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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人会怎么死?这个问题谁来都不好回答。就好像问码头上垂钓的渔夫,浪花泛起的泡沫会怎样破灭一般。只有当泡沫颤动碎裂的那一瞬间前,才能给出一个不那么模糊的答案。

    至于神会怎么死,与其说是问题,倒不如说是个玩笑。就好像再问那渔夫,天上的那一轮圆月会怎样寂灭。

    渔夫自然不会去担忧这些,他既钓不起泡沫,也钓不起倒映海中的月影。他只能钓起各种鱼。

    然而鱼被钓起时,它的结局就已注定。比如这一条,被开膛破肚,涂抹香料,串上竹签,烘烤至鱼皮焦黄,最后被送到了素白手中,被牙齿撕咬成碎块,咀嚼成肉糜,咽入肚中静待消化。

    素白回味了片刻,这是他未尝体验过的风味,说不上好与坏,只觉十分新奇。他把只剩个鱼头的竹签往脚边的地上一插,如同野人炫耀战果一般。两只空洞的鱼眼望向天空,今夜不见繁星,只留一轮白月。

    篝火烧得正旺,火星四溢,素白却已意兴阑珊。在火边待久了,他的脑袋开始发昏,或许真的有所谓“火毒”的东西散布在空气里。表演人员终于退场了,素白起身活动双腿,放松那被风吹得发紧的肌肉。苏清景仍坐在原处,身子还在左右摇晃,好像鼓点不曾消散在这片土地上。

    苏清景多少有些亢奋了,离了场又拉着素白去吃烧烤。一盘烤扇贝、一盘烤生蚝、一条烤鱼端上桌来,她还去开了瓶啤酒。还没吃两口,苏清景就说开了。又是回忆自己小的时候,又是细数素白的童年种种。素白也不怎么搭腔,偶尔吃上一口,坐在桌旁默默听了。苏清景的脸喝得有些红,又要说些什么,一个嗝先涌了上来。

    “回去了吧。”苏清景看着狼藉的桌面,半天挤出一句话来。

    “嗯,回了吧。”

    回到宾馆已经零点过半,两人都直接倒在各自床上。苏清景躺在床上后就没了动静。素白的头还是隐隐作痛,好像篝火依旧在他的脑壳中跳动。这种疼痛并不熬人,直接催促他昏睡。

    素白醒来时,妈妈已经洗漱完毕,换了一身清凉的衣服。她正好站在从窗户照进来的阳光中,素白只能眯着眼睛看向她。

    “今天我们去海里玩吧。”妈妈的笑溶在阳光中。

    素白没能理解“去海里玩”的含义。当来到一处海岸边,看见妈妈走向一艘小快艇的时候,他的心是错愕的。

    “我租来的。”苏清景解释了一句。显然素白惊讶的地方不在于此。

    “你会开这个?”

    “嗯……我年轻的时候还是有过一段很时髦的时光。”

    素白咂咂嘴,也不好想象那个年代的时髦究竟为何。妈妈走到快艇边,把背上的双肩包往快艇上一甩,让发动机隆隆作响起来。

    “你坐这个位置吧,后面容易溅着水。”

    素白晃晃脑袋,驱赶掉一切不真实的感觉。他走到快艇右舷,瞥见舱底放了两个桶,一柄钓竿,还有一个灰黑的手提包。苏清景跃上驾驶室,看了一眼身旁正东张西望的素白:“虽然好久没开了,但也不用担心,我不会开很快的。”

    快艇离岸了,在深蓝的海中划出一条亮白的线。海水被艇身排开,水滴激射到空中,有些许碰到了素白的脸。苏清景找回了曾经的感觉,动作熟练自然起来,快艇的速度也节节攀升。不知开了多久,开出去多远,素白只看见身下的海水颜色变换了几次,直到周围已经见不到其他人或船只的影子。

    “你没有在海里钓过鱼吧?”苏清景拉开手提包,拿出一个透明塑料盒。盒底铺了一层细沙,有几只活虾在刚没过背部的海水中抽动。

    “没有。”素白曾跟着父亲在奶奶家旁的红池河边钓过鱼。一个下午也只能钓起两三条小鱼,更多是为了玩乐。

    “我也没有。”妈妈讪笑道。

    “额……”素白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好像在学校走廊遇见一个看上去很靠谱、很成熟的人,走上前叫了他一声“老师”,他却回答说:“不好意思,我也是学生。话说,办公室怎么走?”

