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番波里
熊怪巨大的尸体倒在森林的小路旁，压碎了许多树木，满地的木屑四处散落，阿部走上去发出一阵“咯吱咯吱”的响声。
以熊怪的尸体为中心，周围数丈的范围内都出现了腐败的痕迹，草木变得焦黄，土地也发生了异变，出现了许多或大或小的深坑。
“这不可能。”菇神有些慌张的说着。
“晃古扎一可不是这样的野神！”
他脑袋里回想起曾经与“熊之神”的相伴时光，那个强大又温柔的晃古扎一绝对不会伤害无辜的人类。
是这个小男孩在说谎吗？
菇神看着小风真挚而清澈的眼神，很快就否定了自己这一想法。忽然之间，他闻到了一丝不和谐的味道……
晃古扎一曾经说过，就算是他也无法随心所欲的降临在每一座森林，特别是森之灵抗拒的情况下，他的化身很可能无法继承其全部的能力。
阿部看着正和陌生男子玩耍的小风，回想着刚刚他跟自己所说的话，这个奇怪的男人救了小风，也确实没有表现出任何攻击性的行为，虽然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不能够轻易相信陌生人，但是如果对方真的拥有能够击败巨熊的力量，那么如果能将其作为村庄的助力，则也是一件好事。
“小鬼！快去看看这个熊罴的胸口！”菇神催促着阿部，后者有些不情愿的走向了倒下的熊怪。
只是那熊怪的躯体实在过于沉重，并不是阿部能够搬动的，他尝试了几次，而那巨大的熊掌依旧遮挡在胸前，纹丝不动。
他想起了什么，转身朝着陌生男子高喊几声，后者闻声看向这里，却听不懂阿部在说什么，困惑的挠了挠头。
“唔...麻烦的外乡人。”阿部低声抱怨道。
菇神见状，默念起一些意义不明的口诀，随着一阵奇怪的絮叨，随即说道：“他说可以帮助你，只不过他现在很饿，想要一些吃的。”
“你能和他交流？”阿部有些惊诧的问道。
“那当然！我们神灵可不是靠着语言交流的！我们利用的是灵魂的力量。”
尽管阿部无法完全理解，不过一个会说话的蘑菇能和人类有某种心灵沟通，倒是很容易让人接受的说法。
就在菇神得意洋洋于人类惊叹自己的能力之时，他没关注到一双对食物充满了欲望的双眼正在背后盯着他，尽管菇神的颜色有些奇怪，不过并不影响他肥硕的身体对饥饿之人的诱惑。
“等一下...他想吃我！”
菇神生气的抗议着，又用一些奇怪的咒语絮叨了一阵，之后那陌生男子颇不情愿的走向了熊怪。
“哼哼，愚蠢的人类，竟然想吃掉神灵，我们可不是你们的盘中餐！”
只见那男子路过阿部身边时，蹑手蹑脚的转到了他的背后，趁其不注意，一口咬在了菇伞上。
“痛！痛！可恶啊！”
菇神感觉一阵疼痛，整个身体扭动了起来。
“呃......”
阿部见状连忙轻轻的推开了男子，然后比划着“他不能吃”的手势，虽然不知道对方能不能看懂，但是菇神的味道确实无法令人满意，男子伸了伸舌头，吐出一大推菇屑，摇摇头嫌弃的看着菇神。
“竟然嫌弃老夫的味道！”
菇神用他那弄粗的眉毛和充满皱纹的额头表达着自己的愤怒。阿部也不知道怎么和男子交流，只能指向熊怪的方向，示意他赶紧帮忙。
尽管男子的身高甚至无法企及倒下的熊怪，那些粗长的黑毛更是仿佛荆棘一般，阻挡着任何想要靠近的人，然而男子却丝毫没有任何犹豫，伸出双手，瞬间双臂青筋暴起，眼睛充血，两只脚甚至都陷入了泥土之中。随着一声怒吼，男子猛然将熊怪的手掌抬起，露出了体毛较少的胸部。
“何等强壮......”阿部心中惊呼。
“果然如此！”菇神高声大喊。
只见熊怪的胸部印刻着一个奇怪的绳结图案，但是两道斜线组成的一个“叉”又覆盖在该图案上，两个不和谐的图案组成了一个诡异的符号，在熊怪的胸前闪着微光。
