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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什么?还有“外四营”?

    按照规制,灵境寺前殿是大雄宝殿,供奉释迦牟尼佛与八位罗汉,后殿便算是主供菩萨殿,供奉文殊、普贤、观音菩萨与十位罗汉。两殿一墙之隔,唯有墙角两条弧形甬道,遮有垂帘。因此前殿失火,后殿只觉闷热,众僧俗只道人多心燥,也未加留意。此刻小和尚报信,众人也是一惊而起。

    易嗔本就性急气燥,不仅寺内居首,便是香客中,也争得第一。但见他如猛虎般腾跃而起,一个箭步就冲向右甬道,可外殿垂帘已经烧着,化身一道火墙,挡住去路。易嗔只是莽,可不是傻,自然不敢以身试法,只得退了开去。

    容赞本就有气,一瞧此刻进退无门,心想定是方丈捣鬼,便向前一把抓住方丈衣领,把他揪了起来,怒喝:“贼秃,是不是你放的火。”

    要怪也怪琢语禅师太过镇定,虽然他回答道:“老衲也身处险境,施主何故见疑?”可容赞怎么会信,认定他必有密道可以逃生,便一边斥问他,一边抓紧他以防对方开溜。文朗在旁,心中甚急。他一点不顾念自己的安危和外部的火势,只一心要跟容大人争个道理,让他放开方丈,实在纯真可爱。

    再说陆炳,他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心道糟糕,早知道有这一出,高低也得带着云漾,不然动起手来,这几个大小和尚也要遭老罪了。他情绪尚算稳定,此刻也顾不得许多,与龙、罗、张三位大人观察了甬道的火情,显然,一身干衣冲出去,就算饶得性命,也多少得剥一层皮。

    可后殿里能弄湿衣衫的,只剩下那些灯油了,为之奈何?

    众人犹豫争执间,火势又蔓延开来,顺着甬道木梁,把内帘也烧着了,顿时火光烈烈,照的内堂佛影晃晃,人心惶惶。

    一筹莫展之际,忽闻屋檐上重重的捶打声,让众人喜出望外。虽说这屋顶离地一丈有余,若有绳索,倒也未必爬不上去。

    十数声过后,屋顶塌下一块,众人四散躲避,纷纷抬头。那缺口甚小,周围也未见其人,透过这天窗,只能看见月亮渺小,远远挂着。众人不由得想,这么小的口子,要钻出去,可能不大行。

    未几时,一个脑袋弹出来,诸位僧俗不识得,陆炳却早已猜到,正是云漾。这也确实好猜,按她的习惯,这半宿应该都在屋顶上偷听。云漾身子瘦小,这个洞自然足够,可她不知道摆来弄去在捣鼓什么玩意儿,比比划划好一阵,引得大伙十分着急。易嗔脑袋倒也清醒,对着云漾大喊:“女施主,找条绳子来!”

    云漾充耳不闻,又用一条木棍扩大了下洞口,一个转身,跳了下来。

    众人大声惊呼,心想这女娃脑袋不大好使,这么高的距离,就算不跌死,受了伤也得烧死。

    哪知云漾旋转着落在地上,姿势优雅,毫发无伤。更有甚者,她肩挑扁担的两端,还有两个大水桶,借着旋转外甩之力,洒出的少,存留的多。当真邪了门,几位总兵、锦衣卫自忖功夫了得,可这样的巧劲,实在是匪夷所思。

    “瞧甚?沾湿了衣服冲出去啊!”云漾见众人看呆,出言提醒。

    易嗔见状大喜,伸手便要去提桶,被云漾一扁担打在手上,她怒道:“把衣服脱了沾湿!”

    众人经她提醒,纷纷醒悟,开始脱衣。

    陆炳一瞧,周遭全是男子,云漾衣服却是干的。他想,这丫头想来不好意思脱衣吧,于是把自己沾湿的外衣披在她身上。可云漾一闪身,躲了开去。陆炳问:“你这样出去不得引火吗?”

    云漾杏眼圆睁,道:“我又不闯火圈。”

    “那你怎么出去?”陆炳奇道。

    云漾指指那缺口,道:“我跳上去不就出去了吗?”

