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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行刺

    云漾走过去,把掉地下那把绣春刀拾起来,往天上一抛,然后扬剑随手比划几下,那柄兵刃弹指间便被削成了四节废铁。

    全场锦衣卫没有人说话,都自觉往后退了两步。

    在这些武者心里,神兵利器只存在于传说里。军器监、武造司已经有天下最好的锻铸工匠,经他们千锤百炼横挑竖选,最为上品才被冠以“绣春刀”之名。即便如此,与普通铁剑相比,绣春刀也无非坚实些、柔韧些,什么削铁如泥,那是自古以来都没人见过的事。

    现在他们见到了。可糟糕的是,这口绝刃,在对手的手里攥着。刚才下场的锦衣卫更是一阵后怕:若非对方手下留情,哪还有什么三五七招,直接一刀连兵刃带脑袋全给你削下来了。

    众人心惊,云漾却不以为意,说道,“你那把剑太过拙重,动作太慢。换这把剑兴许还能快些。你那把给我折了,这把赔你。”边说,她扬手一甩,银铁如梭,风声如啸,一把长剑擦着那锦衣卫的肩膀,直插他身后的白墙里,剑身半没。

    四下骇然。

    在人们心中,有利刃而不仗其锋,已经是剑法通神、睥睨天下的宗师,才能达到的境界。普通人拥有如此宝剑,定然追着赶着也要把别人的兵刃当甘蔗砍成七八截才好。这小女孩在性命相搏之际还不借此利,甚至在明知要以一敌多的时候,把神兵拱手资敌。

    那她的剑法,该臻于何种境界?

    这些锦衣卫原本便是宋宽手下的精锐,艺成以来,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对手,更别说害怕了。此刻,他们却连一拥而上恃众凌寡的勇气也掏不出一点。

    “罢了。”宋宽收剑归鞘,将这把随身多年的兵刃往陆炳脚下一抛,伏身行礼道,“宋宽服了,这事怎么了结,请公子示下。”众手下见他如此,纷纷学样。他们觉得宋大爷十分英明,分毫没有联想到,这就是缴械投降。

    陆炳早已想收拾局面,这样争斗下去终非了局,便道:“宋大人,我们本就不是敌人,刀剑相向颇为不妥,你别见怪。”说着,招呼已经跑到殿门外的总旗,把黎有德和房友带下去外厢房安置看管,再让总旗请医正给黎有德瞧瞧。待下人带着二人走远,陆炳又对宋宽说道,“宋大人先去客房休息,晚上世子自由安排。这些兵刃,你们还是带走吧。”

    宋宽没说什么,跟着府兵就下去了,从人拾起自己的兵器,唯有一人的长剑给云漾砍了,他看了看插在墙里的剑,心里馋得很,手上却不敢动,只好强忍着灰溜溜地也去了。

    事情暂告一个段落,陆炳也是长舒了一口气。他费了好大劲,把墙里的剑拔出来,反反复复瞧了半天,也没看出有何神异之处。他递给云漾,道:“这么好的兵刃,你送他,他还不敢要。”

    “也没什么好,厢房里的摆设而已。”云漾对这武器的态度一直这么随随便便,真叫人觉得奇怪。

    陆炳奇道:“这倒怪了,我用祭台前面那把,跟一截铁棍一样,反倒是厢房里藏着这般神兵?”

    “你不会聚气御剑,拿什么不都是废铁一截么。待你会了,折条柳枝都能削了他们的宝剑精甲。”云漾这么一说,陆炳才知,宝剑废铁,全看谁用。

    两人边走边说,须臾便到了世子的寝殿。下人们早就四散奔逃、躲了起来,这会一个人影也不见。房门没关,世子坐在外堂喝茶,黄锦在一旁侍奉。两人见陆炳来了,满面焦虑担忧一扫而光。世子吩咐黄锦去招呼下人收拾残局,云漾也跟着去了,只留下陆炳说明情况。

    陆炳简单说了下经过,场面上的情形世子只能猜到一二分,水面下的阴谋他已经洞悉了七八成:内阁选了我朱厚熜,江彬一方另有打算。第一批太监锦衣卫是杀人的刀,后一批锦衣卫是灭口的药。

    那问题来了,江彬这股势力,都有谁?司礼监是什么态度?太后为首的后宫是怎么个意思?朝堂之上的权利分布是怎么样一个状态?最最根本的是,兵权,在这个短暂的皇权真空期,目前又有什么心思和动向?