    “但我看别人钓过,还是学了一招半式的,试试嘛,就当玩玩。”妈妈见素白语塞,又赶忙补充说。

    “嗯嗯,好。”

    海钓用的杆和素白之前摸过的鱼竿都不一样,杆身更长,坚固可靠,鱼线也比以前见过的更粗。好像与大海沾边的事物都不可避免地染上粗犷豪放。

    苏清景取出一只活虾,穿在鱼钩上,用滑稽的身形配合拙劣的手法将它抛出。鱼钩没有抛出太远,鱼线在空中画过歪歪扭扭的路径,迅速消失在广大的背景中。而后便是等待。苏清景重新坐下来,握着鱼竿,注视着起伏的海面。素白站在一旁,看着妈妈的后背,揣测着她此刻的心境。起先没有发现,但他越来越觉得妈妈策划的这次旅行中有一定报复的意味。报复谁呢?总不能是爸爸吧?思来想去,也只能得出在报复她自己的结论。至于原因?素白不明白。

    迟迟没有鱼上钩,苏清景也不着急,悠闲地看起周围单调的景色。素白坐到快艇后座上打盹,昨天晚上他还没有睡够。当素白被摇醒的时候,太阳要开始往下落。他的身上披着一张不知道哪来的毯子。妈妈递过来一个笑容:“要吃点东西吗?我看你这一天也没吃什么。”

    “嗯……哪有吃的?”素白打了一个哈欠,咸的风换出肺里浑浊的气。

    “包里有面包。”妈妈指了指放在素白身旁的双肩包。

    素白的目光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余光却瞧见桶中多了东西——那是条巴掌大小的鱼,也不游动,也不翻腾,就在原处漂着,偶尔摆动一下尾巴。

    “真让你钓上一条鱼呀?!”

    “厉害吧!”

    “厉害,厉害。”这确实出乎素白的意料。妈妈生疏的钓鱼手法显然与她的战果不相匹配,是运气使然。

    “但是我想啊,这条鱼带回去也没法吃吧?太小了,没有肉。”

    “嗯,那养着?”

    “养不了,那要专门的鱼缸。”

    “那你多钓几条呗?”素白打趣道。

    “也行,钓不上就把它放了。”

    素白拿出一个面包来啃,拧开一瓶矿泉水滋润发干的喉咙。他仍注视着桶中半死不活的鱼,思索着有多少被钓上的鱼仍有重回大海的机会。

    “我能下去玩吗?”素白在快艇上待闷了。

    “嗯,包里有泳裤。”妈妈没有回头,望着鱼钩的方向。

    素白翻找出一条陌生的新泳裤,是来崇溟之前就已经买好的。他脱下衣服,湿漉的风惹他寒毛竖立。抬头看了一眼,妈妈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不知想些什么。素白轻轻褪下裤子换上了又薄又凉的泳裤。

    一只脚探向海面,水比想象中冷许多。太阳此刻离海面还有不小距离,但指望海水被它加热到近似空气的温度是不现实的。素白心一横,沿着艇身滑入海中。

    “不要游开太远!”妈妈的声音从上面传来。

    素白嗯了一声,他的身体在快速适应骤变的温度。浪一波接着一波扫过素白的身体,他在海水中起伏不定。没有亲历过大海的人永远不会理解它的威能。远不是表面看上去那样平静和蔼,大海就是一个顽固的老头,倔强又富有耐心。你永远赢不了它,只能妥协,退避三舍。素白适应了温度,适应了海浪,开始游动起来。海水的密度更大,人更容易漂浮其中,素白也就没怎么用力去游,更多是游戏其中。

