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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居然连门都进不去

    在嘉靖心里,生活琐事靠黄锦,谋划办事靠陆炳,这两位是他的心腹羽翼,其余王府入京的从人,不过都是些寻常下人罢了。夏言等人,无非是这几日才认识,顶多算“略有耳闻”的路人,怎么与陆炳相提并论?

    杨廷和刚才学了谷大用一句“谨遵圣意”,让嘉靖误以为他们都是一伙的,这会也没办法了。他便道:“如此看来,倒是王大人说的有理,该论迹不论心才是。陆炳保护谷公公有功,陈文瑜这干人有罪。”虽然他说的委婉,其实也算是认了个栽。

    哪知杨廷和道:“既然陛下改口,那是非对错也就明白了。自陈文瑜以下,宣大两镇总兵、副将、游击、千户、百户、总旗,一体缉拿。如此大案,请谷公公着锦衣卫精锐出马吧。”

    嘉靖一听,品出味道了。这是拿整条宣大防线、大明长城作筹码,非要定陆炳的死罪啊。好你个杨首辅,今天是冲着我嘉靖来的啊,道:“其实这几人的行为,也不全然是一回事,依朕看,该论心的论心,该论迹的论迹。”

    杨首辅对道:“大明立国以来,有祖制、有国法,自该一法同本,岂能两宽?”

    嘉靖知道他们早有预谋,属于有心欺无意,只能耍赖,道:“兹事体大,容我三思。”

    杨廷和怎么可能放过这样的契机?步步紧逼,又道:“陛下,拥兵自重可是‘十不赦’的重罪。正是因为‘兹事体大’,才要扼杀于萌芽,莫非要姑息养奸,毁我大明百五十年社稷?”

    面对杨大人的上纲上线,谈祖制谈大明律,嘉靖有些无法招架,他也实在没法帮陆炳圆下去,只得传来陆炳,号称让杨廷和当殿“诘问”,实则走投无路再没他法。

    陆炳名义上只是嘉靖的伴读,紫禁城便是皇帝的亲兄弟也住不得,那他更是不够格了。嘉靖特地让黄锦去传唤,意在让黄公公把殿上的情形给陆炳讲个明白,就算是狡辩,也得有的放矢。等陆炳到时,他对杨、王的意图已经了然于胸了。

    陆炳上殿跪好,杨大人的先锋王宪开始他的表演了。他说道:“罪臣陆炳,你只需答是或不是。那日在杨府门前,遇到一贼人,你已经拿下那刺客,是也不是?”

    陆炳观念里总觉得不能把云漾卖了,便答道:“是。”

    王宪又问:“之后你与他攀谈,知道他是来刺杀杨首辅和谷公公,是也不是?”

    这倒是实情,陆炳称是。

    王宪再问:“最后他承认了,他是江逆派来的刺客,你就让他走了,是也不是?”

    这怎么赖呢,陆炳又称是。

    王宪见他也爽快,心中笑他真傻,转身对嘉靖道:“启禀皇上,罪臣陆炳通逆纵贼,证据确凿,当堂认罪。按照谷公公追捕江逆余党的做法,当判斩立决。”

    嘉靖心想,你陆炳平日里也不是这般愚钝老实,怎得毫不辩解?便给他挑个话头,道:“陆炳,你有何说?”

    陆炳道:“草民无官无爵,称不上什么罪臣,请王大人知晓。”

    王宪心想,这些无关紧要的屁事,有什么好争论的,道:“细枝末节,何必计较?”

    陆炳又道:“陆某白身贱役,如何能入得江逆的法眼?”

    这么一说倒也合理,王宪也不认识陆炳,见他这么耍赖,也没了办法。杨廷和接话,道:“你是皇上贴身侍读,又在灵境寺与镇抚司张忠维、容赞接触,密谋串通,又有什么奇怪?”

    陆炳心道,定是陈文瑜突然跑到京城来,被杨廷和责问时说的。他微一思忖,道:“确实见过,可未必就有什么密谋。杨大人可有证据?”

    杨廷和就等你要证据,才好拿嘉靖的话来堵你的嘴,道:“皇上说过,正是‘论心不论迹’。论心,何来的证据?又何须证据?”

    杨大人望了一眼皇上,嘉靖佯装没看见,也不吱声。

    陆炳也在等杨廷和这一句,回道:“杨大人以此诛心之论,非要置陆某于死地,难道是要为宣大总督总兵等人开脱么?”

