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历史军事 » 挽心承明录 » 第4章 果然来者不善

第4章 果然来者不善

    内厢归于宁定,正殿对峙未停。

    原本伏于大殿内的府兵已经清理干净,对锦衣卫而言,威胁只来自殿外。此刻,为了缩小防守面积,四人已经退了回来,只需守住殿门,静候佳音。反观殿外,显然,府兵也不敢再往前多走两步,便只好举着兵刃虚张声势。殿外守卫负责人是一名总旗,这会他已经躲在部下身后不敢吱声。

    原本在大殿上的太监、长史等人,毕竟也没有亲历这样血腥场面的机会,全部退缩在墙角瑟瑟发抖。倒不是不想逃,可殿后还有两阎王不知身在何处。自己的小命终究十分要紧,不好好捧在手里可真就被人随随便便地结果了。

    不相上下之际,只听前殿有人高喊:“北镇抚司奉旨办事,闲杂让道。”但见,一行十余名锦衣卫,自前殿鱼贯而来。王府众人暗道不好,这是援兵来了。原本躲在最后的总旗是最慌张的,他带头往两侧奔逃而去,身边的护卫哪还来得及思考,也不管命不命令了,跟着跑了,直接让出一条道来。

    殿上的锦衣卫一看,也暗自高兴。瞧准了带队的是北镇抚司镇抚使宋宽,手上兵刃没动,口中喊道:“宋三爷,这。”宋宽在家不是行三,喊他宋三爷是因为他是十三太保中排第三,那也是锦衣卫里的狠角色了。他出马了,看来这件事江大人是十分重视的。

    宋宽听见了也不搭话,手下几人急奔向前也不停步,直愣愣往大殿里冲,在所有人惊恐错愕之中,把殿门内的四名锦衣卫直接砍翻在地。那四人也全无防备,也不明就里,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死了。恰在此时,陆炳在云漾的保护下,拖着晕厥过去、十分累赘的黎有德从后殿进入了大殿,目睹了这荒诞怪异的一幕。虽说有“敌人的敌人是朋友”这样的说法,但现在堂上杀气腾腾的十余名锦衣卫,谁又敢上去打招呼呢?毕竟刚打招呼的人现在已经当场伏诛了。

    宋宽扫视一场,目光如剑,所过之人,纷纷胆寒。未几,他喊道:“奉平虏伯之命,诛逆勤王!还有邪阉四人,拿下。”他嘴上说的是拿下,手下可全然没有拿人的意思,提刀便上向着四个太监冲去。其余三个太监已经吓得屎尿横流,呆若木鸡,唯独房友对局势有个提前了解,也想到了锦衣卫灭口的可能性,此刻边喊“世子救我”边往陆炳这跑,企图让宋宽投鼠忌器。他刚到陆炳身边,两把长剑已经递出,剑尖直追老太监的后心。

    这些突发事件目不暇接,陆炳也来不及思考,伸手往房友身上一拽,算是救了他一条老命。两个锦衣卫也不知道这小孩儿是谁,“挡我办事的都是贼”是锦衣卫的办案逻辑,见陆炳救人,直接转而向他身上招呼,动作之连贯浑然天成。

    瞬息万变之间,双剑合璧锋锐无匹,陆炳眼看已经难逃。宋宽眼疾,大喊“莫伤世子”;云漾手快,挥挡把剑隔开。两个锦衣卫闻言往后撤了一步,众人均暗叫一声好险。一时间,场面又陷入了因信息不对称带来的短暂凝滞。

    房友对全局的理解最为全面,从宋宽带人诛杀锦衣卫开始,他就敏锐察觉到这群人是来灭口的。平虏伯江彬实在歹毒,先派几个锦衣卫跟着进来刺杀世子,再派几个锦衣卫来诛逆勤王。若刺杀成功,兴王世子登基便成泡影,那拥立代王的先决条件就实现了,代王登基第一功臣就是江彬了;若刺杀失败,平虏伯勤王的事迹,也算是抢了登基前的最大功劳,或许还能保全自己的地位。可怜黎有德,弃子的命运从出发那天起就定下了。

