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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试探

    申时已到,雨方停,日西倾。

    官袍浣洗烤干,各位御使更衣以后,威严气场又回到了身上。下人带着众人从偏门出来,重新从正门入府。正厅道上,侍卫已经十步一岗,兵甲整肃了。黎有德看了倒也不以为意,也不知是不是房公公做了思想工作,已经痛改前非。

    世子带着长史、千户、仪典正等站在前殿门口迎候。依照礼制,圣旨、诏书就在前殿前跪奉,若是口谕通禀,在正殿坐等即可。世子虽然已经知道结果,还是按照最高规格在接待了。

    房友这样的内官对礼仪最是上心,看到这样铺排也是十分受用。见了世子即刻跪下行礼,表示自己身上没有圣旨,不需要世子如此抬爱。宾主双方都是主打一个礼多人不怪。黎有德跟在后面,佩刀已不知在进哪个门的时候卸了,反正就老老实实跟着,该跪就跪、该磕就磕,低着头,不说话。

    众人到正殿,宾主叙礼坐定。殿上,世子居上座,右首四座房友、黎有德等依次往下;左首四座长史、仪典正等依次往下。刘千户不知在哪护卫,黄锦这会伺候都轮不上,跟陆炳躲殿后偷听。

    客气话说了未几,房友起身站到殿中,大家都知道他要通传,虽然这道谕肯定不是皇上的吩咐,大家也都站起来。房友说:“密旨,请兴王世子上前跪接。”

    世子听了,气氛都到这了,你突然要跪接,那就跪吧。于是又往前走了几步,到房友面前,跪下,口中喊道:“臣,兴王世子朱厚熜接旨。”

    房友俯下身,凑到他耳边,道:“快跑,锦衣卫要杀你!”

    世子闻言,不惊不惧,行了大礼,口中喊到:“接旨。”突然两手一撑,身子一扭脚一蹬,转身就跑。

    就在此刻,黎有德低吼一声:“动手!”六名锦衣卫不知从哪摸出几把三寸长的匕首,也不追世子,便往殿边帷幕里钻去。

    刘千户这时正与二十名亲兵躲在帷幕里,只能听到殿上的动静,瞧不到具体的情况。先前还好好的传旨接旨,怎么突然就动起手来。他撩开帷幕,正准备拔出佩剑大喊护驾,哪知道这几个锦衣卫根本没去追世子,反而往帷幕里冲来,直接一刀给他封了喉。

    这一招反手掏打的府兵措手不及:正常人看到外部戒备森严,又没有兵刃,自忖也难跑掉,自然不敢动手。即便不想活了,殿上伏兵二十一打六,那不是只剩下长剑割肉了吗?哪知道锦衣卫的绣春刀是子母剑。剑鞘前端的花纹可不是为了好看,而是一把可脱卸的匕首。况且黎有德打架还是很有点经验的,要知道匕首杀一人可以,想突出重围可就没辙了。所以,世子可以暂且放过,反正他也跑不了。先抢几把长剑,六个人杀穿兴王府,未必就不行!

    实际情况看,锦衣卫的计划很有效,府兵很草包。殿内的二十个不知所措的护卫嚷嚷声都没喊上几句就全部躺地上了。外围的府兵还是靠长史、典正这些属官招呼来的。黎有德一挥手,四名锦衣卫长剑在手精神抖擞,直接迎着门外的府兵而上。这门内的“精锐”已经如此不堪,门外的兄弟更是声势有余胆量不足。见到这四个不要命的拿着长剑往外冲,自己先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这一露怯,欺负老百姓可能也不打紧,对锦衣卫可就是破绽百出了,毕竟人家抄家杀人可是吃饭的活儿。四名锦衣卫直接冲出殿外,开始主动进攻,府兵便又往后退了六七步。后面的凑上来,前面的退回去,恰好围成个半圆,堵住主殿的大门,形成对峙。

    这局面,比黎有德预判的还要有利。此时,他带着一名亲卫,已经穿过正殿,准备完成追杀世子的密令。

    大明藩王府的制式,还是相对统一且规范的。主殿后面还有一座宗祠,祠后是后殿,这俩屋子中间是没有路的,需要从两边藩王的居所绕过去,因此后殿一般只是静修和内眷使用。再往外去,虽说有后门,但是这个玩意儿,就是个摆设,因为门外是一条河。显然,世子往这个方向跑,那就只有逃往居所,并且更显然的是,那里住着很多内眷,是不会有护卫的。黎有德对自己的判断很有信心,唯一超出他预料的是,世子行了个大礼,反倒让他能更快地起身逃跑,确实是当时最好的办法。他心里不由得赞叹起这个十六岁的小子,在这转瞬间确定自己的逃跑路线,且先伏助起,真是机智。反观他的部下,他们居然认为不用如此麻烦,世子会往前跑然后被他们迎面直接撂倒,确实异想天开。

    进了宗祠,便是左右两条道,世子去哪了一时没法判断。亲卫见状嘟囔了一句,兔子跑得好快,看着黎有德等他指示。黎有德瞥了眼剑架上剩下的剑鞘,笑笑说:“有意思,兔子还想咬人。”

