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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生日

    素白再次睁眼时,所见是陌生的天花板。墙皮很新,不见岁月残痕。他身上盖着一床厚实的青色被子,躺在硬实的床板上,涌入鼻腔的空气有浓重的消毒水味。在视野的边缘,一个身穿白大褂,手握着药瓶的护士看向素白。

    “16房三号床位的那个男孩醒了。”她贴近床头的对讲机通报了一声后,便推着放满药物的小推车离开了,没有去回应素白询问的目光。

    素白朝身体看去,一条打着石膏缠上绷带的右腿被枕头垫起,触目惊心。它还在闷闷作痛,以此来宣告自己的存在。笨重的感觉开始蔓延到全身,一时间,素白不知该如何去运作肌肉。与动弹不能的身体相反,他的内心狂躁不安。素白急切地想找人交流,弄清楚发生了什么,确认自己的处境,获得妈妈的消息。

    门扉转动的声音在左侧响起,几串风格迥异的脚步声延伸过来。一个医生模样的老头、一个身着西装的男人以及一个穿着军装的军官走到病床前。

    “……”,素白张开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这种奇怪的人员配置预示了事情的复杂程度。

    “感觉身体咋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那医生上前来询问,他的嗓子倒了仓,声色又干又尖。另外两人就站在床尾,打量素白,看着他不知所措地摇头。

    “你对昏迷前发生的事情还有印象吗?”医生的目光从松弛的眼皮下投来,他用干燥皱巴的手检查素白的手臂,那里有一块不明显的淤青,却没有太多痛感。素白极力去回想,而后发觉自己不安的根源正是对意外的一无所知。他只好接着冲医生摇头,在一旁观望的两人暗暗交换了眼神。

    “到底发生了什么,有谁能解释一下吗?还有我的妈妈,有人看见我的妈妈吗?”突然而至的沉默进一步扩大了素白的不安。

    医生站起身回过头,想征询那两个默不作声的男人的想法。身着西装的走上前来,站到医生为他让出的位置上。

    “是一场天灾,概率几乎为零的遭遇。”西装顿了顿,为素白留出消化语句的时间。素白点点头,看着西装真诚的眼神,示意他说下去。

    “你们被一块陨石击中了。”

    “陨石?!”如果这是在讲述他人的故事,素白还会将信将疑。但当故事安排在自己身上时,他只觉得无比荒诞。

    “没错,无法预料的状况。根本不在常理之中。”他在试图让素白接受这种荒诞的现实。

    素白移开目光,军官正看着自己,医生在欣赏窗外的风景。素白想发问,问一句“为什么?”,甚至是“凭什么!”。但他不知道该问谁,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得到怎样的回答。

    “我的妈妈呢?”素白从近及远依次把目光转向三人,与军官对视了一秒后,军官开口了:“她……”

    “还没有消息,我们会努力搜救的。虽然在大海中找人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也总比被陨石砸中的概率小。”西装立马以一种较为官方的口吻打断了军官。

    “过去多久了?”

    “十二个小时。”素白听着这个词被军官沉稳的语气说出,心又是一沉。

    “你们出事的地点距海岸不远,说不定……”西装宽慰道。

    素白只好再次点点头,一举一动透露着麻木。“哦,对了,你们是?”西装有转身离开的动作,军官也已经提起了自己的胯部,素白这才意识到自己还不知晓这两人出现在此的原因。

    “我是来负责这个事件的后续处理的,我叫李尚道,你也可以叫我李叔。”

    “李叔……这个事情真的就是一起意外?”

    “暂时没有任何人为因素干预的迹象,而且我也不觉得有人能通过陨石发动袭击。你有什么想法?”李尚道又把身子正回来。

    “没……没什么想法。好吧……”素白没有办法向李尚道诉说心中的疑虑,他不可能让人去调查这颗陨石与自己已故叔叔的联系。就连他自己也只是不相信会发生如此低概率的巧合而产生怀疑,却没有实质上的证据。

    “如果想起什么,记得跟我说。”李尚道的目光从素白没有什么神采的眼中挪开,侧着身离去。军官也转身离开,在半个身子消失在病床间的隔帘后,他探出头来不轻不重地补充:“没必要说的就不说,没理由相信的就不信。”

    素白没有明白军官指的是什么,还未来得及点头,医生就已经捧着笑脸回到床边,遮挡住军官最后离去的身影。

    “你被送进医院的时候体温很低,右腿也骨折了。虽然你的身体还很年轻,康复的也不错,但还是要静养一段时间。”

    “多久?”