    对于世子和陆炳而言,这一切目前都是未知。甚至可以说,在这权力漩涡里的千千万万人,没有一个人可窥全局,都处于不安而悸动的气氛里。所有人都面临选择,选对或荣华富贵,或一线生机;而选错就意味着,全家陪葬。

    内阁的选择已经做出了,江彬的选择也已经做出了,接下来轮到世子为自己的未来挑选一条路了。好在,在抉择之前,他们还有一个突破点,可以获取一些信息。

    真该感谢江彬,把宋宽送上了门。

    世子道:“现在重中之重,就是先从宋宽和房友身上入手,确定锦衣卫和司礼监究竟下的是什么命令,这样才能判断,谷大用是不是和江彬沆瀣一气,谋反行刺。这件事,我看还得你去办。”

    陆炳琢磨了一下,对道:“并非我怕事,但我目前是白身,这些明面上的公事,最好还是长史出面较为稳妥。”

    世子沉吟片刻,觉得也对,便说:“那先让左长史去办,张长史早上那么一遭,这会估计还下不了床。那你先去歇息吧。”

    陆炳退出寝殿,一口气终于松了下来,顿感全身疲惫、饥肠辘辘,包扎过的手臂也开始隐隐作痛,真得大吃一顿再好好睡上一觉才行。

    他走过回廊,恰好看到云漾一个人坐在水池边,一袭白衣,掩映在芳菲绿晕里,显得纯洁而孤寂。陆炳心念忽动,便向她走去。

    云漾知道来人,也没个招呼搭理,赤着脚自顾自拨弄水波,涟漪阵阵,潋滟悠悠。

    陆炳一时也不知道说点什么,就凑着她身边坐着。憋了半天,问了一句:“你那个聚气御剑,当真用草木都能摧金断刃吗?”

    云漾瞥了他一眼,也不搭话,随手摘了一片花叶,两只手指夹着往回廊的石墩子那一甩,只听一声脆响,一个石角就被叶子削了下来,掉在地上。

    陆炳早知道该当如此,此时本来也是没话找话,不过见她拈花弄叶,都能当做暗器,也是赞叹不已。他又问:“这你能不能教我?”

    云漾横了他一眼,答道:“我是你的魂引,我不能帮你助你教你提醒你。这是你的劫,你得靠自己。何况你本该也会,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陆炳一听,这不来劲了么,又问:“我本该会,可现在不会,去哪会呢?”

    “云逸真人不是儒释道三绝么?见性成佛呗。”

    陆炳一听,自然明白。见性成佛是说所谓佛性,都在人的本性里,人人都有。见到自己的本心本性,就知道自己本就是佛。现在不知,就是没能明心见性罢了。这话要是跟黄锦说,那约等于白说了。

    陆炳已经习惯了云漾的阴阳怪气,但总觉奇怪,云漾也是道心深厚,这样不着四六实在不搭,便问:“你也是修道之人,怎么成日这般尖酸刻薄,莫非嗔心未消?”

    “你也好意思说我,你替黄锦去见太监时,自己跟个泼皮小流氓一般油滑,又好到哪里去了?”云漾此言一出,算是承认了一直暗中保护。

    陆炳低下头,有些羞赧,低声道:“我不太会扮小孩。”

    云漾也轻轻一叹,“我也不会。我只道这就是淘气顽皮的孩童模样。怎,你瞧不上?”