    杨廷和一听,坏了。这不就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么,好小子,你也玩起诛心来了。他沉默了一会,知道这条路走不下去了,转头对嘉靖道:“启禀皇上,陆公子言之有理。依老臣看,还是该缉拿陈文瑜等众将官。”

    嘉靖此时已经不敢说话,他有些惊弓之鸟的意思,生怕又有哪句话被老狐狸逮住当枪使。

    陆炳插话道:“启禀皇上,兵者、凶器,事缓则圆。一体拿下,实有不妥。”

    杨廷和来劲了,转身对陆炳来了个堵嘴,道:“陆公子白身,朝堂之上,哪有你说话的份?”

    陆炳道:“国是天下人之国,事是天下人之事,天下人的事天下人议得。杨大人博学多才,岂不闻下下人有上上智?”

    杨廷和心想,你大道理真多,还真有我大明言官的风采。他说道:“那请教陆公子的上上智。”

    边军拥兵自重,本来就是必须解决的事,因此刚才与杨廷和斗智斗勇,也不全是为了自己活命。他对这事早有盘算,本想在朝堂上说说自己的方略,可被杨廷和这么一说,他也想使个坏,道:“杨大人岂不知‘事以密成,语以泄败’?”

    杨廷和闻言,上下打量这个十几岁的孩子。他自己的儿子杨慎,已经算得上天才了,今年二十四岁,天下人无不称他为神童。可眼前这小孩,看起来最多十六七,博学广闻,雄辩论道,远胜当年的杨慎,竟能把自己给噎得无话可说。他心中赞了,嘴上还是不服,道:“既然如此,宣大两镇的大案,谷公公还是不要插手了,让陆公子亲自拿办吧。”

    陆炳知道杨廷和是刻意与自己为难,心中倒也不惧,道:“启禀皇上,草民不敢不与陛下分忧。”他嘴上说不敢,暗地里是嘲笑杨廷和缩头。

    杨大人听出这层意思,也不生气,口舌之快有什么意义,我在旁边看看热闹,等你办黄了,我正好落井下石。他敲钉转角,来个捧杀,道:“陆公子少年英才,大明之福。老臣附议。”堂上众人纷纷跪倒附议,毕竟这烫手山芋丢给自己,实在捞不着好。

    嘉靖见状,想着先解决眼下,后续慢慢再说,便也默认了这个结果。

    众人退散后,嘉靖就留下黄锦和陆炳。三人面面相觑,本以为当了皇上,他朱厚熜就能号令天下莫敢不从了。哪知道刚干倒了居心叵测搞谋反的江彬,又要跟看起来老实却一肚子坏主意的杨廷和斗智斗勇。满朝文武、太后太监,嘉靖是一个都信不过也不敢信。

    这几日,他最深的感受就是孤独。好在,还有黄锦;好在,还有陆炳。

    嘉靖道:“我得扶植我们自己的势力,现在朝堂上,杨廷和一家独大,再这么发展下去,我是一句话也插不上,堪比傀儡。”

    虽然自曹孟德之后,历朝历代都有挟天子的故事发生,可毕竟都是末代皇帝。两人想劝,却也开不了口,只好一起沉默。

    嘉靖看看他俩,又道:“黄锦自然是进司礼监了,陆炳你看看,你干点什么?”

    陆炳在嘉靖面前,从来也不玩虚的,主打一个当仁不让。可这次,他却要劝世子一番,他道:“皇上,现在还不是时候。”

    原本陆炳都唤嘉靖叫大哥,称呼这么一换,嘉靖心里不免觉得疏远,他道:“怎么说?”

    陆炳道:“皇上初登大宝,说起来也是没有根基威望,突然掌控了权力。可臣子们服了吗?没有。先皇要下江南便下,要出边关就出,同样是皇权至高无上,效果却不一样。陛下觉得为什么?”

    嘉靖有这感觉,却没想那么细,听陆炳一说,确实如此。他问道:“为何?”

    “并非皇权至高无上才人人尊崇,而是因为人人尊崇,皇权才至高无上。太宗撤了丞相已经百余年,这些年确实没有丞相,而内阁,变成了丞相,掌握了相权。”

    嘉靖被绕晕了,觉得有道理,但是又不知道这道理有什么用,耐着性子问:“所以呢?”

