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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男儿泪

    宠臣和士开,本来是高孝瑜随身的一名侍从,只因多年前的一次端阳节上,雅好文风的高孝瑜在邺都宫内的湖上搞了一个龙舟游船会,热闹非常。受邀前来观赛的高湛在船上第一次接触到了骰子这么个玩意儿,又恰好那和士开又是一个最会玩骰子的人,从此就一发不可收拾。高湛后来直接就跟高孝瑜把和士开要走了,带在身边整天陪自己喝酒赌钱。有和士开这么个玩意儿在身边,高湛几乎就没输过,也跟着学了不少玩骰子的行道。

    后有那宋朝的高俅陪着宋微宗踢皮球,前有着北齐的和士开陪着武成帝玩骰子,可见古往今来令宗庙倾覆的大奸臣,总得有点卓尔不群的绝活。

    高孝瑜进来看见一国之母和自己以前的侍从竟然对坐着在赌钱,那沉稳的脸色竟然也微微的耸动了一下。他偷偷的瞄了一眼高湛,看起来这人今天心情还不错,对着背后的高孝珩使了个眼色,倒身下拜,以地扣头。

    昨日的好友,今日的君臣。朝局如此,也是无可奈何。有时高孝瑜反而羡慕起高孝珩和高绍德如今对等的关系,不用担心这一套君君臣臣,打打杀杀。

    “河南王来了。”

    高湛声音中带着慵懒,一口吐出嘴里的果核,旁边的内监赶紧过来用手接住,再用手帕包起来。

    “臣侄今日带着府中二弟,进来给九叔磕头谢恩。不日,孝珩就要跟着十叔的队伍支援前线了。这是他第一次随军出征,于情于理,都应该来给九叔磕个头。”

    高孝珩听到大哥说到这里,将手中的白板轻轻放在地上,双手撑地磕了三个响头。礼毕,他抬起头,正视着高湛,言辞恳切。

    “臣,故文襄帝次子高孝珩,今日蒙陛下降旨,得散骑常侍一职。臣定将紧跟任城王左右,保家卫国,在所不辞。”

    这直愣愣的目光看着高湛心里略微有点不舒服,他在高孝珩的脸上轻扫了一眼,点了点头,让内监将二人扶起,赐座。

    这和士开和胡皇后对这两兄弟理也不理,继续玩着自己的。

    高孝瑜看着那和士开手中摇骰子的技术快要臻入化境,每次一开盖子,都是齐齐的几个豹点,惊得胡皇后俯仰不止,连连称奇,两人头碰着头,腿挨着腿。

    实在看不下去。

    高孝瑜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带着三分家里人的玩笑语气说——

    “九婶儿乃是天下之母,怎能随意与臣下接手。九叔你看着点也不管管,虽然这凉风堂里倒是凉快,可也没冷到两个人挤在一起取暖的地步嘛。”

    正在开骰子盖的和士开一听这话,脸色微变,侧着眼睛盯着自己以前的主人,眼里闪过几丝厉色。那胡皇后更是听出了话里的讥讽之意,一嘟嘴起身,朝着高湛恨恨的一憋,提着夏天单薄的纱裙就去了后殿。和士开见美人离去,又怪异的看了一眼高孝瑜,转过头来满脸堆笑的对着高湛附身一躬,去追那早一步离去的胡皇后。

    高湛看着这场闹剧似的收场,也不是很在意,只是对着发小一笑,喃喃说道——

    “你那河南王妃卢氏,是我家这位的表妹。你一句话她也不至于跟你记仇。况且你说的也有点道理,现在毕竟也不是以前在长广府上了。”

    叔侄三人坐定,聊了一会儿家常,最后又聊到这孝珩的差事上。

    “老二是河南王的弟弟,也算是自己人。这次叫你跟着老十去,有什么情况你多留意着。”

    谨遵大哥叮嘱的高孝珩从进来就不敢多说一句多余的话,听到高湛这句再正常不过的嘱咐,也只能再正常不过的打着官话。

    “臣遵旨。边疆战况瞬息万变,臣一定时刻谨记陛下嘱咐,在任城王帐下略尽绵薄之力。”

    哪知高湛竟破天的一声冷哼,寂静无声的大堂里让高孝珩心里听着一惊。

    “你是没懂朕的话。”

    孝珩更是疑惑,又不敢细问。哪知高湛仰头一挥衣袖又接着说——

    “你走吧,河南王留下跟朕下盘棋。”

    孝珩此时正辗转不知如何应对,他看大哥跟自己使了使眼色,只能恭敬的退了出去。

    出了凉风堂已经是寅时刚好过了一半,孝珩一边寻思着刚才高湛莫名其妙的话,快走到娄太后的昭阳殿外才恍然大悟。

    难道,是让我暗中监视着十叔?

