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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世事如棋

    陈总督刚才就在人群里,看着方丈的前后变化,自然也觉得面前之人,实非寻常。他虽然来禅宗的灵境寺礼佛,本心里,是净土宗那套时时“念诵佛号”的方便法门,修悟不深,也不懂什么“空空”、“见性”。见了高人,即便自己是正二品,又年长几十岁,陈文瑜的举止却是有些谨小慎微。

    陆炳先开口道:“陈总督真是高量雅致,是准备用佛法度鞑靼,劝他们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吗?”

    陈文瑜羞惭低头,连称不敢。

    陆炳又道:“听闻陈总督上任年余,两镇军营一次也没有去过。将官只知总兵,不知总督。不知是真是假?”

    陈文瑜低声道:“确有此事。”

    陆炳心中略有鄙夷,又道:“陈大人是准备祈愿降福,保边疆平安吗?”

    陈文瑜心理防线被踩到底了,也是不堪忍受,回道:“公子何人,何故揶揄本官?”

    陆炳掏出密信,往陈总督面前一拍,喝道:“陈大人再不干点正事,大明都要变天了!”

    陈文瑜低头一看封泥,知道是司礼监谷公公的来信,自然着急拆开,一时间,皇上驾崩、新皇遇刺、代王作乱、宣大从逆等等大事一涌而出,如铁锤砸胸口,把陈大人打的晕头转向。陈文瑜向着东方泪流呼号,以头抢地,真是十足的忠臣模样。

    “陈大人,现在不是表忠心的时候吧?”陆炳的厌恶之情更甚,正是你们这般无才无德、只知弄情的佞臣,才把大明治成如此模样。

    陈文瑜收泪坐好,却还是情绪激荡,稍微调整了一会。他说道:“上差怎么称呼?”

    “陆炳。”

    “陆大人实有不知,下官这个宣大总督,当真是无可奈何啊。”陈大人一脸苦相,好似他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陆炳既瞧不起他,又盼他能挽天倾,真是五味杂陈,问他作何解释。

    陈总督回答道:“下官是弘治三年二甲进士出身……”

    “说重点!”

    陈文瑜吓了一跳,又道:“下官是去年初调任的宣大总督,到任后,龙、罗两位总兵亲来朔州,除了送礼,就关照我两件事——其一,不要去宣府和大同;其二,按军籍拨军饷。”

    “甚?下属关照上官?”陆炳有些难以置信。

    陈文瑜点点头,道:“他们承诺会守关卫疆,抵御鞑靼。所有战功,与下官共享。”

    “就这?就这还用得上鸿渐楼?”陆炳不得不提醒他一下。

    陈文瑜一听,这怕是蒙混不过去,又坦白道:“每季,他们都会送些金银过来,三节两寿,尚有额外的礼品。”

    陆炳听了,更是厌憎,还是个贪官,道:“所以你就放任他们自行其事?姑息养奸,最后造反?”

    陈文瑜道:“下官不敢。这一年来,下官多方查证,方知宣、大已经完全无法掌控。”

    “细细说来。”

    “宣、大在册军士十七卫、十二户,合计兵士十万三千余人。目前实际尚在的,十不存一。”陈文瑜满脸痛心疾首,说出实情,让陆炳也是惊了个呆。

    陆炳问道:“现在还不到一万人?”他真是悲喜交加,不由心想,不到一万人好像也不算难对付。

    陈文瑜答:“去年宁逆叛乱之后,皇上调了宣、大各两千人马进京。因此,现在尚存军员不到六千。”

    陆炳一想,这不可能啊,问道:“几百里边疆防线,跑马都要跑一天,几千人如何防守?”

    “私兵。”陈文瑜咬着牙往下说,“罗、龙二总兵妄吃空饷,贪占军田,用这些钱征募私兵各万余人。他们手下的游击、游击、千户也都有几百几千私兵。粮草、马匹、兵刃、精甲,无不丰足。”

    陆炳这才回过味来,那你陈大人确实也管不了他们俩了。这支三万余人的部队,已经是大明现存最强的武装力量了,并且他们不听王命,只听罗、龙二人。没人去惹他们,他们早晚也得造反,何况现在江彬傻乎乎地引狼入室?陆炳沉吟道:“这怕不是朝夕之间就能形成的,这么多任总督总兵,就没有发现么?”