“晃古扎一，就连你的力量都无法降临此地了吗......”菇神罕见的自言自语道。
随着一声畅快的呼喊，巨大的熊掌再次垂落在地，激起一阵尘土，男子随后艰难的将自己双脚从泥土里面拔出，一边抠着鼻子，一边呆呆的看着正追逐松鼠的小风。
“你把话说明白。”
阿部有些厌烦了菇神的云山雾罩，直言道。
菇神沉默了片刻，还是讲出了他所知道的真相。
“晃古扎一乃是吾辈最强的野神之一，他会选定每座森林里最强的熊罴作为自己的化身，并且在它们胸前印刻下独特的图案，他能够随时随地的降临到任何一个熊罴的身上，以巡视每座森林是否有破坏平衡的存在。但他也和我说过，从某一个时间开始，自己的力量正在被逐渐削弱，很多森林之灵都拒绝了他的降临和保护，甚至某些森林之灵将自己完全封闭，与世隔绝，如果这座森林将自己封闭，那么他就会失去与此地化身的联系，而那失效的图案，就是最好的证明。”
“也就是说，番波山的森之灵选择了将这里变成世外之地。”
阿部抬起头，看向漫天星辉，似乎森林的黑暗更加浓烈了一些，原本听上去充满盎然生机的鹿鸣鹰啸也竟然有了一些敌意，恣意生长的草木里暗藏着令人不安的阴影，雾霭之中似乎有眼睛在盯着这里……
或许他从未真正的审视过番波山，一座人迹罕至的森林区域，如果这里真的如看上去那样平静，想必此地的物产也绝不会受到阿武城那些挑剔的贵族之青睐。
一阵猿猴的急啼传来，节奏越来越快，响彻了整座森林，也许这是番波山之灵在对他们进行某种警告。
杉树的落叶也随风飘舞，仿佛是退场前的落幕演出。
他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感觉——森林在排斥人类。
可是这座包容的番波山究竟为什么要将自己封闭呢？
这不是寻常人类能够明白的，就连生活在此数百年的野神们也只是模糊的感知到此地的某种“气”悄然变化，他们对此无能为力，只能够黯淡离开这座庇护他们成百上千年的古老森林。
而在日本大地上，有无数座这样的森林都发生了类似的情况，温和的野神们黯然退场，而那些被邪恶祝祷加持的祀魔则肆无忌惮的横行，天地间的平衡被颠覆了，有人在命运之天平的一端擅自添加了砝码。
森林深处一阵秋风夹杂着泥土的味道吹来，同时还有一丝腐烂的气味。
小风和男子终于在一棵树的树干上捉住了活蹦乱跳的松鼠，男子将松鼠高高举起，彰显自己的战绩。
而在不起眼的角落，一些荆棘和黄草正在急速的生长，不一会就将熊怪巨大的身躯几乎全部包裹了起来。
“愿你重归大地。”菇神对着熊怪的方向说道。
他明白，这是这片土地留给晃古扎一最后的体面。
“我想我们得走了。”
这是阿部头一次警惕的看向四周遍布黑暗的森林，他从小在这里长大，番波山无疑供养了山下的所有村民，它无私的奉献着自己的花草树木和丰富的物产，也阿部产生了一种无法形容的联结和羁绊。
也许是菇神的话语对自己产生了强烈的暗示，但这种突如其来的不安感确实让他如芒刺背，番波山平和不再，至少在今天，这里已经给予了他足够多的启示——是时候离开了。
阿部平静的将背上的菇神放下，郑重的向他道谢，然后准备呼唤小风和陌生男子一同下山。
“臭小鬼，现在想丢下老夫吗？”菇神义愤填膺道。
“可是你本身就属于这里啊。”
“你是听不懂老夫刚才所说的话吗？这里的森之灵即将完全封闭自身，我们这些野神如果没有了人类的祭祀之力，将会灰飞烟灭，老夫可不想落入那样的结局！”
这次换阿部挠头，因为他实在想不通会有谁祭祀一只蘑菇。
菇神看出了他的尴尬，高声抗议道：“老夫可是曾经在饥荒之年养活了数十口人的福神！享受人们的香火也是理所应当的。”
“那水稻、麦子岂不是......”