    陆炳原本坐着,说到这里,突然站起来,跪了下去,道:“陛下恕陆炳直言之罪。”

    嘉靖心想,你怎么回事?才这几天就那么生分,他靠过去把陆炳扶起来,准他之请。

    陆炳道:“陛下名为天子,实则权力受制。为今之计,必须混淆名、实,挟天子令诸侯。”

    嘉靖当然知道这个“天子”另有所指,黄锦却傻乎乎瞪大眼睛,好在他也不敢插嘴。嘉靖问道:“你说的这个天子是谁?”

    陆炳道:“太后。”

    嘉靖大奇,太后个妇道人家,有个屁用,道:“杨廷和会听太后的?”

    陆炳道:“我估计他不会,但是有一个人会。”

    嘉靖听到这里,懂了。他说到:“谷大用和司礼监?”

    陆炳点头称是。

    嘉靖心想,陆炳可真是喜欢折腾谷大用啊。他细细一琢磨,确实如此:如果扶持黄锦和陆炳,他们三个都没有什么根基和实力,短期内是没可能了。可谷公公不一样,他原本就有一整套人脉体系、有批红的权力、有锦衣卫这样的暴力机构,只有他能向自己靠拢,这样才能平衡内阁的势力。

    另一方面,大局已定之下,整个京城最受冷落的人,恐怕就是太后了。锦上添花到处有,雪中送炭世间无。此刻,正当其时。

    嘉靖想透这一层,心中豁然开朗,面上也有了喜色,道:“此计甚妙!”

    既然第一步得到了认可,陆炳接着说道:“陛下,另外两个人,也有大用。”

    “谁?”

    “正所谓,千金买马骨,眼下就有两匹死马。”

    嘉靖恍然大悟:“宋宽、房友!”

    陆炳说道:“还不够,要死得透透的那种死马,黎有德。”

    嘉靖低头不语,这黎有德在兴王府意图刺杀自己,现下要重用他,难免心怀芥蒂。

    陆炳瞧出这层意思,道:“陛下,也不用让他们做多大事,放多大权。让黄锦跟着房友,在宫中做事;派我跟着黎有德,在宫外办差。只要名,不要实,他们自己也不会胡乱闲话,众人见了,也就信了。这就是混淆名实之法。”

    嘉靖大悟,拍案叫好。

    陆炳道:“陛下昔日在王府中修习道学,养心练气。这功夫此刻,又该拿出来了。这些时日韬光养晦,诸般令谕托名太后,暗暗扶持司礼监与内阁争权。等压住了杨廷和,才是陛下亲政之时。”

    黄锦在一旁傻乐。他纯真善良,这种权力斗争的事情,是一点没主意的。但他看到嘉靖称赞陆炳,心中自然认同这个方略。对他而言,只要有利于嘉靖,便是让他去刷马桶或者洗衣服,他都是乐意的。

    嘉靖则不同,他听完,心中对陆炳的谋划十分认可,心想这弟弟年纪虽小,才学也略逊于自己一筹,可紧要关头,还真是有勇有谋,不由得想起之前他甘冒奇险,为自己所做的一切。忽然,他想起陆炳总是心心念念的朱芊,便有意让他俩多亲语,便道:“让朱芊跟着你吧,你在宫外行走,有个人伺候,也是好的。”嘉靖盘算,再过个三五年,这双人大些,朝局也清朗些,定要给朱芊封个公主,为他俩赐婚。

    陆炳本就要开口讨要,见嘉靖主动提了,心中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当仁不让小陆炳嘛,他最终还是受了。

    三人谋划完了,嘉靖便让黄锦去把谷大用唤回来。

    谷大用回去后,心里忐忑得不行。他对于局势的判断本就不是很爽利,原本全仰仗先皇的宠幸,以及江彬的情报和指点。今天他好好的向着皇上说话,怎地被杨廷和一句“我和谷公公一样”,就把他划拉到内阁的阵营去了。

    万一皇上秋后算账,老奴可怎么办呀!

    听黄锦来请,他真是满心惴惴不安,与黄公公的满面春风,红黑对照,相映成趣。

    另一边,嘉靖和陆炳已经盘算好,要如何演这出戏。当谷公公一上堂,就听陆炳大喝一声:

    “谷大用,你好大的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