    “上官可知,大明边军的将官,都是世袭罔替的?”

    陆炳也有些心灰意冷。陈文瑜什么也干不了,还能指望谁?他有问没问道:“陈大人有何对策?”

    “下官曾想把他们家人迁去京城,名为供养,实为人质。”陈文瑜答得战战兢兢,哆哆嗦嗦。

    “办了吗?”陆炳看他那神色,估计也没那个胆子。

    “没来得及。而且我听说,龙本怀一生未娶,罗叔雄倒是有个老妻,但他的独子前几年死在战场上了。”

    陆炳一琢磨,这两位老将,还真是没有软肋的代表。他口中喃喃道:“若是心无杂念,只求外抗鞑靼,倒是大明之福。”

    陈文瑜好歹两榜进士,官场混迹三十年,揣摩上意已经成为习惯,道:“上官的意思是,勾连鞑靼进犯,让他们无心造反?”

    陆炳被他气笑了,道:“陈大人不愧是三边总督兵部侍郎,这招‘驱虎吞狼’真是妙啊。”

    陈文瑜自然听得懂好赖话,低着头再不敢作声。

    陆炳把陈总督一个人晾在静室,独自一人出到殿外,也不知是有心无意,四处张望寻找云漾。忽闻头顶屋檐上娇声传来,“找我?”他抬头一看,果然是她。

    陆炳望着她问道:“你在上面作甚?”

    “我在体会云逸真人的‘山高月更阔’是怎么个阔法。”

    陆炳知她嘲弄,再问:“悟了没?”

    “只道,‘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而已。”

    其实陆炳心中对云漾有些亦敬亦怕的感觉,话没有一句好好说,总觉别有深意,又觉单纯嘲讽。他只好开门见山:“我们的对话你都听到了?”

    云漾自始至终就这么坐在屋脊上望着月亮,也不瞧陆炳,回道:“吱吱呀呀聒聒噪噪,不愿听也不可得。”

    “你怎么想?”

    “我想如果是我,我会不会反?”

    陆炳心想,这不多余问,道:“是你你自然不反。”

    云漾又问:“那云逸真人若有三万铁骑,忠心不二,兵甲精、粮草丰、士气足,你反不反?”

    陆炳一听,瞬时领会。自己当然不反,这一世初心,为了辅佐兴王、匡扶大明,哪有自己反自己的道理?可世人有无限心,各种欲望交杂,却常常忘却了本心。多少人考功名出仕,原本想有一番作为,造福天下。待一入官场,身不由己,为攀高位,无所不为。这种误把手段当目的,就如同眼前一座山,遮蔽天上月,月不是不存在,只是这会瞧不见罢了。

    念及于此,陆炳又回到静室,对陈总督说道:“陈大人为何做学求官?”

    陈文瑜一愣,怎么突然说起这个,回道:“自然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亦复有他。”

    陆炳又道:“为此大愿,舍生忘死可矣?”

    陈总督被这么一问,过往点点滴滴又浮现心头。自己一生激扬得意、官运亨通、万人敬仰,蒙蔽在这锦绣灿烂里,早已忘却了自己的志向是“为国为民”四个字。偶尔回首念及,总用“时候未到”、“攀高位以利苍生”来安慰自己。他不禁问自己,真的能为天下而舍己吗?思忖良久,他说道:“可矣。”

    陆炳见他天人交战,最后下定决心,也是意下暗赞此人风骨,便道:“若此刻破解危局需要陈大人抛家舍业,你可甘心情愿?”

    陈文瑜目光逐渐坚定起来,一股浩然正气从他身上昂扬而出,与先前判若两人。他回道:“为国为民为天下,有何不可?”