    “看康复情况。”

    “那医药费……”

    “这个你不用担心,虽然我不清楚这件事情后面有什么牵扯,但是你的医药费已经由李尚道承担了。这对你也是一件好事。”

    “他承担了?”无论这个意外发生的概率有多小,也只是一场意外。一个素昧平生的人来负责后续处理,一个军官来看望卧床的自己,甚至医药费也已经被承担了。这种种配合上令人生疑的巧合,素白感觉迷雾背后有一场戏剧在上演,只是还不知道自己会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我之后就一直躺在这儿?直到……”

    “直到我认为你可以下床为止。”

    “我……你能告诉我大概需要多久吗?”素白不想被看不见的因果牵连了,渴望早早从舞台上退下。

    医生看了一眼房门的方向,那儿什么都没有。“或许半个月吧。”

    “我还要上学。”

    “我知道,但身体比学业重要。”

    素白抿了抿嘴,在医院里说服医生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尤其自己还躺在病床上。

    “如果有急事要下床,一定要拄拐杖。”他指了一指靠在床头的拐杖,那基本处在视野的盲区,素白起先没有注意。“你会用拐杖吧。”

    素白迟疑了片刻,点了点头。虽然没有拄过拐,但还是看过拄拐的模样,料想也不会太困难。

    “这个房间离前台很近,出门左转就可以看见。有什么要求可以去和护士提。”

    “好的。我能去海边逛逛吗?我是说,康复一段时间之后。”

    “海边?”

    “对呀,这里离海不远吧。”素白看过崇溟的地图,人口密集的地方都是沿着海岸线分布的,往内陆走还能看到较为原始的雨林。

    “坐车起码也要两个小时吧?你以为我们是在哪?”医生好像猜到了什么,他笑了。

    “崇溟的某所医院?”

    “呵呵,这儿是全国数一数二的医院,普口第一医院。欢迎来到普口。”

    “普口?我为什么会在普口?”

    “听说你是被一条船送过来的。送到医院,由我接手的时候,你就已经接受了初步的医疗护理。至于中间发生了什么,你要去问李尚道。”

    素白向窗外望。他坐在床上视角很低,只有远处山的轮廓隐约可见。其中一个山峰上有一座塔,似乎是当地的一个地标性建筑。

    “我每天会来例行检查,身体有什么不舒服要及时来说。等一下我让护士送点饭菜来,你好好休息。”

    “嗯,好的……谢谢,医生。”素白看着医生也消失在隔帘之后,一时不知该躺下,还是接着坐在那儿。

    李尚道出了医院门,脸上凝着颇为严肃的表情。走在其后的军官突然停下了脚步:“你要隐瞒到什么时候?”

    “什么?”

    “苏清景的尸体现在已经在停尸房躺着了,还有什么搜救的可能?”

    “停尸房?实验室!赵盐城,我告诉你,今天早些时候,运送那具尸体的飞机在塔国的大松木国际机场降落。现在已经送到不知哪个高端实验室了。”

    “为什么?就算是……”

    李尚道左右看了一眼,压低声音解释道:“按他们的说法,那是国家层面的机密。我以更好配合为由要求他们告知相关信息,他们说……说是上面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病毒,甚至是新的生命形式。”

    “他们在太空搞这个?”

    “不知道,但既然那是匣子,里面就有大量的……病毒。那片海域已经被封锁了,他们还要求我们把那个男孩交给他们。”

    “要那个男孩干什么?血检结果不是表明他没有感染吗?”

    “说是常规性的检查已经不靠谱了,就算是项目的总负责人也没有完全搞明白那玩意儿。”

    “那你的意思是?”赵军官狠狠地看着李尚道,妄图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出他的思想。

    “先不给予答复,和他们周旋着。除非对方给出充分的理由,不然我们不会交人。即便真要把他交出去,我也会要求后续进展公布公开。”

    “你还蛮有人道主义精神的。”

    李尚道听了这话,不咸不淡地咧了咧嘴:“这可能会是一场全球性风波的前兆,我们不能处在被动地位。”

    “什么意思?”

    “今天凌晨那一会儿,有几个院士级别的人物联名致电我,要我一定去争取信息上的共享。那个匣子里面的东西比你我想象中的要危险许多。不过塔国给我们的情报没有显示这种病毒在空气中、水中有任何传染性,所以他没有被医学隔离。”

    “那些个院士打算怎么安排这个男孩?”

