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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高山流水

    橘平在元被其仆人阿养公接走了,离开的时候嘴里还一直念叨着“吾乃橘氏”,虽然看上去大家都在向阿部发出抗议,然而大多数人心中还是暗自窃喜,毕竟橘平在元作为橘氏贵族,平时也没少用上下尊卑教育村民。

    人群散去,几个村民还依依不舍的看向菇神,阿部将其背起,回到了大小风家中。

    泥泞的窗沿上,摆放着一只洁白的纸鹤。

    三年前的一个冬天,是饥荒前最后的寒冬,那时的阿部还没有成为阿武城的常客,番波里的人们也还没有将他视作救命稻草,年少的阿部带着大风前往其他的村子交换食物,中途遇上了暴雪,两人冻僵在了路边,如果不是一位路过的贵族少年救了两人,他们已经成为了冢中枯骨。

    从那以后,阿部和贵族少年就成为莫逆之交,两人约定以纸鹤为信,在番波里旁的溪流相会。

    来自山野的少年渴望和平富足的生活,出身豪门的贵族少年憧憬自由的未来,偏偏一个天地无牵挂却要为生活奔忙,一个钟鸣鼎食家而要克己守礼,成为豪门之望。

    人生不会有错位,每个人渴望的,都只不过是那层光鲜的外表罢了。

    两名少年尽管未经世事,但都非常明白这个道理,也正是因为他们彼此克制又奔放的理性,才让这段小小的友谊在不起眼的角落生根发芽。

    阿部不动声色的将菇神放下,将那只纸鹤放进了自己的竹筐之中,不过这一切都被小风看在眼里,“流河大人要来啦!”

    来不及阻止,小风便拉扯着左村阵往门外走去。

    “尽量避开大家!”

    尽管阿部担心大家看到村子里来了陌生人会产生敌意,但是把他们三人单独留在家里似乎也并非一个好的选择。

    菇神见几人要离开这里,着急的朝着阿部大喊,生怕又成为村民的锅中食,盘中餐,阿部也只能拖着疲惫的身体,背着菇神一起赴约。

    溪流从番波山缓缓而下,途径村庄边缘的丘陵,这里地势开阔,柳杉森森,秋天的落叶飘在潺潺涓流之上,被带向不知名的远方。

    稀散的鹿群正在秋末慵懒的觅食,原野上的草黄让天地之间无比萧瑟,鱼群在清澈的溪流中奋力回溯,想要回到出生的起点,重新开始族群的繁衍,一丝冬意凛冽让阳光少了些许暖意。

    一名裹着花色束腰,穿着赤色长袍的少年正光脚站在溪流之中,手持笛子吹奏乐曲,落叶轻轻敲打他披下的头发,苍白的脸上点缀着一颗泪痣,尽管已进寒天,他却毫不在意的享受着最后的秋意。

    在不远处,一名穿着武士戎服的男人腰间挎着一长一短两把唐刀,面如刀削,古井无波,头戴幞头,加霞色抹额,身穿圆领窄袖袍,腰系革带,足蹬黑靴。武士就靠在一颗粗壮的杉树下,双臂交叉静静的仰望天空。

    和少年打了招呼之后,大小风也识趣的带着左村阵在远处玩耍。

    阿部将菇神放在岸上,自己也赤脚走进了溪流中。

    “流河!接招!”

    他捡起一块小石子,顺着水面击向前方,石子在水面上跳跃了数下,荡起一阵涟漪,惊走了原本安逸的游鱼,最后沉在了流河的脚边。

    对方浅浅的笑了一下,将袖子卷起,从怀中掏出一卷竹简掷向阿部,他看不清是什么东西,以为在和自己玩闹,故意闪躲了一下。当竹简飞至身前才看清是何物,慌乱间赶紧用手去接,然而躲避的身体来不及调整平衡,整个人“噗通”一下仰面摔进了溪流中。

    好在自己的双手将竹简托举着,否则掉进水里,后果可不堪设想。

    “你......!”阿部缓缓站了起来,不过全身上下的衣服都已经湿透了,水珠在眼前连成了线,挡住视野,他猛然甩了一下满是水珠的头发,有些愤然的走向了流河。

    “唔...可恶的家伙。”尽管他有些生气,佯装要把手里的竹简扔出去,然而流河仍然笑盈盈的看着眼前有些狼狈的挚友。

    阿部“啧”了一声之后,将高举的手放下,有些丧气的说道:“为什么你总能知道我在想什么呢。”

    流河笑着沙哑的说道:“挚友,你的情绪全都写在脸上啦。”

    阿部低头检查了一下竹简,发现并没有沾上水,他小心翼翼的展开竹简,上面尽是用唐文书写的字。

    他蹙眉道:“上一次学的东西我还没......”

