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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前路多舛我亦往

    正德十六年四月十八,京郊。

    自古以来,凯旋班师的队伍即便没有时限要求,可往往,他们的行军速度都特别快。这当然有道路熟悉的因素,然而最主要的,是那种归心似箭的期待。这个现象在迎王仪仗身上,得到了充分的证明。虽说谷公公力主缓车慢行,可一行人还是越走越快,最终花了十六日便走完了两千余里。

    最后五十里,京城、王座、权力、功勋,近在眼前。兴王世子朱厚熜,他来了。

    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是,这位年少新王却一点都不兴奋。甚至下命行辕驻扎,止步不前。一时间,城内城外这几十里的驿道上,信使往来,不绝于路。

    江彬在伯府上已经有些坐不住了,这事儿也太奇怪了。自十余日前收到张忠维的回报以来,宣、大两路便再无音信;许二爷在代王府发来线报,说宣大总兵离营出走不知去向,更让局势变得扑朔迷离。更可怕的是,兴王居然活了下来,已经距离京城不到五十里。而派往王府公干的宋宽、黎有德却音讯全无。

    这个掌握帝国最严密情报机关的男人,一直以来都自诩“天眼俯视神州境”,可如今,他忽然感受到耳聋目盲的孤独和无助。

    当然,幸运的是,他还有机会选择。

    如果计划没有败露,如果黎有德已经灭口,那他还可以靠拢兴王。至于密谋造反的代王、宣大总兵、许张容等人,那对不起了,我江彬自顾不暇,也只能置你们于不义了。

    如果计划已经泄露,那兴王入城之日,就是我江府灭门之时。

    他沉默着,手上轻轻摩挲着外四营的兵符。实在讽刺,被他判为毫无所谓、必定就死的兴王,现在成了掌握他命运的人。事到如今,也只有这一万人马先下手为强了,三大营久疏战阵,待边军一到,又奈我何?

    那日陈文瑜装完死人,即刻下山便走。他早陆炳半日出发,恰好今日到了京郊。不及休整,他以兵部侍郎兼宣大总督的身份直入宣府营中军帐,此时该营总指挥,是陆游击。

    与宣府镇的将官一样,陆游击也只知龙本怀,不知陈文瑜。但其中又略有不同:陆大人不支持吃空饷募私兵的做法,自然也与众官尿不到一个壶里。最后朝廷签发调令,龙大人欣然放人,去除眼中钉;陆大人欣然入京,逃避身边事,实属双赢。

    双方亮明身份,游击将军正四品,只能靠边站,把帅案将台让给陈大人。

    陈文瑜屏退左右,道:“南郊的行辕你看到了吧?”

    陆游击答:“看到。”

    陈文瑜问:“你可知道帐中何人?”

    偌大行辕何其扎眼,信使往来又密,自然有消息传出来。陆大人道:“看旗号是定国公,又听说谷公公也在。”

    陈文瑜又道:“实话告诉你,帐里是兴王世子。”

    陆大人一听便觉奇怪,藩王怎么跑京郊来了,想来必有道理,便说:“上官有什么吩咐,烦请明示。”

    陈总督说道:“本官收到密报,有逆贼要造反,意欲对兴王不利。特此赶来,命你护卫勤王。”

    陆大人驻扎京城外围日久,多少听闻皇上驾崩的闲言闲语,这兴王千里迢迢赶来,自然是继承大统,这倒不算出乎意料。听陈总督这么一说,这岂不是白捡的功劳,心中十分欣喜:“末将领命!”

    话音未落,神周便闯了进来,三人各自一惊。陈、神二人本是相识,此处见面均感意外。神周道:“陈大人何故在此?”

    陈文瑜是混迹官场的老狐狸,怎么会先亮底牌,笑答道:“与神大人为同一事而来。”

    神周一听,琢磨着江彬勾连代王和宣、大总兵,私底下知会宣大总督也算正常。他心想,回头从陈文瑜这打听下龙、罗的细节向主子呈报,也算大大的功劳,不由喜上眉梢,道:“这岂不正好?来,陆大人接平虏伯密旨。”说着,掏出调令和兵符。

    陆游击见状,跪下喊道:“末将听令!”

    神周见他离自己五六步距离,便说:“近前来。”

    陆游击还没动,陈文瑜打断话头,笑问道:“怎地,神大人,这密旨本官听不得?那代王的事,怎么又让本官知道?”

