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历史军事 » 平生万事 » 第三十四章 痴郎君摆宴理亲丧 悲女儿冷眼观宾客

第三十四章 痴郎君摆宴理亲丧 悲女儿冷眼观宾客

    张家的葬礼,在京师也算得上是风光无量的。从张老太太收棺入殓那一刻,这座富丽堂皇的王府别院终于洗净铅华,以一身的素白示人。

    一时之间,张府里丧仪焜耀,宾客如云,人们往来招呼,嗟叹羡慕,拈酸吃醋,殷勤作揖,赔笑奉承,融洽的像是一场喜宴一般。

    唢呐声已经吹得嘶哑,孝子贤孙们也极尽全力在人前诠释自己对逝者的深情厚谊,哭的呜咽婉转。内中有一干瘦妇人哭的如歌如泣,几乎要将喉头凝着的一口气就此吞下,随往生者一道一命呜呼一般。亏得是有人拉着扯着,想办法去宽慰,才勉勉强强去了耳房休息,喘息片刻。

    张书倩被这出闹剧给吸引了注意力,扶着灵柩直起身子来向外探看着——“呵!我道是谁呢,原来是她呀!”眼底眉梢尽是不屑,冷哼一声跪回原处。却不曾想对上母亲嗔怪的眼神,慌忙顺从地低下头去“娘......”

    “娘有些口渴了,你陪我回房里喝口水罢。”说着素琴拈起一张草纸来放在火盆里烧净,再三磕头才起身携着女儿向后院走去。

    母女俩一前一后的走在迂回婉转的画廊里,早春的风将回廊上的素练吹的起落卷舒,前院热闹鼎沸的声音遥遥传过来,只觉得恍如隔世。

    “娘......”书倩率先开口打破了这沉默。

    “嗯。”素琴应了一声,仍旧自顾自地向前走着。

    “你说,祖母去世后会去哪里?”她天真的发问让素琴无言以对。

    素琴停下脚步,回头地看着自家女儿,满脸的无奈。

    张书倩的身量愈发长高了不少,出落的亭亭玉立,只是在她白皙匀净的面庞上再也寻不到当初的乖顺谦和的神色了。她问出的问题是那么的高深,素琴也没办法为她一一解答。想到这儿,她心里涌上了难以抑制的失落,这份失落在心底里荡来荡去,随着心脏收缩喷张,有一种类似分娩发作的阵痛。人的一生,会和自己的母亲有两次分离的。第一次是出生,是肉体的分离。从母亲的身体里脱胎出来,呱呱坠地,旁人都在为新生命的降生而开心时,只有那个给他血肉的女人独自体味怀胎十月后巨大失去。第二次就是在孩子独立,是精神的分离。终于有一天,孩子长大了,他好奇地张望着外面的世界,从自己为他成长营造的安全小天地中缓缓走出,母亲只能无言地站在窗沿下,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素琴那句“人死灯灭”如千斤,她含在嘴里,始终无法吐露。

    “祖母最喜欢看大戏了,我记得,有一次看完社戏夜就很深了。我们坐船回家,船在水上就飘呀飘......有时候船底撞在水里的礁石上,发出怪响。我吓得缩在祖母的怀里,祖母也紧紧抱着我,和我说......”倩倩陷在过去美好的回忆里无法自拔,嘴角也挂起了笑意“和我说‘别怕,祖母在呢!’”话说道此处,她眼泪已经不受控制的掉了下来。

    “你祖母读过书,她说有,那想来是有的。”素琴松了口气,终于找到一个台阶下了来,她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温柔都看着张书倩。

    “可是学校的先生说,这些鬼神之说,不过是封建迷信。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张书倩话锋一转,噎得素琴无言以对。

    “想来......先生是没遇到过吧?”素琴犹犹豫豫,左右为难,她把女儿叫回此处,不过是想避开人群教育她要谨言慎行,不可在背后议论长辈。没想到此时被女儿的问题难住,下不了台面,如芒在背。

    “如果真的有灵魂的话,祖母今天就能看到与她不睦的致庆嫂惺惺作态的样子,那她肯定会倚着门框破口大骂,而不是让她在我们家院子里哭天抢地,反落了个孝顺的好名声,为人称道。”倩倩气鼓鼓地说着。

    “葬礼本就是这么回事。”素琴也不着急回答她的问题,找了回廊的栏坎坐下,缓缓说道“为了给旁人看,看我们家的实力,叫人不敢小瞧了咱们家;为了给别人看,看他的孝心,叫人明白他识利懂礼;为了给子孙看,清流家风代代为继,传承不息。”清芝缓缓解释道。

    “您说了这么多,都是为了让别人看。人一世,为什么不能活自己,为什么要活别人!大家都是活生生的人,又不是台上的戏子,为什么都一个个要带做戏给别人看!”显然张书倩是听不了半句这样的话,很是愤慨。

    “君臣父子,自古如此!”素琴反驳道。

    “难道我们一辈子只能虚伪的活着?活在别人的口中?如果真是这样,我宁可从此不读书了,反而落个自在洒脱!”此时的张书倩咄咄逼人地看着自己的母亲,没有丝毫退让。

    “当然不是!”远处传来张沣源的声音,打断了母女俩的争执,上前握了握素琴冰冷的手,道“素琴!你且去前院招呼客人。”