    陆炳见状,不由尊重之心泛起,道:“好,兵行险着,向陈大人借一物。”

    “但说无妨!”

    “借陈大人一死。”

    陈文瑜毫不犹豫,道:“陈某何敢惜身?但凭公子筹划。”

    陆炳感佩无已,此刻也不再多言,请来方丈说明情况。

    当晚,两名信使连夜出发,赶往宣、大重镇。

    正德十六年四月十四,大同镇台衙门。

    总兵罗叔雄与一位锦衣卫镇抚使上座议事,说话间,千户来报,宣府总兵龙本怀到访。罗大人转忧为喜,忙出来迎接。

    “老兄弟,别来无恙啊!”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龙将军老当益壮,气若洪钟。

    “老哥哥风采依旧,不减当年啊。”罗叔雄由衷喜悦,他除了老妻和身边一班下属,关系最近的莫过于龙将军了。两人许久未见,分外亲热。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锦衣卫指挥佥事张忠维。

    宾主落座,互相恭维寒暄了一番,便开始说起正事。

    龙本怀道:“不瞒列位,宣府兵马调动基本已经完成,原本这三五日便可启程。就在这档口,老夫收到总督府的召谕。想必罗将军也收到了罢。”

    罗叔雄收到的信就在手边的锦盒里,他也摸了出来放在桌上,表示一样。

    龙本怀接着说道:“年余来,陈总督不为掣肘,让我们结结实实干了鞑靼狗子一仗,确实畅快,我本想好好感谢他一番。只是不知这个档口,他召我们前去,是何用意?”

    罗叔雄道:“不瞒大哥,我也这般想。陈大人不好美色、不勒钱财、不贪军功,实在是难得的好总督。可现如今发兵在即,莫非他收到什么风声,要从中阻挠?”

    龙将军点点头,道:“可话说回来,我们是清君侧,又不是谋反,没必要自找一个‘忤逆上命’的罪名。况且,他是个文官,又选在佛门之地,我们带些亲随,又有镇抚司两位大人相助,也不致会有什么危险。”

    罗叔雄也表示赞同。

    龙本怀对两位锦衣卫说道:“既然如此,发兵耽误几日,不知两位上差允准否?”龙将军说得客气,实际上等于通知他俩一声。

    张忠维官大半级,又是四哥,当然应该他来拿主意。他看了容赞一眼,应声道:“该当如此。”毕竟他的事已经办妥,早一日晚一日,对他而言,倒也没多大关系。

    龙本怀很满意这结果,捋捋长须,道:“依老兄弟你看,何时出发?”

    罗将军露出些许笑容道:“明天一早出发,借着这机会,今晚定要与老哥哥,喝个痛快。”说着拉着龙将军进了内堂。

    罗叔雄收敛起笑容低声说道:“我有一句肺腑之言,盼哥哥莫要见怪。”

    龙本怀也一脸严肃:“你要说江彬那佞臣……”

    两人互相递个眼色,心意灵犀相通,豁然明了。两人转个身,躲进一个暗室。

    罗叔雄道:“那时皇上易名入营时,就是江彬护卫在侧,我当时瞧他阿谀逢迎,必是佞臣。如今他信中以私兵内情要挟,要我们借着清君侧的名义发兵拥代。哥哥,这可是谋反啊!”

    龙本怀一脸无可奈何:“我又何尝不知?可不论哪个藩王爷继承大统,焉能信我们招募私兵全是为大明守国门?撤职抄家事小,鞑靼马踏边关、军摧长城可就万劫不复了啊。”

    罗叔雄道:“其实代王是太祖嫡传,也未见得比其他藩王差。”

    龙本怀叹了口气:“但愿如此。马入夹道、箭已离弦,哪有什么回头路可走。去灵境寺,拖一天是一天吧。”

    大同到灵境寺,比朔州过去还近些。龙、罗二人带着亲信和锦衣卫约五十骑,风卷残云,纵情驰骋。不过两个时辰,便到了山下。此时,山下驻扎的边军已经奉陈总督手谕,远远撤了开去,山上便只剩一些僧俗人等。