    “那倒也不是,就觉得你该礼貌些。”陆炳看着云漾,一脸认真诚恳。

    “嘿,云逸真人跟我说话,到现在都没有一个称呼啊。不愧是礼学大家。”刚有丝毫认真,云漾又变回酸酸涩涩的腔调。

    “云漾仙羽教训的是。”陆炳也模仿起这假恭敬真使坏的口吻。

    “没人时叫云漾便好。我在这叫朱芊,我这世是个孤儿,兴王妃路遇,念我孤苦,带我进府。”云漾这会态度算是好了一些,自承了背景身世。

    陆炳听了,心道还是这般好,这样的妹妹多可人啊。他又问,“你一个人呆在这琢磨什么呢?”

    云漾仰起身子,抬头看着天,说道:“我就是想不明白,那黎有德不怕死吗?”

    “黎有德?他当然怕啊。”陆炳一听,顿感好奇。

    “他既然怕死,那为什么要来。”

    “这不是因为有命令么?”陆炳一头雾水,不知所谓。

    “如果你是锦衣卫,上官让你去刺杀藩王,你去不去?”

    “那总得有个理由吧?”

    “你这么不谙世事都知道要个理由,黎有德摸爬滚打那么些年,岂会贸贸然就上路?”云漾始终没有看陆炳,就好像是自言自语。

    “大抵是要削藩、谋反这类。”陆炳也察觉出异样,毕竟建文曾经历削藩和谋反,他也只是下令拘拿,而不是刺杀。

    “刺杀藩王不论成败都是诛三族以上的罪名,就算流亡山野,也会被追杀灭口。可他还是来了,这是为什么呢?当真难以索解。”

    陆炳何等人,虽然入世经历匮乏,但心性通透,当然知道这云漾是旁敲侧击提点自己。原本他觉得,事情的突破口在房、宋二人身上,现下才领会,黎有德才是核心和关键。一番考虑,他便有了成算之策。

    用罢晚汤,陆炳估摸着左长史已经查问完,便提着云漾的佩剑,找房友来了。

    房公公的客厢门口站着两名府兵站岗,与其说是看守或者护卫,他们更多是对房友的安慰——毕竟宋宽若起歹心,站二十个也是无用。二人见是陆炳到来,也不阻拦。

    房友见来人是陆炳,顿时收起愁容,堆满了笑颜。他跟陆炳是两个极端——书没读几行,察言观色却是甚好。待陆炳坐定,他先跪了下去,行了大礼,也不管自己的品级和对方的身份,这救命之恩,总是要拿出点态度的。陆炳原本拿姿作派板着一张脸,被他这么一折腾倒有些不知所措。

    双方入座,陆炳把佩剑刻意地摆在桌上,算是表明了立场的强硬。房友自然也看得懂,收起了逢迎谄媚的笑容,规矩本分了许多。陆炳先是感谢了房友早先的提醒,那句“皇上驾崩了”对兴王阖府而言,十分关键。转回正题,陆炳说明了来意:“现下北镇抚司要灭口的情况,想必房公公心思透亮,都瞧得明白。如今能保你身家性命的人只有世子一人。世子也不为难你,只需要你把你接到的命令原话,抄录下来。世子至少能保你置身事外。”

    “我们原本是随着谷公公和仪仗队伍一齐向安陆而来,因此谷公公不用交代背景,我们也知道来干什么。临行前,他老人家就说了八个字。”房友也知道,此刻是站队的时候了。这句话如实说开,那谷公公可就要遭殃。他思绪百转,下定决心:“只管通传,余事莫问。”

    “谷公公是谁?”

    “司礼监掌印太监,谷大用。”虽说是如实坦白,但房友也知道这话出口,谷公公自然也脱不了干系了。

    提笔抄录、签字画押。陆炳收了字条,看着房友满脸的沧桑和苦楚,心中有些不忍,问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房友低垂着眼,良久,回了一句,“世事如棋,身不由己。”

    陆炳也叹了一句,算是宽慰他,“世事如棋局局新,焉知非福?”