    妈妈叮嘱过不要游远去,素白便在快艇周围打转。他产生了一个荒唐的想法,想潜到鱼钩附近去看看鱼视角下的鱼钩。但当素白扎一猛子没入海中,他所见的是身下看不穿望不透的黑。那里什么都可能有,浮游生物、小鱼小虾、鲨鱼、鲸鱼;那里也什么都没有,连光都没有透过,只泛起令人窒息的恐惧。素白一口气没喘过来,呛了半口苦咸的水。他赶忙浮出水面,一边咳嗽一边抹着脸上的水珠。他的脚下,正有各种生物游过,其中一些光是游动引起的动静就可以让素白受伤。如果拉莱耶真的存在,素白想不出还有比置于海底更好的选择。

    好像有什么滑腻的东西缠上脚踝来。素白赶紧查看,那儿什么都没有。他没有接着待在海里的心情了,手忙脚乱地扒拉上快艇边缘,重新站回坚实的表面上。

    “不游了?”妈妈仍然没有钓上她的第二条鱼,她倒也不急不躁,确有一副垂钓者的模样。

    “嗯,也游了不少时间,手皮都有些发皱了。”这倒是真的,现在太阳逼近了海平面。

    “拿毛巾擦擦水吧,别着凉了,我们差不多也要回去了。”

    素白随意擦去了一些明显的水珠,又揉搓了一番头发。包里有一条毛毯,他拿出来披在身上,这给予了他不断发抖的身体十足的安全感。素白仍然感觉有些胸闷,似乎是被自己吓了个结实。

    远处的海水被落日染红了。妈妈开始收杆,看来桶里的鱼要重获新生了。素白缓过劲来,慢慢闭上眼,享受着一天最后的阳光。

    “这片海的名字是‘时代’。”嗯?素白猛地睁眼,周围很安静,很祥和,显然声音是自己想象出来的。

    他盯着远方红得发烫的圆日,眼中却不见半点太阳。他所见:飞鸟游鱼,各循其道;螳螂捕蝉,草丰树茂;华灯初上,尘世纷扰;北辰不渝,一夜一昭。

    “溯儿……”妈妈已经收起了钓竿。

    “怎么了?”

    “妈妈以前都没觉得,但你真的长大了好多。”

    “为什么这么说?”素白看见妈妈笑脸盈盈,也看见世界在她身后铺展。他十分费劲地构建语句,设法集中注意力去思考一件事。好像进入了一个奇怪的境界,分明世界环绕在周围,却感到透彻心扉的孤独;仿若超然物外,又经受着无形的束缚与压力。

    妈妈张嘴说了些什么,素白没有听清。他的耳朵中充斥着呜呜作响的海风,眼眶里有扭动着的泪水涌起。呼吸急促起来,心跳动得很快,他萌生了现在就从快艇上跳下去,让海水重新将自己浸没的冲动。

    苏清景没有注意到素白的异样,拿起一瓶矿泉水,对着水桶中的鱼念念有词:“也不知道你算不算幸运,被我钓起来,又能被放归大海。”

    “哗啦”一声,鱼连同海水一起被倾倒入海中。它扭动了两下,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我们回去了吧,太阳也要下山了。”太阳已经切在了海面上。苏清景回过头征求素白意见,却看见他左脚踏在了座位上,脑袋偏出快艇的围栏勾勒出的边线。

    “怎么了?”

