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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那些太监不像好人

    天还没亮、雨还没停。狗还没醒,王云醒了。

    前世的经验已经消磨干净,宿主的记忆却还在渐渐复苏。所幸的是,他脑海里残存的信念告诉他,这是一场不得不渡的劫,以及,必须立刻去找自己的魂引云漾。他起身坐在床沿,还没开口,一盏荧荧小灯从伴房悠悠飘来。不用说,来者便是云漾。

    借着微光,王云看到云漾的模样,先是一惊,说到:“你怎么是女的?”

    云漾嘿嘿一笑,“这问题我回答了六回了!我本来就是女子,怎地?”说罢把油灯往桌上一放,随手拖了个绣墩坐下,接着说到,“接下来的问题指定是你前六世的丰功伟绩汇报了吧?”

    王云也笑笑,看来这流程已经走了多回,自己的事情自己全然不知,倒是这妹妹轻车熟路。云漾絮絮展开道,“那第一世,你托身了一位关内总兵。你说明朝灭亡,你崇祯是一点毛病没有,全怪这些草包总兵剿匪不利。当上了总兵,你非要拉着几个青年将领结拜,然后发明了一堆什么‘军志战法’啊、‘奇袭战法’啊,让他们都学了个明白。嚯,还别说,打起仗来有模有样的。”

    “我还有这能耐呢?那流寇叛匪不得东奔西跑,惶惶不可终日啦?”

    “可不呢!”云漾的神色着实有些阴阳怪气,“你手下那些兵也就那三千多亲兵靠得住。后来天下皆反,五军都督府都让你调遣,结果是一个也叫不动,还没打就咽气了。”

    “这是什么道理?”

    “京师五大营,吃饷的兵丁十七万,校场点将就五万;平均年龄打底五十五,低于五十都算年富力强。你奉旨寻营那天,脸比我这衣裳还白。”

    “那打不赢也是该当,该当。”

    “潼关兵败身死的事儿,我就不详细讲了,你也不爱听。第二世,你托身了大明帝师,自请巡靖天下军备兵事。要说还得是你呢!五军、宣大、蓟辽,都让你练成了锐勇之师,配置了精甲良马,三眼火铳,十分威猛。”

    “这不就对了嘛,配合我那几位智关羽、勇张飞,那抗外拒内不就只剩下割肉了嘛!”王云一看,自己的策略还是很有前瞻性的,可谓循序渐进。

    “我瞧你是想太多。那朝堂上,内侍外戚文臣各党斗得天昏地暗。这边打了胜仗那边就集体弹劾、那边要出征这边就不给粮、总兵不上宫里给司礼监的掌印太监磕头喊爹,那你可以收拾收拾东西,赶紧逃命去吧。”

    “那我寻思,我这些将领也不能如此卑躬屈膝吧?”

    “是啊,他们结拜兄弟,忠肝义胆,一起回家钓鱼、一起下诏狱、一起砍的头。没的说,仗义!”

    王云透过攸明忽暗的火苗,看着云漾嘴角残留的邪笑,面对这丫头的冷嘲热讽着实有些难堪。但他养心静气的修为习了百余年,未起一丝嗔意,也跟着她戏谑道,“那我这第三世,指定能把这些腌臜阉党荡清涤净了。”

    “高明啊云逸真人!听说你一辈子未曾和人说话,到了官场那真是机锋尽透、神算无匹。一时间,把朝局搅得风云变色。阉党节节败退,最后统统被赶去烧水擦桌洗马桶。风光无两、炙手可热,一代权相就此诞生。”

    “听你这口气,我琢磨着我死之后,这阉党又死灰复燃了?”

    “哪能啊,你是圣人,你党难道全是圣人?昨日东风压倒西风、今日西风压倒东风,说到底,谁还不是风了?”

    “这个……这个有没有稍微成功一点的?”