    陆炳虽然信息有多处缺失,灭口的逻辑他还是能盘出来的,此刻权衡利弊之后确定,先保住房友再说,好歹有个污点证人也好掌控局面。

    宋宽就有些麻烦了,他没见过世子,见陆炳年岁合适,加上房友瞎喊,便认定了这就是世子,哪敢轻举妄动。宋大人接到的命令是诛逆勤王,命令本身而言,勤王是口号,诛逆灭口是目的;可宋宽认为,勤王是目的,诛逆是手段。原本这两件事是一回事,结果现在“王”护着“逆”,手段达不成目的,这咄咄怪事你找哪说理去,陷入僵局。

    犹豫过后,宋宽只能认这个账,纳头拜倒,道:“锦衣卫镇抚使宋宽,参见兴王世子。”余下十一名锦衣卫见状也一齐跪倒行礼。王府众人都知道这些位阎王认错了人,但是没人敢搭这个茬,只能让宋大人一伙儿吃这个亏了。

    陆炳心知,此刻也不是澄清真相的时候。想着云漾在侧,对方也不至于暴起伤人,便上前两步,把宋大人扶起,口中不住褒奖他勤王及时,国家柱石。

    宋宽起身,便跟陆炳要人,道:“此邪阉是首恶,请世子下令,由锦衣卫拿下严加拷问。”

    陆炳心想,你这有点瞧不起人了。难道你觉得我真把你当忠诚义士了?这房友交给你们,那是指定活不过今晚了。幕后黑手虽然摆明了是平虏伯江彬,但是口说无凭,留个人证就很有必要了。陆炳恍若不闻,摆摆手让殿上众人退场,再招呼总旗带领府兵收拾下横七竖八的尸首。

    这下,被晾着的宋宽十分难堪,真叫站也不是,坐也不敢。其实他心里也品咂出味道来,这世子是误会我要灭口啊。可他没有话头也没法辩解——自己主动说,可不就实打实的“欲盖弥彰”么?见陆炳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他也只好站在边上憋着不说话。一时间,十二名锦衣卫跟石像般肃立,府兵进进出出搬抬尸身,时不时发出些作呕声、碰撞声,相映之下,十分尴尬。

    府兵搬运洒扫毕,便都退了出去。总旗刚才护驾缩头,这会感觉自己又行了,他探头探脑挪进殿来,对陆炳道:“陆公子,这正殿打扫完了,世子现在情况如何,小的们十分担心。”

    这总旗原本在外,殿内的情况也不太清楚。但是他知道一点,如果世子出事,那自己显然是人头不保。现在看起来大局趋和,总旗大人可不得把这事问问清楚,这可是身家性命的关节,轻视不得。虽说陆炳是白身,自己倒是正七品的总旗,可陆炳毕竟是老领导的儿子,口气里也是本分客气至极。

    可这话一出口,宋宽闻言色变。他瞬时长剑出鞘,对着陆炳怒道:“你是何人,胆敢冒充兴王世子?”

    陆炳仗着有云漾护卫,倒也没什么慌张。沉着笑对:“这可是在兴王府,上差意欲何为?”

    对方避重就轻,宋宽心里也没了底。可身份一变,诛逆勤王的任务又能办了,全杀了不就完了。遵循办事之前先喊口号的原则,宋宽喝道:“勾结奸逆、冒充藩王,依《大明律》,诛!来人,拿下!”

    部众早已拔出绣春刀,听了长官的指令,一边唱喏一边就要砍人。

    “慢来。”相比宋宽的大言炎炎,陆炳倒是处变不惊。“上差是非要动武不可?”

    宋宽一愣,莫非这小孩有什么古怪,上下扫视一番,又道:“北镇抚司奉旨办差,人赃并获、拒答拒捕,按律可当场格杀,就是皇亲国戚,亦不例外。你小子有何话说?”

    “可。按上差意思,是要文斗,还是武斗?”陆炳不紧不慢,让人发毛。

    “何谓武斗?”宋宽虽说也是骄横跋扈惯了的人,这次毕竟在王府,倒是也有所收敛。

    “你们十二人齐上,我们二人吃点亏,一个打六个。”陆炳面露轻蔑,倒似稳操胜券一般。

    宋宽哑然失笑:“那什么叫文斗?”