    流河摆摆手,看着被落叶逐渐覆盖的天空,“我今天来可不是教你识字的,挚友,你要帮我保管好这份竹简。”

    “平...远...什么......”

    “是《平远疏》,我遍读大唐珍籍之后所写下的谏言。”流河说到这里,眼神中闪过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忧郁和悲伤。

    “这太重要了,我没法......”

    “就算宝石光芒万丈,如果无法镶嵌在帝王的皇冠上,仍然不值一提。”

    他用一贯平静而深邃的眼神看向自己的挚友,“阿部,我唯一的挚友,这个世界远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好,前方一片浑浊,我站在家族缔造的城堡中,看不到外面的寒冷。而你不同,早在我们第一次相见的时候就明白,你迟早会进入这个满是泥沼的世界,但你更加自由,替我去看看未来的路吧,如果那个时候你认为时机成熟,再将这份《平远疏》交给我。”

    “你爷爷还是不认可你吗。”阿部小心问道。

    流河摇了摇头,转头有些勉强的笑道:“挚友,如果你预料到了一个终将失败的结局,你还会继续奋斗吗?”

    阿部不置可否的挠了挠头,“毕竟我不是身负重担的贵族,所以这个问题......”

    “不过我想,没有发生的事应该是不确定的...吧?”

    “太阳东升西落,亘古不变,海水涨退有据,千年依然,天地大者道有容,方寸狭者无以和,此乃至理,此乃箴言。”

    “唔...又在说一些我根本听不懂的贵族‘雅言’了。”

    阿部无奈的叹了一口气,看着自己这位满怀壮志却难酬的挚友,他无法理解为什么一个和他几乎年纪相仿的少年会有如此心性,更无法理解的是,两个几乎截然不同的少年竟然机缘巧合之下成为了彼此的知音。

    大概自己也不太正常吧,阿部这样想到。

    流河尴尬的抿了抿嘴,收起了刚才的悲天悯人,说道:“抱歉,我又忘形了。”

    “嘁,无病呻吟的小子。”菇神在岸边听着两人的交谈,一阵不屑的说道。

    “竟然不欣赏大自然馈赠的美丽秋天,而是在这里讨论什么命运与未来。小子们,记住一点,这世界没有什么是亘古不变的,如果有,那就一定是所有一切终将消亡。”

    流河显然被突然张口说话的蘑菇吓了一跳,有些失语道:“这是......”

    阿部赶忙说道:“没什么没什么,一只会说话的蘑菇罢了。”

    “可恶的小鬼!老夫乃是这番波山孕育出的野神!受百姓香火而生!”菇神愤怒的喊叫着,喷出的口水甚至飞溅到远处的对岸。

    流河没有理会阿部无奈的神色,径直走到岸边,恭敬的向菇神鞠躬,“原来是神明大人,真是冒犯了。”

    “嗯...咳咳......”

    菇神也不知如何回应这种谦恭的态度,只能抿嘴沉默,顺便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自吹自擂的菇老头。”阿部不悦的看向菇神,而菇神似乎感受到了阿部的态度,又开始吵嚷起来,阿部也不甘示弱,冲上前去冲着对方一阵数落,而流河只能不停的在一旁调和。

    不一会阿部就败下阵来,他可从未想过一个蘑菇能有如此丰富的骂人辞藻。

    “早知道就该把它扔在山里。”他恶狠狠的看了一眼菇神,对方也回了一个不屑的表情。

    “我倒是觉得它蛮有意思的呢。”流河饶有兴致的说道。

    阿部有些无语,看来还是低估了一个会说话的蘑菇对常年生活在封闭庄园之贵族的吸引力。

    一阵热闹过后,流河从腰间再次抽出了笛子,吹奏起那首陌生的歌谣。

    笛声中时而潇洒,时而低沉,既有天高海阔,又有江河奔流,慨怀人生百代,唯念时月无多。虽然并不知晓这首乐曲的乐谱,但是自己也从怀中掏出一只土黄色的埙,凭着感觉吹奏起来。

    天上飞鸟停滞,地下青鹿低吟。

    落叶如同雪花,悠扬飘洒,伴随着一笛一埙之乐在空中跃动飞舞。

    没有什么比音乐更加美好的东西了,它能够超越一切看似牢不可破的壁障,让人们共同沐浴在同一片幸福的世界中,音符占据着人们的心灵,它平等的冲击着每一个人的灵魂。

    笛声啊笛声,传至远方,传至远洋,传至彼岸。

    就连几乎对音律一窍不通的大风也受到了这美妙合奏的感召,拉着小风和不明所以的左村阵起舞。

    就连对两人全然不屑一顾的武士也忍不住动了心性,向这里瞥了一眼。

    “这是什么乐曲?”