    神周听他这么一说,误会大了,错把陈总督当成了同党,便陪笑道:“听得听得。”他转身对陆大人道:“宣府营游击陆遂之听令,兴王世子朱厚熜,擅离封地,依例当诛。明日卯时,四营会同,以神周为代总兵,将逆藩朱厚熜及其党羽谷大用、徐光祚等诸人拿下,格杀勿论。”

    陆游击听之,也不知怎么答话。堂前两位上官,命令截然相反,自己小小游击,谁也得罪不起。颇有一种,大哥二哥吵架,非要让小弟站队评理之感。他瞧瞧陈大人,又瞧瞧神大人,意思是你俩先干一架。

    神周颁完令,摸出兵符正准备勘合,见陆遂之也不接旨,顿感不妙。他一回头,见陈文瑜冷笑不语,更是吓得一哆嗦。他对陆大人道:“陆遂之,你什么意思?莫非要抗命不成?”

    陆大人见陈文瑜不说话,那我可得拱拱火,不然岂不是我背锅?他一边口中连称不敢,一边走向帅案,拿起兵符过来勘验。

    果然,陈总督见他这般举动,那也实在是不挑明不行了。他道:“瞧见没陆大人,刚才本官说的叛逆预谋刺王杀驾,正是江彬神周!还不快拿下?”

    神大人听了,自然也有些着急,他深谙大明言官斗争的必胜法则:“别管有理没理,脏水屎尿泼一身再说”。他神情震怒,大喝:“好你个陈文瑜,原来是兴藩党羽,陆遂之,快下令将他拿下,格杀勿论。”

    陆遂之虽然一介武夫,但是明哲保身还是懂的,两位大人自己不下令,非要让他说话,自然是日后甩锅给他的伎俩。他两手一摊,耍起太极,道:“两位上官什么话?陆某小小游击,不敢造次。”

    帐内三人相持不下,颇有“燕虽小而善附大国,向东附于齐则齐强,向西附于秦则秦强”的味道。一时间,神周、陈文瑜展开了一场沉默而严峻的博弈,陆遂之看看这边,看看那边,等待着这场较量的结果。

    良久,陈文瑜先沉不住气,道:“陆游击,你身为大明将领,深受国恩。如今江彬督促你袭杀藩王,如此乱命,你岂能从之?”

    “陈大人,你也是兵部的堂官,你岂不知用兵在外,全凭兵符勘合?”陆遂之的意思只能说千错万错,流程不能错。命令错了,我可不背锅。

    “你倒也知道我是宣大总督兵部侍郎,大印在此,我此刻便可签发调令,命你回戍宣府。”陈文瑜本想动之以情,现在看来只能晓之以理了。

    神周在旁插嘴道:“陈总督好大的能耐。你可知道,辽东、宣府、大同、延绥四营的调令是谁签发的?凭你一个小小的兵部侍郎就能说调走就调走?”

    陈文瑜也不搭理他,问陆游击,道:“调令是哪个衙门签发的?”

    “自然是先王口谕,授意内阁,着兵部签发的。调令中明确强调,外四营的行止,由平虏伯一人辖制,外人均不得妄议,更别说下令了。”神周也不管他在问谁,自顾自偏要回答,他对陆游击说到:“游击,把陈文瑜给我拿下。”

    陆大人听他重提召谕,确实有“唯江彬之命是从”的说法,那这下再想耍赖也不成了,他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正要说话,却被陈文瑜打断。

    陈大人喝道:“你是江彬吗?你是平虏伯吗?你又不是,在这插什么嘴?来人,给我乱棒打出去!”

    神周一看陈文瑜撕破脸玩硬的,他倒也不慌,喝道:“我是江大人的传旨使臣,我看谁敢动我?”

    那确实也没人敢动,营外军士见自家游击将军都摇摆不定,自然也是墙头草般随风倒,并无一人强出头。陈文瑜见状,自然知道这样斗下去没有了局,道:“既然外四营只听平虏伯一人,你神周凭什么下令陆游击格杀本官?”

    神周一听,顿觉好笑,道:“这有何难,老夫只消一个时辰,就能带着平虏伯口谕来,让你个兴藩逆党人头落地。”他这次来传旨,就没带几个手下,况且都身在帐外,不知内情。为今之计,只能亲自去请命。

    陈文瑜道:“好!本官就在此等候,瞧你一个时辰后能奈我何?”

