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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引狼入室还是关门打狗

    众人进得屋内。但见,屋里两张大桌,放了八个脸盆,八条毛巾;八条长凳上搭着八套棉布衣物;水壶里是煮开的滚水;茶盘上是摆好的茶杯;明炉烤火,四壁盈春。看到这布置,虽然简慢些,房、黎二人还是十分满意的,尤其是这个八份。他们此刻很有默契地想到,胖瘦那俩草包,只配在门口淋雨看门。

    有这份招待,众人纷纷宽衣擦身。俩太监倒也没多不好意思,毕竟地位高些,便也不那么在意身上少些玩意儿。反倒是锦衣卫,一个个换衣服都只敢面对墙壁,生怕惹了两位太监不高兴。

    等大家都忙活完,一杯热茶吞下,这一张张原本煞白如鬼的脸,才一下子又活泛起来。可暖身的问题解决了,肚子便饿了起来。一夜赶路是一口也没吃上,这会几人大眼瞪小眼,也是无可奈何。心里埋怨起王府来,真是一点儿眼力见没有,哪怕煮几碗面也可以啊。

    未几,柴房的门开了,大家不由得目光汇聚于此,期待……不能说期待了,简直是渴望。只可惜,幻想总是破灭,追求往往落空,来人只是个十三四的小娃,提着俩空空木桶,甚也没有。这时的失望,那自然是可想而知。只见那孩子拱手行礼道,“各位大爷辛苦,柴火都搁在老地方了吧。”

    房友心想,这小子该不会是白痴吧?这不是你们王府主事让我们从侧门进来的么,搁这打什么哑谜?其实他哪知道王府为什么不开门,他更不会想到,这些脸盆毛巾除了示好,更主要的目的,是让他们褪下官服,同时也褪下自己身份,让这场约见,变成一次互不明身份的偶遇。

    黎有德身上舒坦了,自然心里承情。见大家面面相觑不敢做声,便接过话头唯唯称是。

    调子既然定了,双方心照不宣,那后面的事儿就好办了。陆炳便自顾自伸手去,把湿透的官服往桶里装,口里念叨:“这雨也是烦人,把大爷们的衣衫都淋了。我请衣正着人,为大爷们浣洗烤干了。”

    锦衣卫,一水都是飞鱼服;房友着的,是斗牛服。从服色品级上,那是房公公低了一头。陆炳只要眼睛没瞎,这还是能看明白的。可这太监不接话,锦衣卫大哥倒是主动,尊卑主次,还得研究研究。他把衣服全划拉到桶里,众人没有一个阻止他的,反倒让他意外。

    从他的视角里,他只需要知道,对方的来意是上得了台面的公干,还是见不得光的阴谋。太祖时期胡惟庸案、蓝玉案,加上后来太宗靖难,有些事是听都听不得的。公干就得有身份、有信物,官场常有谁也不认识谁的情况,靠什么,靠那身官服。哪怕是口谕或者通传,也不能穿得跟个老百姓一样,上殿回话吧。

    他赶忙着先提桶跑路,出去后再琢磨琢磨从哪下手打听。还没出门,那锦衣卫就把他叫住,他一怔,换上笑脸转身答话。

    黎有德倒是也客气,伸手桌上摸了点散碎银子,估摸着也有两三钱,递给陆炳,道:“小兄弟,这点小意思你拿去,劳驾,请典膳伙工,整治点吃的,面条也行,粥饭也行,这几位爷可饿坏了。”

    陆炳放下桶,接过银子揣怀里,给黎有德行了个礼,傻乐呵地应承下来。原本他没瞧桌面,毕竟心中满是忐忑,顾此失彼。这会目光顺着这黎大人的动作,扫了一眼,顿感奇怪:桌上各人的贴身物事,什么钱囊锦帕、玉佩行照之类的琐碎玩意儿四散交杂,可这几位锦衣卫的绣春刀全是左鞘右柄齐刷刷斜摆着;太监那头没有剑,也没有圣旨手谕,这一点倒不出所料。

    他脑袋转得快,心里想得多,知道这几位锦衣卫进了王府还全神戒备,有些不简单。刚提桶转身,又被人叫住。

    这次是房公公。进门的问题解决了,吃饭的问题也解决了,他才想起还有俩没用的玩意儿还在王府门口骂人呢。虽然不情愿,他也摸出些银子,打发陆炳把他们四个也唤过来。陆炳接过钱,突然福至心灵,张口问了句:“老公公,打听下,按照《大明律》,若以下犯上,何刑啊?”

