大隐隐于市呢。”

    白堕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二楼的雅座里,果真有一个满脑子黄毛的洋人,想来便是那个闹得满城风雨的亨利亨先生了。他对面坐着的两位,恰巧白堕也认识,是北平于家烧锅的掌柜和他的小儿子。

    这于家烧锅酒坊不大,味却正,又纯又辣,在四九城里也算叫得上号。

    因为角度的问题,白堕仰头瞧着极累,他正琢磨着从哪能上去,也就一低头的功夫,那上面却吵起来了。

    “你个洋鬼子!有钱了不起吗?”于家那小儿子是个年轻气盛的,骂了起来:“瞧不起谁呢?信不信我揍你丫的!”

    “我不信,”被骂的亨利用一种奇怪又生硬的语调回着:“你们既然冲着我的钱来,那自然要达到我的满意,不然我会觉得,北平也就这样了,连个像样的酒都没有。”

    白堕和温慎对视一眼,勾嘴乐了,“这爷们口气不小啊。”

    他说完,正好寻着了向上的楼梯,几步上去,就接话:“敢问亨先生觉得什么样的酒才像样啊?”

    他人还没走到洋人亨利跟前,便有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出来,抬臂拦了他,也不说话,只凶神恶煞地盯着他。

    白堕嗤笑一声:“亨先生就是这么做生意的?”

    “我知道你,林家那个酿酒的天才。”洋人也不意外,转着他那双蓝色的眼睛,用奇怪的语调说:“不过有一点,我想你是搞错了,现在不是我在做生意,是你们,你们这些北平人想找我做生意。”

    “这话就不对了,”白堕强硬地推开拦着自己的人,往亨利对面一坐,“我的酒,能帮你赚到钱,这难道不是你的生意吗?”

    亨利盯着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我还一直期待着和你的见面,可你却……”他犹豫了一会儿,似乎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词,好半天才说:“我最近新学了个词,叫愣头青,用来形容你,正正好。”

    他挖苦着:“做生意靠蛮力可不行,回去吧,傻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