    在侧的人有的脱衣沾水,未及留意,只张忠维听得仔细,直呼不可思议。

    火情难测,事不宜迟,容赞动作最快,已经钻进甬道准备闯出去。就在此时,一道烈火熊熊的木梁倾将下来,不偏不倚,把他砸在地下。这木梁粗壮异常,分量不轻,便是寻常时候被他来这么一下,也得喝一壶,何况此时烈火熊熊?容大人立刻被压的次哇乱叫。

    易嗔排在第二,见状止步不前。众人有心相救,却无可奈何。

    张忠维见自家兄弟遭殃,自然心急如焚,见地上扁担,只想死马当活马医。他扎个马步,用膝盖当支点,用扁担去撬动那木梁。可扁担挑两桶水还凑合,上火堆里挑木梁实在有些为难它了,张大人用尽全力,那巨木却纹丝不动。龙、罗二总兵感同身受,一齐上前协助,可也未见其效。众人见状,无不心惊肉跳。

    陆炳在旁,心想这事儿还得指望云漾。云仙羽本心亦同,见三人几近放弃,她便走上前去,拿起扁担。众人见她双手持握如同端的一把四尺长剑,也不知她要作甚。只见她举“剑”劈砍下去,周遭大惊,这是准备当场超度容大人啊。

    可云漾何等人,凡人岂能猜到,“剑锋”所到之处,大梁从中截断,如此怪力乱神估计只能去山海经里找找。云漾又是两下劈砍,把大梁削成柴片,众人伺机一拥而上,帮半死不活的容大人脱出火海。只可惜这么一来,扁担燃起,水桶已干,只得丢在火坑里烧成了灰。

    这么一耽误,两边的甬道崩塌坍碎,已经无路可走。众人退回殿内,无计可施,抬头看着洞口,渴望逃出生天。

    易嗔心里恼怒,忘却了云漾屡次救人,他责怪道:“小姑娘,早就让你找根绳子来,我们一起爬出去多好,现在只有死路一条了。我们这里二十多条人命,全是你的罪责!”

    龙本怀在旁看不过眼,道:“小和尚,你能爬出去,老夫能吗?老夫纵然能,方丈能吗?”

    易嗔一听,顿感羞惭,不敢再说。

    龙总兵转身对方丈道:“大师,事从权宜,你看能不能借用一下佛像,让我们攀爬上去?”

    方丈虽然一直置身事外,不惧生死,但是佛像庄严,他还是十分犹豫。

    陆炳见状,道:“法相金身,草木砖瓦,本是一源,有何不可?菩萨若在,法身尚且不惜,何况泥塑?禅师还是着相了。”

    方丈一听,十分合理,点头允准。

    众俗听闻,觉得自己又行了,纷纷来推文殊法相。众僧见状,称佛诵经,祈求菩萨原宥。唯独易嗔在那嘀咕抱怨,若云漾把洞开在法相头上,岂不美哉?

    要说那佛像,年纪比龙本怀还大,自百余年前建寺以来,从来未有挪过窝。初时众人推不动,陆炳便领着号子一齐使劲儿,哪知一下用力过猛,丈许高的佛像直接倒将下来,砸在地上,摔的粉碎。所幸众人跑的快,不然当场遭天谴,也是难寻的案例。众僧见了,眉头紧锁,加紧念经,生怕来不及。

    陆炳一瞧,佛像背后的墙,心念一动,去边上降龙罗汉身后的墙敲了敲,听声感觉也不多厚,他招呼众人,去推那罗汉像。众人一瞧,都不愿去,离天窗较远且不说,毕竟已经砸了一个佛像了,总觉心中过意不去。

    陆炳只好自己借着金身与墙之间的缝隙,爬上去半丈有余,够着降龙罗汉的脑袋一推,脚蹬墙上顺势发力,把罗汉推倒在地,又是摔得粉碎。众僧专心念经赎孽,回头一看,差点晕倒,功德清零,可能还得倒找。

    陆炳招呼云漾,道:“这墙不厚,能不能挖个洞或者推倒。”

    云漾道:“推不可能,得找个趁手的家伙事才好。”

    因为“爬佛像”的计划是龙将军提出的,所以也就他还把陆炳当回事,龙大人在一旁听了,当下解下束腰,从背后摸出一把珠光宝气的匕首,道:“这把龙鳞十字刃,跟着我出生入死大半辈子了,该当利刃出鞘的时候了。姑娘你瞧瞧是否合用?”龙本怀不知道云漾找支柳条就行,为了救人,什么宝贝都摸出来了。

    盛情难却,云漾抽出匕首,那短刃实在漂亮,表面光滑锋锐,却从剑身上透出龙鳞光泽,实在是巧夺天工。对她而言,美丑好坏贵贱早已不放在心上,只是随手挥舞了一下,深感满意。她个子矮小,只得踮脚举手往墙上扎进去,直没剑身。

    陆炳在旁什么也干不了,只能陪着龙将军看热闹,两人的目光都停留在剑柄上,他点评道:“龙总兵,你这兵刃价值不菲,折了损了你不心疼么?”