    神周哼了一声,转身出帐而去。他急忙回平虏伯府,倒不是要请什么旨意。陈文瑜出现在这里,宣、大又无音讯,可见问题之严重,已经不在眼前了。他必须回禀江彬,早做准备。

    神周一走,陈文瑜松了一口气,对陆遂之道:“陆游击,如今正是风云变色之际,何去何从,只能自己为自己选定,也只能自己为自己承担。铺就一条锦绣官途,还是自掘埋葬满门忠骨,慎之慎之。”

    面对陈总督的劝诫,陆游击似乎不以为意,道:“大人,末将有一句忠告,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说来。”

    “外四营已经不归兵部、各边总督总兵辖制,只听命于平虏伯。即便末将愿意追随总督,其他三营又将如何?咱当兵为将的,也不过是受令行事而已,归谁管,便听谁的。大人有这功夫感化末将,不如抓紧这半日,请上面重发调令,才是釜底抽薪。”说着,陆遂之撩起军帐的门帘,又道:“何去何从,请总督自行定夺。”

    陈文瑜听了,倒也合乎情理,不由百感交集。军令如山,这种刻在骨子里的信念已经容不得陆遂之考虑是非善恶了,这既是他的忠心为国,也是他的无可奈何。多说合益?他拱手道了一句“谨受教”便出了帐门。

    同一时刻,世子也在烦恼。

    这两天往来使节虽多,却没有一个是冲着他兴王世子来的,全是借着由头,找谷公公、徐光祚打听秘闻的,这反倒正合其意。

    他们这一路走了十六日,与陆炳约定了最少二十日,这还是在一切顺利的前提下。要说在这驻扎三、四天,内阁、司礼监是说什么也不可能答应的,必会来催,还要上纲上线拿祖宗之法、圣人之道来催。

    说曹操,曹操到。礼部尚书毛澄携内阁奏疏拜访。

    世子端起奏疏详详细细读了一遍,方才放下,复又拿起,又仔仔细细读了一遍。他感到奇怪,再次逐字逐句地看了一遍,不由浑身发凉。

    奏疏呈上来的登基流程,与遗诏并不一样。按照先前遗诏的内容,世子直接“嗣皇帝位”,而这份奏疏里的礼仪细节,需要世子“自崇文门入东华门,居于文华殿,先册立为太子”。

    这一个小小的身份差别,对世子而言原本也不算什么,可他在经历了江彬、谷大用、锦衣卫和司礼监的种种权谋手段之后,变得十分敏感和多疑。他不由得会想,这一来一回的二十多天,内阁会不会发生什么?江彬会对内阁做什么?杨廷和会不会屈服,会不会改变心意?甚至,他不由得会联想到,这条路走到尽头,到底是权利的皇冠,还是漆黑的深渊?

    他怕了。他从不害怕困难,可他突然感到人心的可怕,朝局的可怕。人们掌握权力的同时,变成了权力的奴隶,变成了嗜血的野兽。他突然感到孤独,身边除了黄锦他谁也不敢信任,可黄锦天真单纯也没有脑子。他突然好想念陆炳,希望他尽快回来。

    他意识到,陆炳或许是天下,唯一一个可以信任、可以依靠的人了。

    毛大人坐在一旁,看着世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心里那是十分的不安。毕竟这个流程虽然是杨首辅突然要求改的,可实际动手,任劳任怨的可是自己啊。这位新主子若是不满意,那可真是吃力不讨好了。

    世子天人交战了一番,缓和了好一阵子,方才宁定。他站起身抬起头,把奏疏丢给毛澄,道:“本王拒绝。”说着便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毛大人一惊,还有这事?他瞪大了眼睛,瞧着这个藩王世子,好一会,他突然反应过来,“仰面视君”于礼不合,他立刻跪伏下去,启奏道:“敢请兴王明示。”

    “这个流程,本王拒绝。”

    毛大人一听,那是更惶恐不安了。闹半天这不满还是冲着我毛澄来的啊!他颤颤巍巍战战兢兢,哆嗦着再问一句,道:“敢请兴王明示,对此礼仪有何处不满?”

    世子恢复平静后,已经明白自己必须拖住,等陆炳回来。此刻,他已经化危难为机遇、化困境为契机。世子说到:“遗诏中明确说道,本王是‘嗣皇帝位’,不是‘册立太子’。为何礼仪流程与遗诏不同?”

    毛大人知道了原来点在这里,顿时把掉在地上三魂七魄一道道捡回来,道:“回禀兴王,这都是遵守祖制。”

    “一派胡言。我大明百余年历史,何曾有这样的祖制?”世子怒道。

    毛大人心想,如果是这事,那也不赖我,怕他作甚?他问道:“依世子的意思,该如何铺排?”

    世子一听,你愿意改,那就很好。先改他个三、五版,起码也得磨蹭你个七、八天。毕竟你礼部改了方案,还能让他工部找点活干干呢。他说到:“你瞧着办吧。”世子的意思很明白,什么劳什子太子,本王是不当的。

    “回兴王,老臣会将王爷的意思传达给杨首辅。”毛澄刻意强调了一下,我是愿意改的,如果改不成,你得收拾对人。他又问:“若是杨首辅不答应呢?”

    世子直勾勾地盯着毛澄,看得尚书大人头皮发麻心里发毛。

    世子一字一顿答道:“回安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