    “爹?”张书倩这才从自我的小世界里出来,面对着这个鬓角渐白的老父,有些张慌地左顾右盼。

    “倩倩,你刚刚和你母亲说的话,我都听到了。”张沣源一面说着,一面坐到素琴刚刚坐的位置。

    “唔。”张书倩没有反驳,低着头没有和自己父亲对视。她心里不服气这个被外界说是“汉奸走狗”的人,但这人又是自己的至亲,是生她养她的人,她还无力去对抗。

    “父亲送你去学堂,你能学到和家里不一样的东西,看你有长进,为父心里很是慰藉。”张沣源爽朗一笑,并没有责怪女儿刚刚的“悖逆”之言。

    张书倩略略松了一口气。

    “你刚刚问你母亲人死后会去哪里。”张沣源目光柔和的看着张书倩,拍了拍身边的空座,示意她坐下,才笑眯眯地说道“我们父女俩,很久没有好好谈一谈了。”

    张书倩迟疑了一下,还是犹犹豫豫地坐在了张沣源身边。

    “死去的人,不会就此消失的。”张沣源眼睛看向唢呐声传来的方向,信誓旦旦“会藏在这儿。”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会随着活着的人,心心念念,口口相传,永远的活下去。”

    “所以......”她伏着自己的胸口,沉吟着父亲刚才的话,心里略略觉得舒坦了一些。

    “礼仪,是给无情之人的遮羞布;但不可否认,也可以给有情之人寄托,让他们借由繁琐的仪式,抒发自己的情感。你祖母为了这个家操持一生,按照礼制风光下葬,体体面面的,也是对你祖母辛劳一生的总结。再者呢,你光看到了你祖母不想见的人,那些她心心念念的人,也能借着这丧仪,好好告个别是不是?再说句大不敬的话,爹爹指挥众人操持丧仪,所以不能一心只顾沉溺悲情,到底也不至于一蹶不振不是?可见我们的流传的文化自有一番道理,并非全然糟粕,所以不可全然弃置。”张沣源说的真诚,句句肺腑。

    张书倩点点头。

    “倩倩!”张沣源回头看着自己的女儿,眼中尽是迟疑,试探道“外面都说......爹爹通敌叛国......你......”

    张书倩没想到父亲会开门见山说到二人的心结上,她低下头没有接话。

    “你刚刚说,人应活自己,不应活在别人口中。很是中正。”张沣源继续道。

    “所以......父亲为了自己一人,要弃国家万民于不顾吗?到时候山河破碎,国将不国!这就是父亲所谓的‘为自己而活’吗?”

    “哈哈哈哈!”张沣源见女儿也有话直说,自己也便不再遮遮掩掩,问道“你是听谁说的?”

    “先生、学社、报纸......百姓!大家都这么说!”张书倩义愤填膺。

    “三人成虎,你可不知?我以自己的性命起誓,我张沣源绝不是叛国苟且之辈!”张沣源信誓旦旦。

    张书倩咋舌,无话可说。

    “爹爹送你去上学,并非想将我的倩倩培养成为一个没有自己思想的棋子。”他觉得脑海中一片清明,于是便站起身来,慢慢解释道“世界上的事情并非是非黑白并那样简单,党争更是。我希望我的倩倩好好学习,博百家之长,形成自己的思维观想,并好好践行它。不会因外界的风吹草动而轻易改变自己的心向,亦不会被别人的言论鼓动而奔走呼号,成为一个党派对付另一个党派的工具,游离于街巷之中,白白抛洒青春热血!你——明白吗?。”

    “爹。”张书倩点点头。

    “爹爹立法律以求公平,开粥铺救济穷人,这些事报纸上说了吗?”

    张书倩回想一番后“说了,但是都说你是为了邀买人心。”

    “邀买人心?”张沣源觉得好笑“那倩倩说,那些平日里叫嚣着上街起义的人,他们让多少人远离战争,免受颠沛了呢?他们解决人民温饱了吗?他们中有几个人做到了我做的事情呢?他们打着正义的名号发动或大或小的斗争,把街面弄的杂乱,让那些靠着小本买卖养家的人没办法开张做生意,煽动着单纯的年轻人上街游荡不好好学知识,说的好听是为了他们,但有多少好处是真正落在劳苦大众的头上了?我是不好,没想到一个彻底改变现状的法子,但这些空喊口号的人却更加可恶!”

    “这样说,大家都是为了国家能更好!只是方式不同罢了。”张书倩若有所思的说。

    张沣源耐心的劝解道“这些话,留着你学好知识了再说。你现在还小,当立心立志、然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时代波诡云谲,你我都不可如风中劲草,左右摇移,而是要等自己能独立思考了,再做判断,再去选择一个事业,然后奋斗终生。”

    张书倩听后,天真的问道“那爹爹选择的‘事业’是什么?”

    “为我中华百姓立命!”张沣源郑重说道“所以那些说我卖国求荣的话不过诋毁,你全可以不信。”

    张书倩缓缓起身,恭恭敬敬地向父亲行鞠躬礼,说“女儿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