    龙大人也不回头,道:“公子说了,宝剑锈铁,本是一源,此刻在老夫心中,并无区别。”陆炳瞧了老头一眼,见他面色诚恳虔敬,心中暗赞他根器大利。

    说话间,云漾划了两道,镂出个大洞来,众人不由欢呼雀跃。她用衣服把利刃抹了抹,并无一点划痕伤损,便还剑入鞘,交给龙总兵。

    一行人鱼贯出殿,罗叔雄帮着张忠维,把奄奄一息的容赞抬了出来。见满寺和尚因救火捣鼓得困顿不堪,火势燎燎,并不见消,想到自己刚才的生死劫难,不由感念万千。

    方丈走过来,站在陆炳身边,小声道:“这火是施主你放的吧?”

    陆炳大惊,转头说道:“原来这火不是方丈你安排的吗?”

    两人相视良久,陆炳有些伤感,道:“百年古刹,毁于一旦,确实可惜。”

    方丈却说:“庙宇瓦石,本是一源。缘聚则生,缘尽则灭。唯此而已,何惜之有?”两人陷于沉默,不再说话。

    又多时,龙、罗二人也聚拢过来。龙本怀道:“禅师,凡夫有一事,困于其中,不能自救,请大师教我。”

    方丈问他何事,他说道:“我年少袭职,一路升迁至宣府总兵也有三十年光景,为大明镇守国门。可这三十年来,我做了一件错事,错了整整三十年,如今想来,实在汗颜。眼下,我不得不为此做一件错上加错的事,若做,可保富贵,亦可守边疆;若不做,人头落地事小,国门战事,怕是要耽误。这事,我该不该做。”罗叔雄在侧认真听着,自然,这事也有他一份。

    琢语禅师听了,心想这事他不明说,也不知道该如何劝。若说佛法,他领悟错愕,反倒是伤天害理了。他微微一笑,道:“这事容易,小施主,你告诉龙大人。”

    陆炳在旁,本想插嘴,听方丈这么说,颇有灵犀相通之感,道:“龙大人,你为何当官?”

    龙总兵道:“为大明守国门而已。”

    陆炳道:“为大明,谁是大明?是天子?是百姓?还是这片土地?”

    龙总兵微一思忖,道:“既为天子,也为百姓。”

    陆炳道:“那龙大人说的这件难事,是否伤害天子,是否伤害百姓?”

    龙总兵细想,如果出兵拥代,那代王江彬,互为蛇鼠,天下百姓和大明国祚,岂能有好?既然如此,答案呼之欲出,自也不必说了。他又说道:“老夫六十有余,也没几年好活了,便是明日受诛,也是咎由自取。可边军兵制,实在养不活将士。若清算株连,宣府大同的将官无一能免。最后鞑靼挥兵南下,大明危矣。”

    陆炳道:“老将军既然一心为公,百姓自有公道,天心自如明镜。”

    龙、罗二人互相对视良久,不由老泪纵横,对琢语和陆炳深躬见礼道:“感谢禅师与公子点拨,我二人也得告辞回营了。”

    看着两人的背影,方丈道:“龙施主有大智慧啊。”

    陆炳道:“是啊,他有大慈悲,甘愿以身殉道。”

    方丈又道:“世人可怜,匆匆路过几十年。”

    陆炳也道:“世人可悲,反认他乡是故乡。”言罢,两人沉默不再说话。

    一夜无话。

    次日,陆炳招呼云漾,准备上路去京城外与迎候世子。他忽想起一事,问道:“陈文瑜怎么样了?”

    云漾道:“那几位官老爷给他磕完头,他就起来赶路了。约莫今天总得到了吧。”

    陆炳心想,有他的宣大总督身份,外四营中宣、大两营应该可以收服,毕竟这两营五千来人,是正经的军籍官兵。这些人归了正途,另外两营只要中立观望两不相帮,便也没多大祸事了。

    两人本也没多少行囊,收拾一番,辞别了方丈等僧人,即便下山。

    出了寺门,陆炳偷偷问道:“这火是你放的吧?”

    云漾也不瞧他,回道:“满地蜡烛纸钱,满桌满屋的素纱幔帐,都是引火易燃之物,走个水,有甚奇怪了?”

    陆炳心下更是认定,说到:“灵境寺百年古刹,云漾仙羽一来就夷为平地了,可惜可惜。”

    云漾道:“那不是这百年里云逸真人没有来么,早来办法事做道场,那早就烧没了。”

    两人你来我往斗着嘴下山,策马疾行。八百里,世子,我们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