“御馔津吗？哼，一只永远达到不了高天原的失败者罢了。”
作为丰饶之神的御馔津被菇神说的如此不堪，这种狂妄让阿部对其的信任程度进一步降低了，但如果他所说不假，那么将其独自留在此地确实就如同见死不救，因为一旦森林将自身与外界的关系隔绝来开，人类的信仰是无法进入到这里的，那么依靠人类信仰而生的野神也必将走入湮灭的终局。
想至此处，阿部无奈只得重新将其背起，一同离开森林。
小风自然乖乖的跟着阿部，而男子见状，也急忙追上了二人的脚步。
“他也要跟来吗？”
“不然呢？”
众人看向始终状况外的男子，只得默许他跟随阿部回到番波里。
在离开之时，男子犹豫了片刻，还是将松鼠放归了山林，那松鼠遁入黑暗之前，愤怒的回头看向二人，随即跳上了参天的巨木。
黑暗如同浓雾，逐渐遮盖住森林的本原，夜晚如同落下的巨大帷幕，安静的上演了一次分手与离别。
猫头鹰作为森林的卫士，目送着众人离开了番波山，直到他们的脚踏出了森林的土地，夜枭一声锐鸣，飞遁入了黑暗的参天木林之中。
当三人走出森林那一刻，阿部回头看去，月光正在蒸腾大地，但他不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次回望番波山了。
“总感觉有一种莫名的失落......”
菇神却反驳道：“番波山可是老夫的故乡，我都没有伤感，你又为何如此伤感？”
“我知道！阿部大人是因为以后不能在番波山捕猎而感到难过。”
尽管阿部想反驳，但却无法找到任何借口，或许小风说的是对的，自己也许根本不是对这片森林有感情，而是对自己无法再擅自取用这片森林中的宝物而感到失落。
原来自己竟然是如此势利的人吗？
阿部一路无话，只有小风和一直捉弄菇神的男子开心的玩耍。
回村之时，已是清晨，破晓的红日激射着光彩，竭力温暖着每一个人，这是秋天最后的旭日，也是寒冬即将到来的前兆。
“呜哇！”大风守在村口，见到小风和阿部安然无恙的回来，猛然扑了上去，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着。
小风熟练的躲闪，从哥哥的身下穿过，牵着男子的手跑向村子里，而阿部则十分嫌弃的推开了大风，叹了一口气。
阿部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向已经熄灭的篝火旁，尚未拆除的祭台和白色灯笼诉说着昨晚的荒谬，大风看见这些东西，也尴尬的咳嗽了两声。
“竟然让大家如此担心，为何不将事实说出，让大家一起寻找？”
穿着满是补丁的贵族服饰的橘平在元手中紧握着老旧的纸扇，冷冷的诘问道。
阿部此时并没有心思和这个老冤家争执，只是默默的将菇神放下，又走到小风身边，嘱咐了他一些事情，随后小风便带着男子走向了两兄弟家的方向。
“哼！就凭你们这些愚蠢的人类？番波山可不是你们能够随意进出的。”菇神扯着嗓子喊道。
“这是何物？妖怪吗？”
橘平在元明显被突然开口的菇神吓了一跳，有些警惕的看着这个长着猥琐面庞的奇怪蘑菇。
“放肆！吾乃野神！受百姓祭祀香火之神！岂是你这等腌臜之辈随意辱没的？”
橘平在元闻言，也高声呵斥道：“你放肆！吾乃当今少纳言的子侄，橘氏贵族！一介小妖竟然妄称神明？”
“放肆，区区人类懂得什么神妖之别？”菇神再次大喊道。
“你放肆！”
“你才放肆！”
“你放肆！！！”
一人一菇就这样在村子中央的篝火旁吵了起来。
阿部实在忍受不了此等聒噪，便趁着二人争吵不休之时，拽着大风回到了兄弟俩的家中。
一路上村民们看他的眼神十分奇怪，但阿部现在着实没有心情去考虑那些。
低矮错落的泥瓦屋零零散散的分布在番波里的各处，虽然远称不上富裕，但也算几鸡犬相闻，悠然自得。