    他一扬手,示意部下往西厢追,自己去东厢。按照礼制,藩王本人的居所在西侧,世子便居住在东侧。来吧小兔子,让我亲自送你上路。

    黎有德提着滴血的长剑一步步往东厢走去,牡丹上的雨水尚未干透,阳光洒下,点点闪烁,静谧悠然。若是寻常日子,这样的氛围煮上一壶茶,或者煨上一壶酒,三两知音,琴棋书画,倒也惬意。你倒也幸运,既得花下死,那就尽风流吧。

    回廊转角走出个宦奴,已是一把年纪。看到一人身着锦缎长袍,手持三尺青锋,还在滴血,惊怔得说不出话,跌坐在地,瘫如烂泥。黎有德一脸恳切地问道:“老丈,可看到世子。外殿有贼人入府,我锦衣卫千户黎有德奉命保护。”瞧那模样,还真像个忠诚义士呢。

    那老头哪还说得出话来,连连摆手,蹬着脚想往后腾挪两步。黎有德走近前去,又道:“老丈,咱可不兴打诳啊。”挥劈砍下,老头用手一挡,一个手掌便削了下来,痛的老头次哇乱叫。

    “功夫不行,兵刃倒是挺好。”黎有德把剑身贴在老头脸上,随着他满地打滚的幅度轻挪剑尖,又问:“再不说可就准备办丧了哦?”

    “说,说……在前殿,前殿。”老头本就什么都不知道,为了保命只得尽量配合。即便心知,都是徒劳。

    解决完老头,黎有德也估计世子确实没跑这边儿来,他随意地看了两间屋子,似乎要给自己一个交代,又像是戏弄猎物的猫,故意让你多跑几步一般。未几,他便向着西厢而来。

    此时,陆炳已经跟另一位锦衣卫斗上了。

    方才世子一溜向后殿跑来,陆炳和黄锦立刻就明白发生了什么,旋即跟上。世子出生后,兴王便觉得他与道家有缘,据说是梦中有仙人到访,先人已逝,再不可考。当下,世子是真的后悔,当时不修儒、道而修习武道,此刻兴许也不会被人追得满街跑。经过宗祠时,世子不暇多想就往他屋里跑,毕竟熟悉,容易躲藏。去年兴王去世时,他就搬了过去,因此让黎有德扑了个空,也间接害死那个老奴。

    陆炳手中什么也没有,总觉心慌。见到宗祠祭台上有一把金镂长剑,顺手抽了出来。他还是云逸时,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但这一世的身姿还算壮硕,有一把兵刃多少能管点什么用。等他跟去西厢,世子和黄锦早跑的没影了。他往前寻了几步,也没瞧见去了哪,头一回,锦衣卫到了。

    这位亲卫说起来人不坏,或许陆炳往地上一躺,哭爹喊娘他也就放你一条生路了。可现在你拿着把长剑,那简直是发出决斗邀请,不应战就不礼貌了。陆炳本不会武,双手握着剑柄看起来甚是笨拙,相比之下,那锦衣卫凝神敛心,持剑而立,就很有武学大家的风采。

    锦衣卫游走进逼,剑尖游移如鬼魅。陆炳毫无章法,只能用剑去格,左支右拙,十分狼狈。按说这种水平的对决,结果基本是吊打。好就好在锦衣卫的武器太轻,略不趁手;陆炳自以为不会武,其实根基还不错;一个不敢冒进,一个铁心死守,三两招之间,倒也没缺胳膊少腿,但衣衫上的血痕已经透漏出陆炳的败局只是时间问题。

    就这个时候,黎有德到了。他一瞧见这少年就想起早上的旧事。在他现在这种情绪下,断然不会联想到送饭送水的款待,只能想到他莫名其妙的妄语恶心人,由此,一腔愤恨直接转为杀意。他命令道:“你去追兔子,我来料理这小子。”那下属奉命便走。陆炳这哪能让,朝着那锦衣卫挥劈过去,却被黎有德扬剑格开。

    “来,小子,给爷露一手,别死得那么窝囊。”言罢,一个箭步冲杀过来。

    陆炳道心深厚,挑衅不起嗔怒,但技不如人,难免有些慌乱。只见他挥剑格挡已然全力以赴,反倒是黎有德从容不迫,尽用些花架式戏弄对方。数招之间,高下立判,胜负早分,便是不懂剑法的小孩,也能看出这位锦衣卫千户的予取予求。

    十几招走完,陆炳也开始体悟运剑的诀窍,那倒不是他有什么天赋,而是原本的陆炳就有练习,他寄身于此,即便有些记忆,却也很难运用自如,经过一番喂招挑逗,一些肌肉记忆开始苏醒。陆炳自己尚未发觉这些,只道看懂了对方的剑路,而黎有德作为行家,已经看出些许端倪。

    黎有德心想,这小子倒有些古怪,不使点劲,万一不慎挂彩,倒也丢人。念动神随,他开始心剑合一,凌厉攻杀。

    到底是差距太大,不管是剑术技巧,还是实战经验。就这三两下,陆炳的左臂划了一道长口子,鲜血汩汩往外冒。眼看着剑都要拿不住了。黎有德掐准时机,把陆炳的剑打脱了手,一脚把他踢翻在地。陆炳往后一躺,剑尖已经指向他的咽喉了。

    “嘿,小子,以下犯上何罪啊?刺王杀驾何罪啊?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现世报,当天就报!”