    “他们没有提及素白,有一批人连夜坐飞机飞往塔国了。不过,直到现在,我们也还没有对外公布有人从那场灾难中生还的权限。”

    赵盐城的嘴角不自主地抽动了一下,右手攥成一个拳头只留出根笔直的食指。他的手臂刚欲举起又狠狠地被自己压了下去。

    “这已经不是我们可以决定的事情了。胡乱地做出不理智的决定或许会站在全人类的对立面上。”李尚道劝解道。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一个孩子去承担那帮科学家的失误。”赵盐城的眼睛里面有一团火在燃烧。

    “没有人能承担得起这个失误,他也只是被波及的一个个体……结果还不一定呢,不是说那个病毒传染性十分低吗?”

    赵盐城深深地看了李尚道一眼,嘴角一撇:“你也是这么跟素白说的。‘还没有消息,我们会努力搜救的。’有时候,真不知道谁才是优柔寡断的那一个。”说完,赵盐城头也不回地走了。他的脚步很实,铿锵有力。

    李尚道慢慢地叹出一口气,猛地把身侧的汽车车门拉开,坐了进去。“嘭!”车门拉上后,过了很久,车子才启动。

    护士送来的饭,素白吃了两口就不再动它了。他看着窗外一辆黑色的车开离医院,脑中整理着自己的现况。

    “断了条腿,妈妈行踪不明,爸爸去世了。还有两周左右开学,作业仍然有一些没写。《空书》与这件事情的关系并不明朗,但我不觉得之前那些看似支离却又相互关联的梦是无的放矢。医生不让我离开,不然我一定要去一趟秀瞳。听那个李叔叔的语气,应该是能找到妈妈的。说不定!已经被送到哪家医院了……”素白把餐盘放到一旁,收起身前的折叠小桌。他的手边有一杯不知谁准备的水,这个时候正好用来滋润喉咙。水发咸,素白喝到一半哽咽了。不得已,只能缓缓躲回被子底下。

    之后的几天素白过得很迷浑。每天醒来都会第一时间询问是否有苏清景的消息,在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就一个人做或是躺在床上。李尚道没有再露过面,那个名字都不知道的军官也没再来探望。医院没有书,他也没有提出需求。手机早已经沉在了海中,正在某一处泥沙里消解。房间没有配备电视,素白也没有那个心情。他起先会数自己的脉搏,比较每一分钟的差别。而后开始数秒,每隔十分钟与时钟进行一次校对。再后来,素白没日没夜的睡觉,在光怪陆离的梦境中穿行,有时竟分辨不出自己是否在做梦。

    这样过了一周左右的时间,在一个午夜,时针落在二三之间,素白突然惊醒了。他不是没有这样醒过,但以往都是被梦中的景象惊动。而这一次,他在一场久违的无梦之眠中醒来。素白口干舌燥,他拿起冰凉的玻璃杯,妄图痛饮一口其中的清水。舌尖刚与液体触碰,就令他欲要作呕。

    水洒了一地,还濡湿了一角床单。素白挣扎着下床,左脚脚底稍一承力,就有针扎的感觉传来。他艰难地维持着自己的平衡,脑袋里有两口黄铜大钟哐哐作响。

    “厕所……”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厕所,或许是担心消停下去的呕吐反射复发,或是去缓解膀胱已经积攒起来的些许肿胀感。大脑已经不太管用了,所有的指令都晚一步传达,所有的逻辑都在崩溃的边缘。

    “嘶……”皮肤很敏感,被窝内外的温差引起不小的反应。素白往他记忆中的方向前行,不知是人晃晃悠悠,还是脑袋摇摇摆摆,总之视线中的走道歪斜不定。唯一没有发生变化的似乎是眼睛,分明是在黯淡无光的房间中,却能辨认出各种细节。

    啊,已经过零点了。“那今天就是八月二十四号,我的生日。”素白没想到这个连走路都已费劲的自己竟然还能这么快意识到这种无聊的细节。“我成年了?”他脚上的动作没有停歇,配合着双手的拐杖向着五米之远的厕所前进。有一个插座的指示灯发出红的光,在右手边画着奇怪的轨迹。在另一边的墙上,素白看见一只温度计,里面红色的液体指示着现在的温度。

    拐杖是怎么脱手的,素白没有注意。重心偏移发生在一瞬之间。这一瞬前,素白还在艰难前行;一瞬之后,整个人已经躺在了地上。他显然努力过维持脆弱的平衡,不让也不会仰面朝天地倒在那儿。在倒下去前,他眼睛还在不懈地捕捉着光线,看着窗外一盏交通灯的红灯亮起。但在下一瞬,素白彻底失去了意识,所以也见不到赶来的护士惊慌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