不久后，他们停在一间破落房子前，这里几乎不能称之为“家”，因为除了两张床和其父母的灵位，再无任何东西，但是大小风却似乎并不在意这些，特别是小风，正在冷清的家中和男子开心的玩耍。
在简单的向大风陈述了森林里见闻之后，阿部看向陌生男子，他之前让菇神和其交流，想要了解此人的背景身份，却不想竟是一个失忆之人。
这下可麻烦了，带着一个来历不明的成年男子进村，可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当然男子也根本没有将这些放在心上，只是专心致志的看着小风在泥地上画出一个棋盘，接着自己在上面胡乱画着棋子。
“唉，又多一个人吃饭。”
这正是阿部头痛的问题，年纪轻轻的他已经承受了太多生存压力，特别是在这个饥荒之年，每多一个人都是难以想象的艰难。
“就叫他左村阵吧！”大风忽一拍手说道。
“左村阵？”
“对呀，他在村子左边的森林里被捡到的，叫这个不是挺合适的嘛。”大风得意的看向男子，一口一个左村阵的喊着。
不过男子似乎也并不反感这个称呼，也招呼大风加入他们的游戏中。
“从现在开始，你就叫左村阵，你要记住，我可是番波里的英雄，阿部大人的守护大将，大风大人！要牢牢记住我的名字！”
左村阵倒是有模有样的从口中蹦出了“大风”两个字。
虽然他们和左村阵相处融洽，但是村子里的老人们却未必能够接受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擅自住进村庄之中，时下局势波谲云诡，特别是遭受过山匪之患的老人们更是对陌生人有着极强的戒备心，如何说服他们接受左村阵，是阿部接下来最重要的任务。
但现在，一个更棘手的问题摆在了他的面前——外面人声鼎沸，又传来了菇神哭号的声音，想必是某些好事的村民又开始躁动了。
他嘱咐兄弟俩将左村阵看好，不要让其乱跑，随即跑出大门，冲向了村庄中央的篝火处。
火焰再次被点燃，不过这一次，篝火上架起了一口巨大的铁锅，里面沸水滚烫，还有几个村民往里面添加调料。
“救命呀！愚蠢的人类要吃掉老夫！”
菇神被两个大汉抬着向铁锅的方向走去，大声哭号着。
旁边的人们或是惊奇于竟然有会说话的蘑菇，或是对着其暗自咒骂，毕竟菇神的形象怎么也让人联想不到其“野神”的身份，但就是没有人阻止事情的发生。
就算是那些对其心怀戒备的人们眼中依然残留着对食物的渴望，阿部不能苛责那些面黄肌瘦的村民，因为尽管勉强度过了饥荒，番波里的粮食储备仍然成问题。
他只是拨开看热闹的人群，走到了那两个大汉身旁，一把抢过抬着菇神的木架子，将其放在了地上。
“臭小鬼，现在才来救我，再晚一点我就变成蘑菇汤啦！”菇神紧贴着阿部的大腿，生怕自己再被架起来扔到锅里。
阿部没有理会菇神，只是有些恼怒的质问那两名大汉道：“这就是番波里的待客之道？”
那两个大汉面对瘦小的阿部，竟然还有一些敬畏，只是小声的嘟哝道：“哪有这么严重，只是一只会说话的蘑菇罢了......”
橘平在元眉头一皱，向前走了半步，呵斥道：“此乃吾的主意！小小部民，也想违抗贵族的命令吗？”
阿部终于被他的态度惹怒，两部冲到其面前，用凌厉的眼神直勾勾的盯着橘平在元，有些嘲弄说道：“可是尊贵的橘氏为什么还要靠我这个小小的部民，去阿武城换粮食才能勉强活下去？”
橘平在元恼羞成怒的厉声喊道：“放肆！吾乃橘氏！部民纳贡乃汝等义务！”
阿部哂笑一声，两手一摊，轻蔑了点了点对方那颗高傲的头颅。
“你恐怕忘了这里可是藤原氏的村庄，我们可不是橘氏的部民。”
“可恶！吾乃橘氏！你竟敢...竟敢......”橘平在元说着，脸色煞白，双手捂住胸口重重的喘着粗气。
阿部看向了周围正在窃窃私语的村民，“身体不好就赶紧让阿养公接你回家，否则橘就里知道你这个远方的继侄被小小部民气死，还要给你办一场尴尬的葬礼。”
“就算是你的话......”