    离了房友屋,陆炳又来找宋宽。他的门前可没有人敢来把守,只能全靠锦衣卫自觉了。陆炳进门坐定,照例是把剑往桌上这么斜斜一放。虽然此刻刃藏鞘中,宋宽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把“神兵”,自然也老老实实。

    陆炳的说辞还是那一套,劝宋宽多为自己打算,简单总结一下就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宋大人听得一头雾水,两眼瞪得老大,回道:“我奉命来保护世子,见府上有人与府兵对峙,当下不顾生死,将逆贼就地正法。虽说对府上的贵人有冲突和冒犯,那也是情非得已啊!宋某何罪?镇抚司何罪?”

    这情形正合陆炳所料,他推断,宋宽确实不知道自己是来灭口的,不然他这理直气壮的样子也太过嚣张跋扈了。经他这么一激,宋大人急得拍案而起,接下来的必然都是真话了。他问道:“那你接到的命令是什么?”

    “护卫兴府,勤王诛逆。”宋宽梗着脖子,嗓门震天。

    “你看,这不合理啊。你进府的时候,护着内门的是锦衣卫,持械围攻的是军兵。那锦衣卫还招呼你,可你不由分说,就把他们杀了。你给我解释解释,当时你怎么分辨谁是忠,谁是逆?”

    宋宽一听,自己也愣住了。对啊,当时怎么就先入为主断定,锦衣卫是来刺杀世子的?他的气焰一下就熄灭了,身子软倒,瘫坐下来。这会,他已经全然忘了为自己辩解,满脑子都在思考这是为什么。斗大汗珠涔涔而下,眉头紧锁拧成麻花。

    陆炳见状,火候已到,追问道:“你再仔细想想,下令的时候还说过什么?”

    宋宽一阵思索,念叨喃喃,突然想到,脱口而出,道:“对,平虏伯说过,代王勾结外四营,意图谋反。或有边军刺客,或有叛乱锦衣卫,可能对世子不利。故而我见到那些府上的亲兵与锦衣卫对峙,便顺理成章动了手。”

    “外四营?什么是外四营?”陆炳第一次听说这个,他只知道五军都督府下属的三大营。

    “皇上好武,昔日在时,下令调辽东、宣府、大同、延绥四镇军士入京,与京军互相操练。”

    “何人统辖?编制几何?”陆炳意识到这件事比想象得要严重得多。

    “江大人,平虏伯江彬。人数我可不知道,这不是我该知道的。”宋宽把事情串联起来,也发觉有些古怪。“公子,你可能不知道,在京里,东厂和锦衣卫办事,都是水面下的事,很多事都不能公开,自然也不能多问。我寻思‘诛逆勤王’这样的命令,断然没有差错。至于勾结谋逆、杀人灭口那些事,下官是一点也不知情啊!”说到后来,宋宽已经有些害怕了。

    “行,那你把命令抄录下来,外四营的事,除了世子,谁都别说。”陆炳看得出他内心的恐惧,心里反倒生出一丝同情,想起房友的那句“世事如棋”,便也宽慰了他一句,“能救你的,只有世子,也就是未来的皇上。你瞧着办吧。”

    宋宽忙不迭点头称是,粗一笔斜一划地写了起来,短短几个字,就涂改了三次。陆炳一皱眉,这哪行?只得自己写了一张让他画押。

    临要走,陆炳想起,这字据一瞧就不像宋宽写的,怕是还得要个信物。他见宋宽的佩剑挂在门边挂钩上,心念一动,转身对宋宽说道:“对了,今天王府的丫头对各位大人多有冒犯,她说这把剑,送给宋大人当做赔罪。”说着把剑扬了扬,又道,“我说宋大人的宝剑金贵,瞧不上这把。”

    宋宽一听,还有这好事,忙道:“很瞧得上,很瞧得上。”

    “既然这样,我做个中,用这把换了宋大人的宝剑,互相留个纪念。宋大人看如何?”

    习武之人,对待金银财货或许可以淡然处之,对于这样的神兵利刃怎么可能错过。当下也顾不上什么推脱谦辞,自然是满心欢喜地换了。

    如此,陆炳拿着宋宽的佩剑和两人的手书,向着黎有德的囚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