    “有,怎么没有!这两段我可最爱说。第五世,你说大明没有银子不是因为治理乏术,完全是因为华夏贫银,你要平倭开海、通商富国;第六世,你又说官员只知道弹劾、吵架,没有干人事的全部都是王八蛋,所以你要整吏治、灭贪渎。这两段真可谓是硕果累累,大明这两百多年里,也就这二十年像点样。”

    “瞧你这嘴脸,估计我的下场都不怎么好吧?”王云已经摸清了路数,也轻松浮滑地开起玩笑。

    “还凑合吧。一个呢刚打完胜仗,报捷献俘流程都走不完就下狱了,最后自杀明志没吃什么苦头;另一个呢活着权倾天下,刚死就被清算,全家老小没一个善终的,自己的坟头还给扒开了。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呢!”云漾刚说完,自己也略感唏嘘,收敛了笑容低下了头,再没说话了。

    气氛一下冷了下来,王云也叹了一句:“当为则为,不问得失而已。也算不得什么。”

    “云逸真人,这可是第七世了,也是‘逆流劫’的最后机会了。通天修为、灵肉不朽,也实在是难得。你可别轻易糟践了。”

    王云恬淡一笑,显然丝毫不挂念自己的处境,说道:“这不说到正事了嘛。你给我说说呗,我是谁,我在哪?我这会儿可是毫无头绪。”

    “我不正要说么,真是。这里是兴王府,你姓陆名炳,是兴王世子奶妈的儿子。”

    “就这些?没了?”

    “还有,你今年十二。”

    “这我已经看出来了,就没有点正经的了?”

    “那你祖上是唐朝名相陆贽和宋朝大儒陆正,祖父、父亲都是藩王护卫副千户,但是去年你爹殉职了,待你除了丧,能世袭个百户。”

    “这些不顶什么用,这不奇怪吗?大明的藩王,都是出不了封地的。我寄身于此是怎么想的,你不得说说吗?前几世我怎么个打算你不是都知道嘛!”

    “这我哪知道,之前那些也都是你告诉我的。我能说的,就这么多了。”

    王云,哦不,现在的陆炳听了,倒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了。护卫百户这个身份太低微也就算了,藩王的护卫是军籍,终身属于王府,自然也受制约,不能离开封地不说,科举入仕更是万万不能了。这个身份比普通老百姓还要远离中枢,对大明朝局约等于零作用。

    这劫还怎么渡啊?

    一筹莫展之际,有人在廊下敲门。来人唤的是“炳二哥”一下唤醒了陆炳的记忆,这人是世子的贴身内侍,黄锦。

    知道陆炳起来了,黄锦推门进来,对云漾说“芊妹,先下去吧”,就把云漾支走了。陆炳这才知道她现在的名字,有些懊悔,刚才也该问一句来着。黄锦送走了人,关上了门,转过身就笑逐颜开,跟拣着了金元宝似得。

    “怎么了锦绣儿,什么事儿那么高兴?”脱口而出的称呼让陆炳也吓了一跳,不由感叹自己带入角色十分丝滑。

    “刘千户和张长史在大殿吵起来了,老张的胡子都翘起来了,老刘的脸涨得跟猪肝一样红,好玩极了,我们赶紧去偷看。”

    虽然不明所以,陆炳还是跟着黄锦出了房门。此时天才蒙蒙亮,雨不似晚上那般大,细细密密随着风飞散。穿过回廊就是正殿,绕过去之后,恰好能偷摸到前殿幕帘后伏身观战。

    殿上的争吵已经从理智辩论、愤怒对喷、快进到互相赌气不说话环节,一个布冠道袍的少年坐在殿上,这个角度只能窥到他的背影,约莫十五六岁模样,一看便知是兴王世子——兴王去年也薨了,但是袭爵诏命还没下来,所以现在王府的担子,便要这位没有王爵的少年世子挑起来了。刘千户脸色阴郁一副气鼓鼓的神情,背着手站在堂上;张长史一副急怒攻心晕头转向的模样,瘫坐在右首座。

    世子开口说道:“徒劳口舌何益?尽速拿个主意。”

    陆炳看了这个局面,不免也心生好奇,问黄锦是怎么回事。黄锦走开了,自然也不知。边上围观的下人解释了下情况,其实倒也简单:今早寅时末刻,天还漆黑一片,便有人敲门,自称是内廷司礼监太监和锦衣卫千户。门房偷摸看了下,太监服色四五人、飞鱼服五六人,问来由也不说,一口咬定要面见世子。这么大的事,大家就齐聚大堂准备迎奉。