“这未免有些刻薄......”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小小的抗议，不过很快就被阿部压了下去。
“如果大家有谁自认为能够代替我去阿武城讨好那些贵族，那么我愿意接受你们的一切安排，如果不能的话，我们最好还是保持团结。”
此话一出，本来有些情绪的人们又悻悻的沉默了，因为他们清楚的明白一个道理，灾年之中粮食就是一切，而番波里能够自由出入阿武城并且和奇怪的贵族们换取粮食的，就只有阿部一人。
沉默来的太急太快，以至于他自己都没想到这句话能起到如此效果，众人用更加异样的眼光看着眼前这名十五岁的少年，他是这个村子的英雄吗？或许是的，但他此刻，已经成为了番波里村民心中最大的负担。
“如果可能的话，真不想威胁大家啊。”
阿部叹了一口气，如此想到。
以熊怪的尸体为中心，周围数丈的范围内都出现了腐败的痕迹，草木变得焦黄，土地也发生了异变，出现了许多或大或小的深坑。
“这不可能。”菇神有些慌张的说着。
“晃古扎一可不是这样的野神！”
他脑袋里回想起曾经与“熊之神”的相伴时光，那个强大又温柔的晃古扎一绝对不会伤害无辜的人类。
是这个小男孩在说谎吗？
菇神看着小风真挚而清澈的眼神，很快就否定了自己这一想法。忽然之间，他闻到了一丝不和谐的味道……
晃古扎一曾经说过，就算是他也无法随心所欲的降临在每一座森林，特别是森之灵抗拒的情况下，他的化身很可能无法继承其全部的能力。
阿部看着正和陌生男子玩耍的小风，回想着刚刚他跟自己所说的话，这个奇怪的男人救了小风，也确实没有表现出任何攻击性的行为，虽然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不能够轻易相信陌生人，但是如果对方真的拥有能够击败巨熊的力量，那么如果能将其作为村庄的助力，则也是一件好事。
“小鬼！快去看看这个熊罴的胸口！”菇神催促着阿部，后者有些不情愿的走向了倒下的熊怪。
只是那熊怪的躯体实在过于沉重，并不是阿部能够搬动的，他尝试了几次，而那巨大的熊掌依旧遮挡在胸前，纹丝不动。
他想起了什么，转身朝着陌生男子高喊几声，后者闻声看向这里，却听不懂阿部在说什么，困惑的挠了挠头。
“唔...麻烦的外乡人。”阿部低声抱怨道。
菇神见状，默念起一些意义不明的口诀，随着一阵奇怪的絮叨，随即说道：“他说可以帮助你，只不过他现在很饿，想要一些吃的。”
“你能和他交流？”阿部有些惊诧的问道。
“那当然！我们神灵可不是靠着语言交流的！我们利用的是灵魂的力量。”
尽管阿部无法完全理解，不过一个会说话的蘑菇能和人类有某种心灵沟通，倒是很容易让人接受的说法。
就在菇神得意洋洋于人类惊叹自己的能力之时，他没关注到一双对食物充满了欲望的双眼正在背后盯着他，尽管菇神的颜色有些奇怪，不过并不影响他肥硕的身体对饥饿之人的诱惑。
“等一下...他想吃我！”
菇神生气的抗议着，又用一些奇怪的咒语絮叨了一阵，之后那陌生男子颇不情愿的走向了熊怪。
“哼哼，愚蠢的人类，竟然想吃掉神灵，我们可不是你们的盘中餐！”
只见那男子路过阿部身边时，蹑手蹑脚的转到了他的背后，趁其不注意，一口咬在了菇伞上。
“痛！痛！可恶啊！”
菇神感觉一阵疼痛，整个身体扭动了起来。
“呃......”
阿部见状连忙轻轻的推开了男子，然后比划着“他不能吃”的手势，虽然不知道对方能不能看懂，但是菇神的味道确实无法令人满意，男子伸了伸舌头，吐出一大推菇屑，摇摇头嫌弃的看着菇神。
“竟然嫌弃老夫的味道！”
菇神用他那弄粗的眉毛和充满皱纹的额头表达着自己的愤怒。阿部也不知道怎么和男子交流，只能指向熊怪的方向，示意他赶紧帮忙。
尽管男子的身高甚至无法企及倒下的熊怪，那些粗长的黑毛更是仿佛荆棘一般，阻挡着任何想要靠近的人，然而男子却丝毫没有任何犹豫，伸出双手，瞬间双臂青筋暴起，眼睛充血，两只脚甚至都陷入了泥土之中。随着一声怒吼，男子猛然将熊怪的手掌抬起，露出了体毛较少的胸部。