    房友一听,这没上没下一句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品咂了一下味道,想起胖瘦二活宝,以为这小孩自以为念了点书,跟自己打机锋呢,便说:“当流。”明朝五刑“笞、杖、徒、流、死”,原本这事儿可大可小,心里想着这二人的气,便往重了说。

    陆炳“喔”了一声,又问:“再请教公公,若刺王杀驾,何刑?”

    “你说什么呢!”“大胆!”几个锦衣卫拍案而起,其中一位剑已出鞘。这电光石火间的剑影金鸣,把身旁的太监都吓得脸色煞白,只有陆炳早有准备,两桶一甩往后一跌。

    房友还算见过大场面的,已经回过神来。锦衣卫千户正五品在藩王府里那实在连根葱都不算,这样白刃出鞘就算不是“意欲刺王杀驾”,至少也算是“以下犯上”了。他虽没太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这个局面再不阻止定然不好收拾,忙出来打圆场。

    他俯身扶起陆炳,温言道:“小兄弟,这话可不兴胡说啊,你给老公公说说,这是什么意思啊?”

    陆炳趁他身子挡着锦衣卫,朝他挤眉弄眼,起身后又是一副天真惶恐的嘴脸,说道:“昨岁府里来了戏班子,说的是什么太师宴客,有刺客混迹在宾客里,那戏子的剑,也是跟这些大爷一般斜着放。”他佯装上气不接下气,说话也断断续续,又道:“一位白面郎君便提醒太师,问的就是这两句。我道你们都看过这戏呢!”

    众人一听,虽然也不知道这是哪出戏,想来这十多岁的孩子在藩王府里除了好吃好喝,什么世面也没瞧过,料他也没甚大见识。小孩儿信口妄言,自己拔刀相向,真是惭愧。几个锦衣卫便都觉得自己行为有些过激。只有房友看到陆炳神情有异,这会也没多想,便哄他几句,让他可别出去乱说。

    看陆炳没什么大事,房友便转身回座。突然,他想起黎有德那句“代王”和那个捏了捏刀柄的动作,瞬时也感觉这事儿不简单,这小孩的言语和神情更不简单。陆炳此时已经拾起散落在地的衣物,装进桶里,便要出门。房友又叫住他,两人四目相对,从彼此的眼神里品咂了好一会,缓缓说道:“小兄弟,去禀告世子,皇上驾崩了。”

    这话一出口,锦衣卫迷糊了,随行太监迷糊了。整件事,只有陆炳和房友都搞清楚了。对,这几个锦衣卫,来王府,是来杀人的。

    陆炳用试探,提醒了房友;房友便想用这个信息,告诉陆炳,顺便把自己撇清:我就负责通禀,内容等会再说,这些流氓发疯,我可毫不知情。

    陆炳最后还是平安出了殿门。这时的他,正在把刚才的见闻串联起来。大明天下虽然大治,地痞无赖奸流氓总还是有的。所谓文事必需武备,太监在路上行走公干,带几个锦衣卫保护周全也是寻常。可进了王府,怎么说也都是自己人了。这几个锦衣卫把兵刃这样摆着,就显得心里有鬼了。天下人都知道,东厂和锦衣卫狼狈为奸,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自然也知道。可他不知道的是,这一拨人是接了两道不同的谕令而来,冲着房友胡乱做表情,是想挑拨他们的关系,攀诬锦衣卫是要杀了这俩传旨太监。这件事本来逻辑上就不太说得通,这锦衣卫没事干跑王府里把自己保护的太监杀了,这有什么道理可言。可无巧不成书,房友原本就对黎有德起了疑,结果便成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了。房公公一下就明白了,锦衣卫要杀的是世子,可这,陆炳现在还是猜不透的。

    那这句“皇上驾崩了”,是什么意思呢?