    “那我们占点便宜,让这位丫头与各位上差。一对一比划比划。”

    “小子,看来你今天是占定这个便宜了?”

    “全凭上差吩咐了。”陆炳心知自己指定是不行的,能让云漾一个个解决,想来是最好的处境了。

    宋宽当然看不穿对方的心思,见陆炳虽小,但身形孔武。与之相比,小丫头娇小玲珑,大一点的石头怕是都捧不起,那是好欺负得多了。他暗骂两句,叹息太祖成祖英姿雄浑,驰骋天下,现如今藩王府里,却都是这般小丑货色。

    宋宽给部下递个眼色,一人跃然而出,撩个剑花,准备接战。

    陆炳见状,对云漾说道:“芊妹,那你就陪这几位上差走几招吧。”

    “走几招?”云漾嗓音柔糯,甚是动听。

    “对,走几招。”

    “我是问,具体走几招?”

    众人看着这丫头一脸天真诚恳,一起哄笑。这得多没见过世面,才能如此不知死活啊!

    “那就十招吧。”陆炳心里有底,嘴上便继续使劲拱火,“给上差留点面子。”

    那出战之人听这二人对话,已经怒不可遏。当下接过话头,“那先谢过仙子手下留情了,出招吧。”

    云漾反手扣着剑,先抱拳行了个礼,方罢,两人便斗了起来。云漾比对方矮了两个头,全靠走位灵动,步法轻盈。反观锦衣卫,只盼三拳两脚解决对手,硬桥硬马,剑藏风雷。但见绣春刀当面劈来,云漾侧身避过,这般应对正合锦衣卫的预判,后手横挥才是正经杀招。正因为云漾个子矮小,他还刻意压低了重心,扎了个侧马,照着云漾拦腰砍来。

    宋宽在旁观看,他对部下的应对调整十分满意。没有这手变招,对方小孩,低个头便能躲。

    全场都能瞧出来的招式,自然也瞒不住云漾。只见她递剑指向地面,剑尖刺入花岗石面寸许,借着这支撑之力,一个纵跃,翻身躲过了对方的进逼,落下时,恰好够得着剑柄,提剑便刺。

    那锦衣卫见她应对巧妙,心里也是一赞。他本想迅速收招,趁云漾落地的间歇乘胜追击,可挥刀力猛,收势不住,脑中想到,身体却做不到,只好暗叹一句可惜。哪知云漾转守为攻如此丝滑,等他回手再攻,重心前驱,对方已经提剑刺来,一时心知不妙。只见他身子向前一伏,脑海中已经盘算出对手后续的追杀招式,顺势在地上打了个滚,再左手撑着地面借力,一个转身挥砍企图暂退对方的追击。

    哪知道,云漾站在原地,笑吟吟地并未追击。

    陆炳见状,心里觉得可惜,以云漾的灵巧,对方可来不及爬起来反击;宋宽见状,心里觉得可笑,这女娃虽然招式根基都有模有样,但这实战经验,当真浅薄。

    说回战局。那锦衣卫狼狈躲避,自己也觉得丢了面子,凝神净元,缓了一口大气,正待要进逼上前,将攻未攻,身子前倾的瞬间,云漾的剑尖就在霎那间抵到他眉心之上。

    众人大惊。因为在大家眼里,两人对着站了一会,小丫头忽然突进一步把剑指出去,锦衣卫也忽然奔袭一步把脑袋凑了上来。双方都收住了脚,胜负也见了分晓。

    “点到为止,还是立决生死?”云漾语气平静得可怕,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小女孩该说的话。

    陆炳瞟了宋宽一眼,见宋宽也看着他,便沉着脸,一字一顿道:“全凭上差吩咐。”

    宋宽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只好低声回道,“点到为止吧。”

    云漾撤剑,浅浅一笑又是满面和煦,说到:“下一位。”

    宋宽招了招手,又一位锦衣卫挺身而出。宋宽低声吩咐,“以快打快,制高压低。”从人应诺,执剑向前。

    正待出招,云漾摆摆手道:“慢。”说罢转身望着陆炳,“这一位让走几招?”

    陆炳心想,这丫头除了阴阳怪气,搞人心态也是主要爱好啊,回道:“你看呢?”