“何等强壮......”阿部心中惊呼。
“果然如此！”菇神高声大喊。
只见熊怪的胸部印刻着一个奇怪的绳结图案，但是两道斜线组成的一个“叉”又覆盖在该图案上，两个不和谐的图案组成了一个诡异的符号，在熊怪的胸前闪着微光。
“晃古扎一，就连你的力量都无法降临此地了吗......”菇神罕见的自言自语道。
随着一声畅快的呼喊，巨大的熊掌再次垂落在地，激起一阵尘土，男子随后艰难的将自己双脚从泥土里面拔出，一边抠着鼻子，一边呆呆的看着正追逐松鼠的小风。
“你把话说明白。”
阿部有些厌烦了菇神的云山雾罩，直言道。
菇神沉默了片刻，还是讲出了他所知道的真相。
“晃古扎一乃是吾辈最强的野神之一，他会选定每座森林里最强的熊罴作为自己的化身，并且在它们胸前印刻下独特的图案，他能够随时随地的降临到任何一个熊罴的身上，以巡视每座森林是否有破坏平衡的存在。但他也和我说过，从某一个时间开始，自己的力量正在被逐渐削弱，很多森林之灵都拒绝了他的降临和保护，甚至某些森林之灵将自己完全封闭，与世隔绝，如果这座森林将自己封闭，那么他就会失去与此地化身的联系，而那失效的图案，就是最好的证明。”
“也就是说，番波山的森之灵选择了将这里变成世外之地。”
阿部抬起头，看向漫天星辉，似乎森林的黑暗更加浓烈了一些，原本听上去充满盎然生机的鹿鸣鹰啸也竟然有了一些敌意，恣意生长的草木里暗藏着令人不安的阴影，雾霭之中似乎有眼睛在盯着这里……
或许他从未真正的审视过番波山，一座人迹罕至的森林区域，如果这里真的如看上去那样平静，想必此地的物产也绝不会受到阿武城那些挑剔的贵族之青睐。
一阵猿猴的急啼传来，节奏越来越快，响彻了整座森林，也许这是番波山之灵在对他们进行某种警告。
杉树的落叶也随风飘舞，仿佛是退场前的落幕演出。
他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感觉——森林在排斥人类。
可是这座包容的番波山究竟为什么要将自己封闭呢？
这不是寻常人类能够明白的，就连生活在此数百年的野神们也只是模糊的感知到此地的某种“气”悄然变化，他们对此无能为力，只能够黯淡离开这座庇护他们成百上千年的古老森林。
而在日本大地上，有无数座这样的森林都发生了类似的情况，温和的野神们黯然退场，而那些被邪恶祝祷加持的祀魔则肆无忌惮的横行，天地间的平衡被颠覆了，有人在命运之天平的一端擅自添加了砝码。
森林深处一阵秋风夹杂着泥土的味道吹来，同时还有一丝腐烂的气味。
小风和男子终于在一棵树的树干上捉住了活蹦乱跳的松鼠，男子将松鼠高高举起，彰显自己的战绩。
而在不起眼的角落，一些荆棘和黄草正在急速的生长，不一会就将熊怪巨大的身躯几乎全部包裹了起来。
“愿你重归大地。”菇神对着熊怪的方向说道。
他明白，这是这片土地留给晃古扎一最后的体面。
“我想我们得走了。”
这是阿部头一次警惕的看向四周遍布黑暗的森林，他从小在这里长大，番波山无疑供养了山下的所有村民，它无私的奉献着自己的花草树木和丰富的物产，也阿部产生了一种无法形容的联结和羁绊。
也许是菇神的话语对自己产生了强烈的暗示，但这种突如其来的不安感确实让他如芒刺背，番波山平和不再，至少在今天，这里已经给予了他足够多的启示——是时候离开了。
阿部平静的将背上的菇神放下，郑重的向他道谢，然后准备呼唤小风和陌生男子一同下山。
“臭小鬼，现在想丢下老夫吗？”菇神义愤填膺道。
“可是你本身就属于这里啊。”
“你是听不懂老夫刚才所说的话吗？这里的森之灵即将完全封闭自身，我们这些野神如果没有了人类的祭祀之力，将会灰飞烟灭，老夫可不想落入那样的结局！”
这次换阿部挠头，因为他实在想不通会有谁祭祀一只蘑菇。
菇神看出了他的尴尬，高声抗议道：“老夫可是曾经在饥荒之年养活了数十口人的福神！享受人们的香火也是理所应当的。”
“那水稻、麦子岂不是......”