    几位将官上了山,卸了兵刃便进了寺,众人都感惊诧。

    原本的金身罗汉堂,此刻已经改为陈文瑜的灵堂。

    这确实让人始料未及。龙、罗二人想到过千百种可能,准备了贴身利刃护体软甲,准备了金银细软各色礼物,甚至还准备了一些酒菜以备山高庙远水食匮乏。可他们确实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还要带缟素纸钱。虽说他们与陈总督也只有一面之缘,但此刻见他遗体停棺,尸身遮掩在山花葱叶里,只露出个头来,心中也不免感到叹惋可惜。

    一行人瞻仰完遗体,也不便即刻离去,何况龙、罗二人本就有心耽误时日,便在后山禅房内先住下。晚汤后,方丈招呼众人,在后殿清谈。龙、罗本不信佛,自然也不会去研究什么佛法禅理,可山上左右无事,便也找个蒲团,盘坐着一起喝茶。张、容两位镇抚司大员,总觉事有蹊跷,却又说不上来,只好时时跟着。

    山上没有陈总督的家属,自然要琢语禅师这位东道主答谢观礼客,他说了一番感谢的言语,话锋一转,便又聊起人的生死苦海,什么“来自虚无、归于虚无”,什么“苦苦追求数十载,转因缘尽一场空”,一番哲思说的合情入理,又加上逝者在堂,两位锦衣卫倒也罢了,龙、罗两位总兵已经年岁渐老,难免共情入心,满脸萧瑟。

    琢语接着道:“陈施主临终前,也是幡然醒悟。他自幼从文,苦读诗书,立志考取功名,造福一方。岂知道,自己虽年少有为,两榜有名,却在官场攀高奉贵,只为晋升;不择手段,但求拔擢。临头来匆匆一生,碌碌一世,初心如月,轻云蔽之。当真可怜、可惜、可悲、可叹!”

    容赞心思机敏,他瞧着两位总兵的脸色越发凝重,心里暗道不好,贼秃在这蛊惑人心使坏呢!不由接过话头:“方才大师说‘自虚无来、归虚无去’,既然佛说人生本是虚无,岂不是教人自杀的法门?”这帮锦衣卫,曲解他人的意思再加以诡辩是家常便饭,此刻便给他来个断章取义,混淆视听。

    琢语道:“施主可有大愿?”

    容赞对两位总兵吃空饷募私兵的情形早有耳闻,自然认定他们也是贪财图位之人,便刻意往这层拉拢,道:“我是凡夫俗子,哪有什么大愿,只求高官厚禄,金银富贵便了。”

    陆炳此刻混迹在人群里,容大人这么横插一杠打乱了他和方丈的部署,他张口欲言,又恐自己人少言轻,只能强忍着话头,让琢语禅师应付。

    琢语依旧从容缓言,不见喜忧,道:“施主住相已深,是否常感心中不安,身居烦恼,困于利害得失、拔擢贬损?”

    容赞身居官场,自然不免此情,眼下却兀自强辩,道:“今朝有酒今朝醉,爽快得很,谈何烦恼?”

    易嗔在旁听了,深感不屑,轻蔑地哼了一声。

    容赞闻之,不免恼怒,大声道:“小和尚,你什么意思?”

    文朗在侧,抢在方丈前头,道:“易嗔无礼。这位施主只求富贵,出于本心,也属寻常。世上并非人人都要脱离生死之苦海,此节本无高下之分,何不能平等心对待?”

    文朗自幼出家,有些天真率直,他误以为对方言出本心,也是仗义执言。可容赞心里有鬼,咬准他是阴阳怪气,更是不忿,回道:“我便是明日就死,也毫无烦恼。生死看淡,我一生富贵尊荣,又有何憾?”

    便在此时,一小和尚从前殿次哇乱喊着冲进后殿,大叫:“方丈快跑,走水了,后殿转眼便是火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