    哪知道,刘千户来了就说不能开门,张长史非要立刻开门,这也是世子要他们拿的主意。刘千户主张这宫里的内侍深更半夜就来拜访,哪像传诏?如此蹊跷之事,又是宁王之乱方平的档口,万一有什么阴谋,那是说都说不清的事情。就勾结内侍一条,就够阖府上下诏狱团聚了。

    张长史盼着世子早日袭爵大家都知道,这会找了好些由头都给刘千户驳了,心中不忿,便说刘千户居心叵测。最后他急了,说刘大爷一个副千户区区从五品有什么资格说话。然后他俩就吵起来了。

    陆炳听了心里笑笑,这长史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颇有大明文官风采。说理说理,说着说着就开始扣帽子人身攻击,原本有理,结果把自己气得要归西。

    说话间,刘千户发现了帘后有人,转身一瞧,恰好跟黄锦四目相接,心思一转,朝着幕帘喊道:“黄锦你来得正好,你过来。”

    黄锦被人叫住,如同捉贼拿赃、捉奸在床一般,脸色刷一下变得惨白,胆战心惊地走了出来。陆炳倒也坦然,也就跟着上了前殿。两人向世子和府官行礼,黄锦想要问千户要他作甚,可是结结巴巴已然开不了口。

    刘千户说到:“黄锦,你也是宫里出来的……那个,那个宦官。这外面有几个太监要求见世子,你去把他们请到偏殿问问,具体什么事儿。记住,你代表你自己,可不代表王府。”

    黄锦一听,这我哪能干得了啊。除了服侍世子,别说锅盖大小的事了,这碗大的事他都接不住,何况这次司礼监、锦衣卫那么天大的事情,他看热闹可以,参加那就万万不行了。千户的话一出口,吓得黄锦立刻跪伏在地,汗如雨下,浑身颤抖,口不能言。

    陆炳看在眼里,心想黄锦毕竟是下人,实在不是这块料。况且这是王府上下休戚与共的事,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念及于此,陆炳向世子和千户再行一礼,称愿冒充宦官,去打听下情况。

    刘千户听了,上下打量了下陆炳,面露难色。那可不担忧么,黄锦已经二十三岁了,陆炳才十二岁。即便发育不错,看起来添了两三岁,那归根结底还是个孩子。众人犹豫间,世子开口道:“不然我去吧。”

    刘千户一听这哪能行,赶忙说道:“万万不可。世子,这事来龙去脉搞清楚之前,我们府上有官身的人都不能跟这帮人扯上关系,只有太监和白身可以打个马虎眼。即便来日要降罪,也好有个说道。”

    世子脸色暗沉下去,说:“若如太祖、建文旧事,那谁去谁不去,都是白饶。何况,我们府上,就这俩大孩子小孩子符合你的要求。”这个大孩子说的是黄锦,年纪虽大,却是天真单纯,小孩子当然说的是陆炳了。

    陆炳心里自然也明白。主张开门的张长史已经气晕过去进气少出气多,也指望不上他再有理没理争一争,现下的局面只能毛遂自荐了。他知道世子与道家有缘,出生之后便清修学道,心下了然,便道:“当为则为,明知不可为,也要为。求之有道,得之有命。”

    刘千户没读过书,什么为不为的他听不明白,“得之有命”他还是能理解的,大急:“什么得之有命,难道要我们碰运气听天由命吗?”

    世子知道这个伴读陪玩小兄弟平日里不轻易说话,开口便一语中的。此时引用圣人言语,不禁感佩他年岁虽小,胆识却不小。小孩子虽然学问少、阅历浅,但好在没有主观臆断,也没有个人立场。更重要的是,关键时候,可以装傻耍赖。当然了,道理是这么说,成不成可真的得看命了,毕竟“求在外者也”嘛。四目相对,两人的思绪在这一瞬间产生的默契,既然没有别的办法,那就试试你的办法吧。

    “那陆炳,相机行事吧。记住,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知道的,看破也装不知。一切小心在意。”世子下了决断,似乎一下轻松了许多。“黄锦,起来吧。你赶紧去良医所请一下医正,我瞧长史他不太正常。”