“御馔津吗？哼，一只永远达到不了高天原的失败者罢了。”
作为丰饶之神的御馔津被菇神说的如此不堪，这种狂妄让阿部对其的信任程度进一步降低了，但如果他所说不假，那么将其独自留在此地确实就如同见死不救，因为一旦森林将自身与外界的关系隔绝来开，人类的信仰是无法进入到这里的，那么依靠人类信仰而生的野神也必将走入湮灭的终局。
想至此处，阿部无奈只得重新将其背起，一同离开森林。
小风自然乖乖的跟着阿部，而男子见状，也急忙追上了二人的脚步。
“他也要跟来吗？”
“不然呢？”
众人看向始终状况外的男子，只得默许他跟随阿部回到番波里。
在离开之时，男子犹豫了片刻，还是将松鼠放归了山林，那松鼠遁入黑暗之前，愤怒的回头看向二人，随即跳上了参天的巨木。
黑暗如同浓雾，逐渐遮盖住森林的本原，夜晚如同落下的巨大帷幕，安静的上演了一次分手与离别。
猫头鹰作为森林的卫士，目送着众人离开了番波山，直到他们的脚踏出了森林的土地，夜枭一声锐鸣，飞遁入了黑暗的参天木林之中。
当三人走出森林那一刻，阿部回头看去，月光正在蒸腾大地，但他不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次回望番波山了。
“总感觉有一种莫名的失落......”
菇神却反驳道：“番波山可是老夫的故乡，我都没有伤感，你又为何如此伤感？”
“我知道！阿部大人是因为以后不能在番波山捕猎而感到难过。”
尽管阿部想反驳，但却无法找到任何借口，或许小风说的是对的，自己也许根本不是对这片森林有感情，而是对自己无法再擅自取用这片森林中的宝物而感到失落。
原来自己竟然是如此势利的人吗？
阿部一路无话，只有小风和一直捉弄菇神的男子开心的玩耍。
回村之时，已是清晨，破晓的红日激射着光彩，竭力温暖着每一个人，这是秋天最后的旭日，也是寒冬即将到来的前兆。
“呜哇！”大风守在村口，见到小风和阿部安然无恙的回来，猛然扑了上去，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着。
小风熟练的躲闪，从哥哥的身下穿过，牵着男子的手跑向村子里，而阿部则十分嫌弃的推开了大风，叹了一口气。
阿部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向已经熄灭的篝火旁，尚未拆除的祭台和白色灯笼诉说着昨晚的荒谬，大风看见这些东西，也尴尬的咳嗽了两声。
“竟然让大家如此担心，为何不将事实说出，让大家一起寻找？”
穿着满是补丁的贵族服饰的橘平在元手中紧握着老旧的纸扇，冷冷的诘问道。
阿部此时并没有心思和这个老冤家争执，只是默默的将菇神放下，又走到小风身边，嘱咐了他一些事情，随后小风便带着男子走向了两兄弟家的方向。
“哼！就凭你们这些愚蠢的人类？番波山可不是你们能够随意进出的。”菇神扯着嗓子喊道。
“这是何物？妖怪吗？”
橘平在元明显被突然开口的菇神吓了一跳，有些警惕的看着这个长着猥琐面庞的奇怪蘑菇。
“放肆！吾乃野神！受百姓祭祀香火之神！岂是你这等腌臜之辈随意辱没的？”
橘平在元闻言，也高声呵斥道：“你放肆！吾乃当今少纳言的子侄，橘氏贵族！一介小妖竟然妄称神明？”
“放肆，区区人类懂得什么神妖之别？”菇神再次大喊道。
“你放肆！”
“你才放肆！”
“你放肆！！！”
一人一菇就这样在村子中央的篝火旁吵了起来。
阿部实在忍受不了此等聒噪，便趁着二人争吵不休之时，拽着大风回到了兄弟俩的家中。
一路上村民们看他的眼神十分奇怪，但阿部现在着实没有心情去考虑那些。
低矮错落的泥瓦屋零零散散的分布在番波里的各处，虽然远称不上富裕，但也算几鸡犬相闻，悠然自得。
不久后，他们停在一间破落房子前，这里几乎不能称之为“家”，因为除了两张床和其父母的灵位，再无任何东西，但是大小风却似乎并不在意这些，特别是小风，正在冷清的家中和男子开心的玩耍。
在简单的向大风陈述了森林里见闻之后，阿部看向陌生男子，他之前让菇神和其交流，想要了解此人的背景身份，却不想竟是一个失忆之人。
这下可麻烦了，带着一个来历不明的成年男子进村，可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当然男子也根本没有将这些放在心上，只是专心致志的看着小风在泥地上画出一个棋盘，接着自己在上面胡乱画着棋子。
