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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孤岛

    海水的颜色自岸及远呈现出自然而丰富的变化,最后归于单一的红收束在一轮贴着海平线的落日底下。素白身无寸缕地躺在海面上,一半身体暴露在空气中。阳光无差别地将他与海水包覆。

    素白轻轻睁开眼,看着天边的落日。男孩的眼与太阳的光交相辉映,跨过深邃的海。

    “这儿是哪?”素白收敛心神,身体直立在海中。形体的变动破坏了原本存在的微妙的平衡,他不得已摆动起自己的双腿,来维系新的平衡。

    “潜意识的海洋?好像叫做……‘时代’?”素白开始回想素然留给他不算多的话。周围不见另一个人影,这是素白第一次独自面对这个陌生而广阔的世界。太阳在不着痕迹地下坠,海面没有大风大浪,天空不见一丝云彩。平静而自然,却让素白不知所措——他无法融入其中。没有明确的目标,没有外界的压力,也没有人在耳边催促,整个世界好像都属于他。但归根结底,他一无所有,甚至没有一件遮蔽身体的衣服。

    “对了,太阳!”素白清楚地记得,这里是没有太阳的。所谓的“太阳”是一本光彩四溢的书。而神死了,整个昆仑都崩塌了,那本书却还在照耀着八方。“它没有受到影响吗?”

    硬要说,是有影响的。显而易见,它正在往海里坠去,将天边海角染成血色。然而素白不能断定这是异常现象,倒不如说太阳会东升西落才是自然的。虽然,它是一本书;而且,素白从未见过它落下。谁又能肯定呢?落下去的太阳明天一定会升起来。

    太阳下落的幅度本身并不显眼,而余晖在海面展开的层层光点却在肉眼可见地萎缩。最明显的感觉是周围的温度不可遏制地下降,不那么明显的感觉是海水开始变得粘稠。素白不得已向着太阳落下的方向游动,如同一只趋光的草履虫。这样也好,至少他暂时为自己找了一个目标。

    想靠肌肉的运动跟上太阳下落的速度无疑是痴人说梦,阴影无情地倾轧过来,带来阴冷,汇集粘稠。素白每一次划动都愈费力几分,不知是体力下降所致,还是海水的影响。最要命的,则是随阴影一同笼罩而来的恐慌。它打乱了素白的呼吸,混淆着素白的思绪,撩拨着素白的意志。素白干脆放弃思考,依靠着肌肉的本能朝着光亮的方向游动。

    直到他的嘴中灌入了一口水。好像一片漂浮于井中的竹叶,溅上一滴水就打着旋沉入井底。素白甚至没有力气去挣扎,绝望地感受着海水没过头发。伴着冰冷的海水一同袭来的是浓重的窒息感。

    远处有朦胧的光,是阳光透过海面,似乎太阳要在海中升起。素白安静地悬浮着,他肺泡中的空气早已被榨干了,海水灌满了整个身体,但素白的意识仍然存留。“因为这里不是真实的世界,所以我不会溺死?”素白暗自推测。然而现在的处境却是:他无依无靠地在没有信标的海中漂着,麻木的四肢无法为他提供任何动力,他与尘埃无异,或许也同死亡无异。

    这具会思考的“尸体”还是试图证明自己活着。可是,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该证明给谁看?如果只是面对自身,那也无论死活。

    终于,有象征着另一个生命的声音在耳畔回荡。那显然不同于海水激荡耳廓而产生的无休止的底噪,是一种富有力量的吼叫——虽然并不高亢,而且来自海底。这不仅震动着素白的耳膜,还震颤着他的心灵。

    “那是……鲸?!”相比于惊奇,素白更多得是感到恐慌。即便没有听闻过鲸鱼啃食人的先例,只是它摆动身体带起的波浪,都是一种对他的威胁。

    声音来自脚底,素白分辨不出确切的距离。这种极具穿透力的“歌声”没有明显的距离感。而后,他的脚尖触碰到了某个光滑的表面。那一触即离的体验狠狠锤在素白的脑中,肌肉反射性地收紧,耳鸣声嗡嗡作响。“我还活着。”素白确认了这一点,而绷紧的身体更快地向下坠去。很快他就分辨不出方向了,甚至海面都已被阴影完全笼罩,与海底一般阴冷。