    “我不知道!”素白带上了哭腔。他一边在做着挣扎,一边克制着眼前翩飞的画面。他看见站立台上时,下面无数的目光;看见办公室里秦奇递给他一本书;看见纸张在纯一的指间翻折变形;看见红池河畔,一块石头被爸爸轻巧地抛出……

    他看见自己立于悬崖边沿,一个红衣男子缓步逼近。自己的左脚已经一半踩空了,剧烈的悬空感袭来。素白没有犹豫的时间了,他已经看见那个男子张开了嘴。终于,像是崩断了枷锁,素白在苏清景诧异与不解地目光中跳了出去。

    “九天流火”

    世界沸腾了。素白被炽热的海水拍中,顷刻间失去方向感。他慌乱地挥舞双手,寻找可以依靠的物体。在跳出的那一刻,右腿传来的疼痛让他险些昏厥,现在它已如一根枯死的老木头,无知无觉,拖着素白往下坠。

    素白在湍流的推动下脑袋撞到了硬物,发出一声闷响。他痛得眼泪直流,混杂着海水,不知有多少灌入口中。但他总算抓到了一块光滑的浮板,身子赶紧压上去,顺畅地呼吸到一口空气。

    到底遭遇了什么?素白没有精力去想了。他躺在冰凉滑溜的板子上,看着周围四散的快艇碎片漂浮在血色的夕阳中。妈妈不见踪影。素白纵有万般焦虑也没有起身的力气。头上有滚烫的液体流淌,将视野的一角染暗。他歪头看着太阳慢慢沉入海中,平静如常,红辉四溢。

    素白再也没法抵抗打颤的眼皮,艰难地合上眼。

    ……

    素白在云层中穿行,衣服湿漉得可以滴出水来。驮着他的是一个奇怪的黑色生物,瘦得皮包骨头。素白认出来了,那是夜骐,幻想中的生物。

    夜骐在下坠,素白赶紧去搂它的脖子,双腿夹住它的腹部。地面在眼前放大,其上的一个黑点放大成人影。夜骐落在了地上,素白身子一震,滚落在地,十分狼狈。那个人伸出一只手来搀他,素白顺着手臂看去,是素然。

    “我又做梦了?”素白握住悬在面前的手,被顺势拉起。

    “不,这里是潜意识。”

    “但这好像不是我的岛。”素白环顾四周,没有看到任何熟悉的景象。

    “因为是我邀请你来的。这里属于昆仑附近的岛链,是昆仑周围唯一可以落足的地方。”

    “你邀请我?什么时候?”

    “给你《空书》的时候。”

    “那不是通往‘秘之花园’的钥匙吗?”

    素然摇摇头,转头看向昆仑的方向。那坐头顶“太阳”的神山依旧耸立,“太阳”的光芒比素白上次所见更为耀眼。

    “你做了很多梦?”素然反问道。

    “不少。”

    “路是自己走出来的,不是别人指给你的,更不是在梦中构想出来的。”

    “我知道。”

    “我也曾以为我知道。”

    素白想去辨认叔叔的表情,但他的脸一下子模糊起来。

    “神要死了,”素然话锋一转,指向昆仑,“安静地看吧。”

    这是素白第一看见这座存在于口耳相传中的山。透过层层光芒,它的轮廓隐约可见,陡峭奇险。黑色的山体威严神秘。素白没有看见神的身影,山巅仍被不可直视的光笼罩。

    异变发生在不经意间,海水悄悄漫上礁石。素白惊慌地后退,躲避那印象深刻的液体,一边看向素然寻求帮助。素然没有理睬,全神贯注地欣赏昆仑。似有似无的响声从昆仑传出,不足够狠狠地颤动耳膜,却狠狠地震动了心脏。随之而来的是一浪比人还高的潮涌,转瞬到了面前。素白直直接受了洗礼,却没有感受到预料中的炙热。

    “视野”,素然的话回响在耳畔。他看见上涨的海水开始倒流回昆仑,好像那儿是世界的终点。昆仑上有大小的石块滚落,隆隆作响。而后,它崩塌了,散成飞石射向四方。素白躲闪不及被一块大石砸散了身形,回归于混沌之间。

    素然依旧没有管他。飞石擦着他身体而过,有些正面撞上来的,却如黑烟一般拂过。他看着昆仑之巅,在碎裂解体成三块的“无穷飞书”下,有一个模糊的身影悠闲地沏上一壶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