    “知道,我还知道反派死于话多。”

    “是啊,你今早上话就挺多,可惜今后,你只能对阎王去说了。”

    黎有德正欲把剑尖递出,一决而后快。哪知屋檐上落下一人,挥剑把他格开了去,力大惊人。他习惯性往后一跃,定睛一瞧,奇了,居然是个小女孩。

    那来人对着陆炳道:“哎哟,这不是我们云逸真人吗?怎么给人当木桩雕花了呀?”来人正是陆炳的魂引——云漾。

    陆炳被她这么来一句,虽然没恼,却也苦笑不迭不知如何作答。心想:你该不会早就在这了吧,就这么蹲着看热闹?

    黎有德可真没闲工夫看他俩逗趣儿,戏谑一句:“拳脚正事不学,学人撩花弄玉。今天正好送你们生生世世一双人,就埋这牡丹花下吧。”言罢,他本也不是善男信女,自也不管什么以大欺小,提剑便上,只想一剑一个,别耽误办事。

    哪知云漾岂是易予,御剑相迎,但见:其剑如潋水如澄澈,其人似浮华似星辉,其迹如皎月泄地满目青冥,其神如叶莲交衬夺羽飞升,白衣纷飞如鹅雪逸散,环佩清灵如玉珠落盘。当真是区区豆蔻小娇娘,煌煌千古纵剑狂。黎有德一阵急攻,仗着人壮技强,也不做什么防身护体,只管那山河日月倾泻而出,定要在这五七招内解决了对手。哪知一通操作下来,便如醉汉疯抡王八拳,十有八九都落空,自己倒要气力不继,只得抽身退开。

    云漾歪着脑袋笑笑,道:“尔尔。”

    黎有德好歹锦衣卫千户,在京城都是横着走,哪受过这个委屈,猱身又上:“口舌之快有什么用?”

    “哪比得上你剑快?”云漾笑吟吟应着,手上锋对可没停。

    黎有德的脑袋当场就冒烟了,人说灵台明澈,便是心无杂念。他这会脑袋里还在纠结“‘口舌之快’的‘快’和‘剑快’的‘快’到底是不是一个意思”,剑尖风卷游移,全靠肌肉记忆。反观云漾轻松自如,显得毫不费力。瞬间,攻守易势。小女孩的剑法灵巧翩蜒,防守还吃点力,换自己进攻当真是无处不在,遇上对手已经神志狂躁,不多时便无力招架。

    黎有德的剑倒是没有脱手,但被云漾压制到墙边毫无还手之力。

    “确实。”云漾还要口上占便宜,可对方已经无暇还嘴了,“确实就只有这一点点。”嘲弄完对手,云漾转过剑锋,把对方的剑如切带鱼般削成存存段段,一块块铁片分至落地,旁人若是偶然捡到,实在难以相信,这原本是剑的一部分。

    “陪你玩一会,你还当真了?”此时,黎有德和陆炳才发现,这把剑与其说是剑,不如说是一把挺拔刚直的刀,一侧开刃削铁如泥,一侧未开刃“陪你玩玩”。直到这时,黎有德才终于知道被当成猎物戏弄的感受,只可惜这次,自己扮演猎物。

    打不过的情况,锦衣卫大人虽然一生难遇几回,但是如何应对还是懂的:跑。他念生行随,佯装空手扑上,实则放低重心,扭身便跑。

    可那姑娘便如未卜先知,并不闪躲,只待黎有德转身,便赶上两步给他脑后来了一下。顿时,他形如痴呆,泪涎横流。

    云漾随手把剑一甩,便刺入刚硬的石板路里,便如同一个不合心意的玩具。回过头来看陆炳,道:“你都快死了,为什么不找我?”

    和黎有德一样,在旁看热闹的陆炳也已经看的瞠目结舌,不知何对。未几,陆炳想起,还有个锦衣卫重进西厢院了,他正待要说,黄锦拉着一个锦衣卫在地上拖行而来,不知是死是活。

    陆炳再看看云漾,“你干的?”

    “嗯,这个有点太简单,不太好意思提。”

    黄锦看着陆炳,再看看云漾——在黄锦眼里,这位姑娘叫朱芊。问道:“现在咋整?”陆炳便看着云漾,也问了一句:“现在咋整?”

    云漾一扭头就要走,丢一下一句,“两个臭男人跟两头蠢猪一样,这还问我。”

    陆炳是不生气,黄锦是没听懂。陆炳看看黄锦,问他世子在哪。

    黄锦回答,“世子现在不能出面。这后事得你去料理,世子怎么能沾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