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其他小说 » 草原与母亲的诗 » 六 变了,还是没变?

六 变了,还是没变?

    “……

    你照在我心上

    是那么的温暖

    那么的明亮

    指引着方向

    让我自由的飞翔

    在辽阔的草原上

    山把你仰望

    河为你欢唱

    我依偎你

    结实的臂膀里

    躲过严寒酷暑

    风雨冰霜

    ……”

    ——节选自《诗选》,原诗发表在1947年的《红旗报》。

    包鹏远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山丹其其格的问题,他忽然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但是他没机会想了,苏军兵分三路出兵中国东北,溥仪的飞机都还没起飞就被苏军给扣下了。包鹏远率领他手下的伪军抵抗苏军的进攻,但可惜,这些伪军成了乌合之众,他也很快被苏军擒获,然后被押解苏联。

    而山丹其其格,她终于结束了她的潜伏工作,先是参与土改工作队,然后参与到内蒙古自治运动联合会的工作,1947年,她作为代表之一,参加了在王爷庙召开的内蒙古人民代表会议。后来她在1949年以后在我旗任副旗长。

    那个札萨克亲王后来移居大连,后来去世了。

    我上大学时,学校不远处的万达,之前便是那座亲王府,解放后做过政府机关,做过学校、医院、工厂,后来住了太多人家,已经是面目全非,后来招商引资,地块被卖出,开发商把这里拆了个干干净净。

    二楼的爷爷和我讲起那座王府,他说很大,人多,里面张灯结彩,富丽堂皇。我想到盟府的副都统衙门大概和他所描述大致相当。

    二楼的爷爷建国后在我们旗的小学里就读,他印象中的母亲,总是在忙工作,不苟言笑,很多时他是吃邻居的“百家饭”的。

    直到1960年前后,二楼的爷爷他二十多岁时,母亲好像变了许多,似乎比以往温和了,因为一个重要的人回来了。

    爷爷当时不明白母亲为什么变化那么大,直到后来母亲将那个男人领进家门,然后做了一桌子的好菜,我猜明白什么意思。

    爷爷的母亲要他叫这个人“哈日查盖叔叔”,那天晚上他吃到了很久没吃到的母亲做的饭,之后这个叔叔也偶尔来到他的家中。

    爷爷后来才知道,他是伪满战犯之一的包鹏远。

    当包鹏远被苏军带走到苏联的时候,也许他心里还想着山丹其其格吧,也许后悔自己曾经狭隘的选择。在苏联他受尽了波折,直到五十年代他被引渡回国,关押在战犯管理所。经过改造,1960年被特赦,安置在我们旗酒厂。

    爷爷知道他的母亲经常与“哈日查盖叔叔”见面,似乎母亲因此经常被上级领导谈话。母亲并不在乎,但那个“哈叔叔”,后来再也不愿意见他的母亲了。

    爷爷的母亲因此住院,大夫说他的母亲需要静养,当然母亲的病是心病,心病还须心药医。

    爷爷想了想,就飞快地骑着自行车,找到了酒厂,只见那个哈叔叔,正在高温的酿造车间里,拖着瘦弱的身躯,用铁锹扬着酿酒的原料。

    “哈叔叔!”,爷爷喊住了他。

    那个哈叔叔回了头,拖着疲惫虚弱的身体,一步步地蹭出了车间。

    “怎么了?”

    “我妈病了。”

    “所以呢?”

    “你去见见他,你也许能解他的心病。”

    “我不能见她?”

    “为什么?”

    “她是旗长,是领导,我去见她只会毁了他,算了。”

    说罢“哈叔叔”就要回到他的车间去,而爷爷却拽住了他。

    爷爷当时并不明白“哈叔叔”这话什么意思,但想到母亲因为他曾经改变了脾气,爷爷也顾不上许多了。

    “你现在不去见她,不把话说开,现在就是在要他的命。”于是爷爷二话不说就把那个哈叔叔装上自行车,驮到了医院。还好医院离那个酒厂不是很远,差不多在一条街上。

    爷爷将“哈叔叔”拽进了病房。

    爷爷说,当母亲看见“哈叔叔”时,无比惊讶,然后她的眼神中似乎闪过一丝欣喜。但很快又将眼神收回去。

    “我真的不该来,你的母亲因为我挨了很多次批评警告了。”“哈叔叔”说

    “你……坐下吧。”母亲让哈叔叔坐下。

    爷爷的母亲让爷爷再去一次酒厂,和酒厂的领导说明前因后果,并且好好道个歉。爷爷去了,跟酒厂领导说明了情况后,得知“哈叔叔”在医院,爷爷的母亲嘱咐爷爷,要跟酒厂领导说是她叫“哈叔叔”去的。爷爷跟酒厂领导这样说了,人家听了,什么都没说,只要“哈叔叔”回来补办请假手续。

    爷爷母亲同那个哈叔叔谈了什么不清楚,但爷爷的母亲后来出院了,但是爷爷觉得他的母亲似乎又回到那个状态——不苟言笑,埋头工作。幸好当时的爷爷已经成家了,爷爷自己说,不然他还要像过去一样吃百家饭的日子。

    1965年,“哈叔叔”因为癌症晚期逝世,他一辈子没有成家立业,没有子嗣,死时孤苦伶仃,晚景凄凉,是他所在的旗酒厂的职工们集资将他下葬的。很多事也是在他死后才清晰起来,爷爷也是那时候才知道他就是战犯包鹏远。

    一封遗书送到了爷爷母亲的办公桌上,她读了,什么反应也没有,只是从此以后她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了。

    二楼爷爷曾经读过这封遗书的内容:

    “山丹:

    “如今临死,纵有千言万语,如今不知从何说起,懊悔自己的一生,被名利身份的执念所累,辜负了心爱的人的一片赤诚之心,一只本来飞翔的鹰自己困囿在牢笼中,是多么的可笑……

    “现在我终于想明白,你只是我的山丹,想明白这一点时,我懊悔不已……

    “希望你能自由的飞。

    “你的,哈日查盖”

    1978年,爷爷的母亲在昏迷中与病魔挣扎很久之后也离世了,死前念叨着“你带我飞……哈日查盖”。

    爷爷说到这里,眼泪已经止不住的流,那时爷爷就看着他的母亲,他想做什么,却什么也做不了。当旗里的领导来探望,询问爷爷有什么要求,爷爷只希望将他的母亲同“哈叔叔”葬在一起。

    我知道地方志里评价她山丹其其格旗长是一位好干部,但当我翻开这本诗集,我猜明白她更是一个大胆追求个性,追求爱情的奇女子,这里,也许有蒙古族人奔放豪爽的性格,也许也有“五四新文化”运动带来的个性的复苏,但她敢爱敢恨的性格,是最打动我的。

    诗集的结尾,写到:

    “我终于可以

    做你鹰口中鸢尾

    随着你

    翱翔在广阔的草原

    ……”

    (编者按,这是母亲的绝笔)

    我的眼泪已经止不住地流。

    日子还是一如往常,我总要在外出时,和楼下晒太阳的二楼爷爷问好。

    二楼爷爷说,他正看着天上那只自由飞翔的鹰,衔着那只紫色的鸢尾。

    我也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