    在黑暗中,素白看见了更加深的轮廓。那轮廓没有清晰的边界线,也指不出具体的大小,好像某种聚集在海中的无定形物,慢慢拉近着与素白的距离。素白的直觉告诉他,这就是那只鲸。他本以为鲸会视若无物地游动着,顺便撞碎自己一身的骨头,但它靠近的速度明显随着距离缩短而减慢。最后一人一鲸相持着仅剩的一份距离,素白甚至能隐约看到它皮肤上的花纹。

    一只硕大的眼睛在素白面前张开。这是极不舒适的感觉,被鲸打量,不但打量着外貌,还打量着处境,甚至还有其他。素白甚至不敢去正视那只眼睛,似乎它的目光一样会碾碎自己。他闭上了酸涩的眼,于是,也就没看见鲸是如何掀起一波波巨浪的。

    素白感觉自己的胃都要被甩出来,身体不如一抹浮沫自在。在他以为世界都在那一刻崩塌时,他被重重地摔在了一块坚实的沙泥地上。素白弓着背在岸边呕吐,有一半的呕吐物被卷回大海里。他一头栽倒在呕吐物上,费力地翻过身,通过酸臭的口腔呼吸新鲜的空气,感受着体温自内而外回升。

    良久,素白缓过劲来,小心翼翼地坐起身,抹开糊在额头的刘海,环视四周。他在一个小岛上,确实是一个十分小的岛。岛的中央有一张从石头中雕刻而出的高背椅,正对着素白,这便是岛上的全部。这个直径约摸十米的岛,更像是为了中间这张座椅强行在海中填出来的。太阳此刻恰好藏到了椅背之后,只有琐碎的光从椅背四周漏出来。

    那只鲸并没有离开,素白回过头时正好看见它的“身影”在岸边不远处扩展。

    “谢谢。”虽然对一头鲸道谢没有明显的意义,素白还是认为对于拯救自己的生灵而言,这是基本的礼节。

    “不用谢。”素白以为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他清晰地听到一个中年男性的声音从海中传出。

    “你似乎很惊讶于我能与你对话。”

    “我以为你就是一只普通的鲸。”

    “能来到这里的都不普通。”

    “这里?这座岛?”

    “不,这片海。”

    “你是说,‘时代’?”素白回想着与叔叔交流时的只言片语,他也不清楚叔叔所用的词汇是否通用。

    “不,这片海是‘深度’。比‘时代’狭小,比‘时代’深邃。”

    “深度……我为什么会在这儿,我之前……”素白一时不知该如何向这只陌生的鲸解释自己先前的处境。

    “你来到这里有你自己的理由,你不该问我。”

    素白沉默了,他想不出自己有什么来到这里的理由。或许是他最近频繁地与海接触?无论是现实中,还是幻想中。

    “所以,你究竟是?”素白开始对面前这只奇特的鲸产生了兴趣。

    “这样子提问十分没有礼貌。或者说,你对这个问题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

    素白根本没有想过诸如此类的答案,或者说,他没想到这只鲸会将问题理解的如此复杂。他只是想询问一下它的一些信息,例如姓名之类。或者,是否是人类。虽然素白已经过了相信童话的年纪,但当事情的发展超越了常识,他竟开始重新幻想起童话中的美妙解释。

    “你来这里的理由是什么?”素白感觉自己有些得寸进尺了,但他确实无法压抑内心的好奇。

    “寻找。”

    “寻找?什么?”

    “红王。”

    “红……红王?那是,一个人?”

    “是你身后王座的拥有者。”

    素白扭过头去又打量了一番那张朴素的石雕椅。“他是你的朋友?”