    云漾眼光下斜,一副思虑模样,未几回道:“三招吧。”言毕,便双手握剑凝神逼视对手。

    那锦衣卫啐了一口,小声骂了句“庶子欺人”,便开局抢攻。他刚才见过云漾上下翻飞的灵动模样,此刻剑招中是虚实交杂,意欲用神出鬼没的刺击挥砍限制对方的腾挪空间。这人家学深厚,根基扎实,原本就深谙此道,或三虚一实,或五虚一实,变化繁多,后招凌厉,当真眼花缭乱。

    那云漾双手持剑,有些佯装老成的奇怪模样。第一轮抢攻,她持剑硬格。但听一连串的脆响,锦衣卫跃身拉开,云漾寸步未移。

    陆炳没什么眼光,也不知道二人各怀什么打算;宋宽是大行家,猜到双方第一轮互相试探,他断定云漾是想减少消耗打持久战。可这就奇了,小孩力弱,本就不适合久战,况且,三招取胜的狂言也是她许的,莫非有诈?

    众人思忖间,那锦衣卫发动了第二波急攻。但见,漫天剑光如繁星点点,此起彼伏;周遭剑锋如凛风烈烈,叠浪轮至。云漾脸上的凝重严肃,眉微蹙,唇紧抿,似是陷入难关。又是一连串脆响,约有十余下,连绵在一起,余韵缠绕在殿上。

    确实快,攻得快,守得也快。那锦衣卫又是退开三两步,算是第二轮的攻击收了尾,不同的是,这番云漾往后退了一步。

    这两人的对决就是这样,蜻蜓点水般匆匆相接,又匆匆离散。众人看着他们俩这般,心想他们可真会耽误时间,不知这看半天互抡一拳要斗到几时。

    两人执剑互相凝视,云漾在想什么没人知道,那锦衣卫却在想,下一招是第三招了,你既然口出狂言,那我也只能在这一手取你性命了。试探已完毕,他的诡计已经铺垫好。所谓虚实,所谓以快打快都是伪装,两位剑客的对决,自然不用在乎什么男女高矮力大力小。一个成年男人相比于一个豆蔻小儿,最大的优势不是速度,而是力量。此前两次冲击,力量渐小、速度愈快,就是让对手误以为下一手更快更虚。而他的下一招,恰是乾坤一击。

    终于,锦衣卫猛吸一口气,突进发动第三轮攻击。他屏气凝神,直取中宫,承千钧之力,弃万花之繁,只求这一击即中。

    可云漾早有准备,或者说,她并不在乎什么虚虚实实。一个只想着第三招再分胜负的人,前两招是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对方一剑贯空而来,她反踏一步向前,双手斜向劈砍。双剑相接真是以排山接倒海、以裂地迎崩天,一把兵刃脱手而去,细瞧,竟是绣春刀!

    两人较力,竟是锦衣卫败下阵来!

    那锦衣卫兵刃脱手,脸色煞白,一个愣怔,长剑已经架在脖颈之上。

    长剑落地,恰好掉在房友的身边。他原本就瘫坐在世子身后的墙角,大气也不敢喘,这会又往后蹭了一点,抵住了墙。一时间,殿上死寂,无人做声。

    陆炳瞧这局面,想着见好就收,便说:“上差若可以不拿我们下诏狱,我看也不用再动武了。”毕竟打架只是手段,保这俩活口,才是目的。

    宋宽听了,可没法领这个情。一来使命必达是锦衣卫的信条,二来迎难而上是他宋大人的人设。现在眼瞅着打不过,想让他表演乌龟缩壳那是万万不行的。但问题是,这女娃娃确实有点邪门,小小年纪,看起来武艺高深莫测,自己下场也说不上有多大把握。如何是好?

    既然都已经丢人,那就别留活口了吧。宋宽道:“文斗两场,你小子占了不少便宜,这高低也得武斗一场吧?你们四个一起上,咱几个一起来的,自然也一起上。”他说的“你们四个”,是包含了“昏迷不醒黎有德”和“瘫痪颤抖房友”的,不要脸到这个程度,确实配得上锦衣卫第三大太保。

    陆炳沉吟未答,云漾倒接过话头,道:“不用麻烦了,你们一起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