“唉，又多一个人吃饭。”
这正是阿部头痛的问题，年纪轻轻的他已经承受了太多生存压力，特别是在这个饥荒之年，每多一个人都是难以想象的艰难。
“就叫他左村阵吧！”大风忽一拍手说道。
“左村阵？”
“对呀，他在村子左边的森林里被捡到的，叫这个不是挺合适的嘛。”大风得意的看向男子，一口一个左村阵的喊着。
不过男子似乎也并不反感这个称呼，也招呼大风加入他们的游戏中。
“从现在开始，你就叫左村阵，你要记住，我可是番波里的英雄，阿部大人的守护大将，大风大人！要牢牢记住我的名字！”
左村阵倒是有模有样的从口中蹦出了“大风”两个字。
虽然他们和左村阵相处融洽，但是村子里的老人们却未必能够接受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擅自住进村庄之中，时下局势波谲云诡，特别是遭受过山匪之患的老人们更是对陌生人有着极强的戒备心，如何说服他们接受左村阵，是阿部接下来最重要的任务。
但现在，一个更棘手的问题摆在了他的面前——外面人声鼎沸，又传来了菇神哭号的声音，想必是某些好事的村民又开始躁动了。
他嘱咐兄弟俩将左村阵看好，不要让其乱跑，随即跑出大门，冲向了村庄中央的篝火处。
火焰再次被点燃，不过这一次，篝火上架起了一口巨大的铁锅，里面沸水滚烫，还有几个村民往里面添加调料。
“救命呀！愚蠢的人类要吃掉老夫！”
菇神被两个大汉抬着向铁锅的方向走去，大声哭号着。
旁边的人们或是惊奇于竟然有会说话的蘑菇，或是对着其暗自咒骂，毕竟菇神的形象怎么也让人联想不到其“野神”的身份，但就是没有人阻止事情的发生。
就算是那些对其心怀戒备的人们眼中依然残留着对食物的渴望，阿部不能苛责那些面黄肌瘦的村民，因为尽管勉强度过了饥荒，番波里的粮食储备仍然成问题。
他只是拨开看热闹的人群，走到了那两个大汉身旁，一把抢过抬着菇神的木架子，将其放在了地上。
“臭小鬼，现在才来救我，再晚一点我就变成蘑菇汤啦！”菇神紧贴着阿部的大腿，生怕自己再被架起来扔到锅里。
阿部没有理会菇神，只是有些恼怒的质问那两名大汉道：“这就是番波里的待客之道？”
那两个大汉面对瘦小的阿部，竟然还有一些敬畏，只是小声的嘟哝道：“哪有这么严重，只是一只会说话的蘑菇罢了......”
橘平在元眉头一皱，向前走了半步，呵斥道：“此乃吾的主意！小小部民，也想违抗贵族的命令吗？”
阿部终于被他的态度惹怒，两部冲到其面前，用凌厉的眼神直勾勾的盯着橘平在元，有些嘲弄说道：“可是尊贵的橘氏为什么还要靠我这个小小的部民，去阿武城换粮食才能勉强活下去？”
橘平在元恼羞成怒的厉声喊道：“放肆！吾乃橘氏！部民纳贡乃汝等义务！”
阿部哂笑一声，两手一摊，轻蔑了点了点对方那颗高傲的头颅。
“你恐怕忘了这里可是藤原氏的村庄，我们可不是橘氏的部民。”
“可恶！吾乃橘氏！你竟敢...竟敢......”橘平在元说着，脸色煞白，双手捂住胸口重重的喘着粗气。
阿部看向了周围正在窃窃私语的村民，“身体不好就赶紧让阿养公接你回家，否则橘就里知道你这个远方的继侄被小小部民气死，还要给你办一场尴尬的葬礼。”
“就算是你的话......”
“这未免有些刻薄......”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小小的抗议，不过很快就被阿部压了下去。
“如果大家有谁自认为能够代替我去阿武城讨好那些贵族，那么我愿意接受你们的一切安排，如果不能的话，我们最好还是保持团结。”
此话一出，本来有些情绪的人们又悻悻的沉默了，因为他们清楚的明白一个道理，灾年之中粮食就是一切，而番波里能够自由出入阿武城并且和奇怪的贵族们换取粮食的，就只有阿部一人。
沉默来的太急太快，以至于他自己都没想到这句话能起到如此效果，众人用更加异样的眼光看着眼前这名十五岁的少年，他是这个村子的英雄吗？或许是的，但他此刻，已经成为了番波里村民心中最大的负担。
“如果可能的话，真不想威胁大家啊。”
阿部叹了一口气，如此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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