    陆炳招呼完膳房、又让门房唤四个倒霉蛋从侧门进府,自己匆匆跑到大殿上。张长史看来问题不小,已经没在殿前瘫坐着了,黄锦也早已不知去向。世子道心镇定,坐着喝茶。刘千户就这么背着手,瞧着门外的绵密细雨发呆。

    陆炳一进殿,两人便关切地凑过来望着他,一时也不知道从何问起。陆炳也没着急描述自己的胆大妄为,先问了皇上有没有子嗣。两人一听,顿时懵愣。世子比陆炳大不了几岁,还没到关心这事儿的年纪,自然也是不知。刘千户却说,听闻皇上志性特异,殊于常人,似乎是没有子嗣。

    这么一来,陆炳也梳理明白了,把自己的奇行异迹略过不提,简要说明了情况,然后作出了猜测:皇上驾崩了,无子。依例,便要兄终弟及,这个弟,大抵就是世子这个堂兄弟了。估摸着内阁和司礼监这会还压着没有发丧,仪仗和遗诏现在正在来安陆的道上。这俩太监就是来通禀情况、预做准备的。

    刘千户一听,那是再高兴也没有了,这不是天降横财砸头上么,世子当了皇上自己不得跟着一飞冲天呀。这会他已经顾不上自己判断有误的惭愧,催问怎么不把太监们请上来。世子脸色也转忧为喜,但言行上依旧很沉得住气。十六岁能有这般城府,也是天赋异禀了。

    别看陆炳才十二岁,在这个关头,他比谁都冷静。他细细说了当时锦衣卫兵刃的摆法,又说了自己荒诞行径后众人的反应。刘千户有点不以为然,他自己是武官,认为这样摆放武器没有问题,听到小孩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仗义执言,是忠心耿耿的表现。

    世子和陆炳侧目瞧他,心想:人的脑袋果然是跟着屁股走的。最终,世子决断:申时见客。保险起见,刘千户率领府兵百人护卫,来客卸剑。

    这边商议完,那边也吃过了饭。一个屋子十个人,目前局势也不明朗。除了俩怒气未消还在四处找茬挑刺的活宝还活在梦里外,其余的八人,气氛就有些微妙了。房友认定了锦衣卫是来杀世子的,这会也终于想通了谷公公下令时屏退众人,面授机宜的目的,尤其是那句“只管通传,余事莫问”是什么意思。所以他现在是铁了心,硬看这个热闹,如果那唯恐天下不乱到处惹是生非的锦衣卫都指挥使江彬也被拖下水,那就更好了。

    黎有德那边都板着脸拧着眉,时不时低头沉思、时不时交递几句。要说杀人逮人整人害人、敲诈勒索吃喝嫖赌,那他们个顶个的高手。这下要让他们分析情况、判断局势,那是狗屁不通。可见服从命令听指挥的同时,还是要知其然再知所以然。他们现在是既不明白房友的话是什么意思,又不明白太监们心里向着谁;现在是该冲出去开杀,还是该等待机会。如果要等,等到何时?

    正此时,陆炳又来了,在黎有德眼里,那就是机会来了。

    陆炳进门,对锦衣卫是瞧也不瞧,似乎是被早上那处全武行吓得够呛。他径直朝着房友去了,问道:“老公公,我又想起一出戏,说是朝廷里有东厂和锦衣卫,他们是好朋友吗?”

    十双耳朵这会都竖起来听呢,他说话声虽不大,但白痴也知道,在这个空间里,谁都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这音量已经完全够了。

    房友听完,心里就气。说你傻吧,感觉你好像在装傻;说你装傻吧,那你这也实在有点太傻。当着东厂和锦衣卫的面,问他们是不是一伙的,你这不是刻意找茬,就是主动为难,总之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强忍着怒火,笑道:“戏里怎么说?”旁边的心腹本就在想,这话问我我该说对还是不对,听房友这么连消带打,忍不住点点头,暗赞这老头有点东西。

    “戏里没说。”陆炳顿了一顿,盯着房友像要把他看穿一样,又道,“但是戏里的百姓说,他们就是好朋友、一条心。”

    房友算是听懂了,在这点我呢。反问道:“那戏里的太师怎么说?”

    “太师没说。但是我们世子说了。”陆炳在这关键时刻给你来一个停顿,生怕说太快你们旁人听不清。殿上十个人是大气也不敢喘,早已忘了什么掩饰不掩饰,齐刷刷盯着陆炳,都期盼别人憋不住,问一句“怎么说”。

    陆炳终于开口:“世子说,下午申时,正殿恭迎各位上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