    鲸没有回答,素白知道自己的问题越界了。他赶忙调转了方向:“那,我该怎么称呼你?”

    “这里只有两个存在,你就是你,我就是我。”

    “至少,也得有个称呼吧。”素白也感觉这只鲸说得很有道理,两个人独处时名字似乎就不那么重要了。但他不想在这种地方轻易让步,这会显得自己很幼稚。他赶忙在暗地里为自己找好了理由,万一什么时候要把这件事情记录下来,那就不能一直用“你”和“我”来指代了。

    “你想怎么称呼我?”鲸似乎还不在意这种事,这不仅让素白为自己找到的理由落空,还进一步地彰显他的幼稚。

    “额……鲸?”素白一下子没了主意,他本以为这只鲸会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就像这片海,或者它寻找的人一样。

    “那就叫我蓝鲸吧。”

    “额,好……”不知为何,和蓝鲸聊天总让话题走向无趣,似乎没有什么是蓝鲸在意的,除了他自己透露的,那个他在寻找的“红王”。

    “这片海还有其他的岛吗?既然这是红王的宝座,我还是别再这儿待着了。”

    “你若无处可去,在王座旁歇脚也无妨,一个小丑终是不能登上宝座的。”

    素白听着他平静的语气,有些恼火,不过先前自己的性命都是他救的,或许在这些庞然大物的眼中,自己确实如同一个小丑。

    “我渴了。”麻木的感觉已经变得鲜活,随之而来的便是各种诉求。

    “你可以喝海水。”

    “但是海水不是会越喝越渴吗?”

    “你并没有淹死在‘深度’之中。”

    蓝鲸有一套自称体系的逻辑。虽然素白不能理解其中的因果逻辑,但他还是抱着试试无妨的心态弯腰舀起了一抔水。

    水顺着指间滚入喉咙,引起不可思议的实感。就好像一个纸上画着的小人,突然被一滴水润湿,显得立体且扭曲。解渴是必然的,那种感觉甚至让素白流连,他已经再次弯下腰伸出手去够岸边的水。

    “但是,过度饮用的你还是会溺死在其中。”

    素白的手指悬在海面上方半寸的位置,他看向远处那个深不可测的黑影:“你了解这里的一切?”

    “不,了解一切的存在已经崩解了,我只是比你更早来到此地。”

    “那你知道那个太阳……吗?”

    “你是说那本书吗?”蓝鲸的话令素白莫名的安心,一半是因为沉稳不变的语调,一半则是他也肯定了空中悬挂着的就是那本书。这至少证明了与素然相处的经历并非自己的臆想。更重要的是,悬于天际,亘古不变的太阳指明了素白的今天与昨天并没有断层。

    “它会一直往下落,直到不见吗?”

    “不会,那毕竟不是太阳。他只是在寻找一个新的,适合自己的位置。而现在,他已经找到了。”

    的确,太阳的位置已经许久没有再移动半分。素白的视线正好被石椅高高的椅背隔断,看不见太阳的全貌。只有椅子周围散射着光,让它光彩夺目,好像真如蓝鲸口中所说,是一个王座。

    “来到这里的人……存在,一定都是有自己的理由吗?没有那种被强行卷入进来的情况。”

    “就像是一场陌生人发起的宴会。一开始,大家都是被邀请来的。而到场之后,大家才找到自己的目标。”

    “那我该怎么离场?”

    “为什么要离场,你不耐烦了吗?”

    素白沉默不语,他说不明白原因,只是身处此地浑身不自在。

    “宴会自有结束的时候,那时候就算你有留恋也没机会了。”

    话已至此,素白也不接着询问了。他如蓝鲸所说的那样,在王座前的一小块空地处坐了下来。静默地看着王座前的海,看着海中一个不断变换着形态的黑影。

    在素白看来,这场宴会了无生趣。但于静默之中,他慢慢平静下来。

    “既然一切都不发生改变,我又何必去寻求变化呢?”他就这样长久地坐在那儿,在王座之前,残阳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