    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天地间,一阵说不出的舒畅贯穿着在场所有人的身体。

    流河明朗的笑了一下,“你的乐感总是这么出色,就算不知道乐谱也能吹奏的如此之好。”

    阿部被夸的有些不好意思,便也咧嘴一笑。

    “这是大唐诗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我祖父最喜爱的诗歌,他亲自为其谱的曲。”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

    “来自彼岸的诗歌吗......”

    “江日唤秋水,叶浮近冬生。瘠荒大地凉,未及天上城。”

    流河看着高低错落的丘陵,心中却是装着苍茫南国。

    “我只能写出这样的诗了,实在是羞于示人。”

    阿部笑了笑,说道:“你已经很厉害啦,不像我连书都没读过。”

    “那你要不要考虑我之前的提议?我们一起去文章院学习,据说有三个遣唐使学成归国,在教授乐理和诗歌呢。”流河一脸期待的看向自己的伙伴。

    他看向对方真挚的脸庞,又回头看了一下正在玩耍的大小风和左村阵,沉默片刻道:“流河,我知道你一定是某个贵族的氏人,我们生活在不同的环境下,都有着自己要去做的事,说实话,我很想接受你的恩惠,但是我在这里的任务没有完成,还不能离开番波里。”

    “番波里的羁绊吗......”

    阿部挠了挠头,说道:“也没有那么夸张啦,只是今年的话......”

    “阿武城的贵族们不会收敛自己的贪婪,他们永远不会给你足够过冬的食物,你现在的一切努力,都只不过是望梅止渴。”

    “望梅...止渴?”阿部不解的问道。

    流河愣了一下,随即有些尴尬的解释道:“呃...这是大唐人常说的一句话......”

    “好啦好啦,我只是一个小小部民,偌大的日本于我来说也只不过是番波里而已,能够认识你已经很高兴了,不应再妄想进入文章院学习。”

    “咳!咳!”

    流河还想说什么,却感觉胸口一阵急痛,他捂住前胸,整个人弓了下去,猛烈的咳嗽了起来。

    阿部知道这是水的寒凉又激发了肺病,他赶忙走上前去扶起对方,将其搀扶到了岸边,而不远处的武士见状也只是投来了片刻冷漠的目光,随即又望向湛蓝的天空。

    “你的护卫还真是......”

    阿部有些不悦的看向发呆的武士,而那武士仿佛一个木头人一般只是怔怔的看着天。

    “毕竟...武藏的外号可是‘大树武士’呢。”

    他此时胸口的疼痛缓解了许多,但仍然浑身无力,只能虚弱的坐在岸边,看着流水带走落叶花黄。

    “而且,他也只听从我祖父的命令,除非我受到严重的威胁,否则武藏不会轻易出手的。”流河并没有对武士的漠然感到惊讶,似乎这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

    “真的搞不懂你们这些贵族......”

    “就像我也搞不清楚你的志向。”

    他用锐利而深邃的眼神盯着阿部,说道:“你为番波里如此努力,绝不是一个甘于现状的人,你应该明白,跟我去文章院和留下来之间有着天差地别,阿部,你狠聪明,如果能够把这份聪明用对地方,那这小小的番波里绝不会困住你。”

    阿部没有回答,只是默默的看向正在玩闹的大小风,以及旁边同样乐此不疲的左村阵。

    流河看出了对方的犹豫,他明白,无论出于什么理由,现在都时机未到。

    “好吧,这是我最后一次邀请你,看来你也有属于自己的羁绊。日本很大,可是海那边的大唐据说更加辽阔,就让我们在这片天地间各自完成自己的心愿吧。”

    流河伸出了手,和阿部击掌为誓。

    “但如果有一天你改变主意的话,随时来找我。”

    说罢,起身从怀中掏出一枚银制的图章,扔到了阿部的手中,他接过这个闪闪发亮的图章,精致而复杂的纹饰让人惊叹,而在图章中心,还印刻着一只野獾的图案。

    “厚狭郡。”

    他指了指东方的方向,阿部知道厚狭郡乃是长门国的首府,在那里生活的贵族必定是长门国最核心的权力阶层,而厚狭郡也因为其繁华锦丽和安艺国的贺茂郡并称为山阳道的两大“天上城”。

    流河衣袂飘飘的离开了,靠在大树下一动不动的武士也终于起身,手中紧握着唐刀跟随在少年的身后。

    仓促的见面,愉悦的相处,突然的分别。

    尽管阿部已经习惯了和友人的这种交流方式,但是每次对方离开的时候心中又总是充满了不舍和失落,他也分不清是因为对友情的缱绻,还是对未知世界的向往,总之,心猿意马的自己已经对那滚滚红尘动了心思,而躁动的少年也绝不会驻足原地,停滞不前。

    大风见二人已经结束了聊天,便匆匆跑过来好奇的问道:“这回流河大人又给了什么东西?”

    阿部手中紧握着那枚图章,看着对方远去的背影,“没什么。”

    秋末落叶点在水面,荡起一阵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