    陆炳行了个礼,便转身向府门走去,抛下惊异无比的刘千户继续劝说世子。

    话分两头,府门外,雨还没停。

    清明刚过的安陆,天气还未转暖。连夜赶路的太监和锦衣卫衣衫早就湿透了,这会风一吹,那又冷又饿的痛苦可想而知。要知道这些人在京城都是锦衣玉食、飞扬跋扈惯了的主,这会给人关在门外那更是一肚子怨气。六名锦衣卫好歹是武官,咬牙坚持,一言不发,但忍耐力也已几近极限;那四个太监显然就不大行了,有一对胖瘦公公已经怨天骂地哭爹喊娘了好一会了。

    可王府他就是不开门。想到王府内的热水热茶,干衣炉火,这胖太监恨不得用头去撞门——要么撞开、要么撞死。

    就在此时,就听门内一人亮着嗓子高喊道:“班头,一会送柴火的来,让他走西侧门。”那对胖瘦太监一听有人在门边,听口气还是个管事的,立刻杀猪似的喊“奉旨传诏”、“兴王府开门”等等。

    显然并没有什么屁用。

    太监里的领队是东厂提督房友,他一听门内这句话,就知道有异。一来这雨天,谁会送柴?二来这声的音量,显然是喊给门外的人听的。这不就是让我们走西侧门的意思么。

    他念动人未动,身后的锦衣卫就搭上了他的肩膀。他微一侧身,转头看去,是锦衣卫千户黎有德。

    “房公公,借一步说话。”

    “有什么话,就在这说。”房友也扛不住这冻,僵硬的身子确实借不起这一步了。

    黎有德凑上来,轻轻吐了两个字:“代王。”

    房友又看了他一眼,不做声,往门檐的另一侧挪了几步,说道:“说吧。”

    黎有德紧紧跟着,“我们紧赶慢赶,就抢出这一天的时间办事。我们锦衣卫有平虏伯的密令,司礼监自然有谷公公的安排。我们一同公干,两边交差,总要目标一致才好。这兴王府看起来不配合,按公公的意思,是讲理,还是讲兵。”说着,右手又在绣春刀把上重重捏了一把。

    “千户你说什么呢?我们司礼监只是通传遗诏在途,好让兴王府好生准备。锦衣卫护卫我等,以免横遭不测。要是在兴王府发生什么,我们顶多做个旁证。这都是主子的地方,我们下人哪有说话的份。”

    黎有德心里暗骂一句“狗东西、死太监”,这还没什么事儿呢就撇得干干净净,主打一个“送死我去、有锅我背”呗。让你借着由头把我们带进去,我们才好办事。整半天你这啥事儿也没干,还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我呸。可面上他也没办法,谁让锦衣卫归东厂和司礼监管,谁让江大人还在给谷公公当狗呢。

    其实他哪知道,房友可没骗他,房公公接到的令谕就是这样的。代王是谁他当然知道,藩王嘛。但是代王跟这事儿有什么关系,房友是一点儿都不知情。跟胖瘦哥俩不同,房公公可是谷大用的心腹,提拔秉笔太监那也是早晚的事。故而他虽然完全不明就里,但还是装出一副“我有什么不知道”的模样,结果白挨了一顿骂。

    黎有德心里骂完,事儿还是得办。他用力挤出一点笑容,即便脸皮已然冻得梆硬:“房公公,您看着侧门我们去不去,那哥俩嘴巴没个把门的,还是丢在这好。”

    房友一听,这事儿没跑啊,怎么能不去呢,去了不一定能成事,但是门口蹲着是一定交不了差的。何况又冷又饿又渴,跟诏狱上刑似的。

    房友叫上自己的心腹,让胖瘦继续堵门。黎有德点了三个手下随从,心想着胖瘦二监可真累赘,还得留人保护他们,原本人手就紧张,真想咔咔两刀给他们送走。

    一行六人六匹马,从前面穿过四方街,绕道西侧门。人也遭罪、马也遭罪。

    门开着,没人把守,也没人迎接。众人见那偏殿有光亮,天色微明似胧似纱之间便格外扎眼。一行人也不管他里面有谁是干嘛的,一拥而入都凑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