    思前想去,也只有这一种可能了。一晃眼,已经来到昭阳殿的外苑。按照规矩,自然是也要去跟那娄太后问个安,可刚把名字通传上去没多久,那内监就悻悻的把拜帖送了回来,说是太后和博陵王高济在里面看皮影戏,暂时不得空。高孝珩苦笑了一下,暗自道了个轻松。出了外苑,宫里剩下的事,那就只有朋友所托了。

    他吩咐两个随从先去车马处等候,转头去了文宣皇后李祖娥的昭信宫,一时还不知道从哪里问起呢,迎面碰上一个以前学宫里侍奉过自己的侍女。那侍女已然半老徐娘了,只盼着早点求了恩旨出宫嫁人,可这几年皇帝一个接着一个暴死,上面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因为这个侍女天生有些气性,被宫里其他人所不容,才排挤到这昭信冷宫。她远远地就认出了高孝珩,过来笑着问了安,打听清楚了他进宫的由来,又是恭喜又是寒暄。

    高孝珩目光微转计上心来,说是走得太远身上燥热,想去昭信宫求杯水喝,那侍女有求于他,哪敢不依,一路小跑领着他就去了备膳房。等到喝了杯水,又七拐八绕的闲聊了会儿宫里的各路传闻,他才突然拐到正题徐徐问到——

    “我听说陛下偶尔会来看看我这寡婶,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外面都说陛下冷血,我看也不尽如此。”

    正话反说,想要引出别人的话,就要竖起一个靶子。

    那个侍女是个直肠子,大大咧咧的就把知道的倒豆子似的说了。什么陛下一输了钱心情不好就会来这昭信宫,有几次还是大晚上,也不见陛下出来,不知道在里面搞什么。

    孝珩心里一沉,表面上却打着哈哈,又问到李祖娥最近身体怎么样。那侍女一听到这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说什么前几个月皇后身体不适,上吐下泻。太医来摸了脉,开了药方就再也没来过。

    一听到这,孝珩来了兴趣,他走到厨房小灶旁,指着案上一堆中药问道——

    “可是这些?”

    那侍女跟着过来一看,说道可不是吗,说李祖娥每三天都要喝一次,但是却次次都打翻在地,苦了煎药的自己了。后来不知怎么,陛下知道了,过来训诫了一次,李祖娥就再也没闹过脾气。

    高孝珩一个一个的指间拂过这几位中草药,心里的石头沉到了大海的最深处。

    川芎、白芍、黄芪、厚朴、羌活、菟丝子、川贝母……

    想不到,传闻竟然是真的。

    那侍女还在喋喋不休的抱怨着自己每天的辛苦,但是高孝珩的神思早就飞到了外太空。夕阳西下,燥热非常。但高孝珩却仿佛置身于冰室之中,全身战栗,冷汗涔涔。

    这该怎么跟好友说呢。

    他别了侍女,怔怔的上了自己的车,又呆呆的一路摇晃着回府,全然忘了拿高湛别时的赏赐。如果细细追究起来,可是不臣之罪。

    刚一回府,高绍德和长恭就奔了过来。他看着目光如炬等着信儿的好友,还是没想好怎么开口。直说自己饿了,吃了饭再说。等到二人撇开高长恭,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就着小菜干了几碗去年的陈酿,高孝珩才感觉自己身体里血液又重新活动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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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样,到底怎么回事?”高绍德再也等不下去了。

    高孝珩喝下碗里剩余的酒,还是没办法开口。

    看着这吞吞吐吐的样子,可真不像个八尺男儿模样。绍德急得抓耳捞腮,又催促了几遍,好友还是面露难色,吐不出半个字。

    看他这样子,自己只能往最坏的情况猜了。

    想要引出别人的话,就要竖起一个靶子。

    “我母亲该不会是被太后给暗中杀了吧?”

    高孝珩惊讶的抬起头,还没来得及否定,就看着高绍德提着剑就起身想走。

    想去哪,自然是自己冲进宫去问了。

    高孝珩慌忙间抱住好友,真怕他一冲动干了傻事。

    “不是不是,你想哪去了。二婶只是病了……”

    糟了。被绍德一激,自己竟然说了一半真话。他看着好友由愤怒转为疑惑的神色,不知道该不该把剩下的一半说下去。

    唉,迟早还是会知道的。

    于是他就只把那配膳房里的中药的名字说了,也不说什么病。

    “川芎、白芍、黄芪这几个都是补药,倒是无妨。可厚朴、羌活、菟丝子、川贝母我记得是……”

    安胎药。

    高孝珩看着好友的表情由深思变成顿悟,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整个人呆住了,一屁股滑在了地板上。

    他果然还是知道点药理。

    孝珩从他后面坐下,用双臂窟住绍德,怕他仓促间得知真相拔剑自戕。正是因为两人的身体紧紧相贴,孝珩才真切的感受到抱着的人体内在怎样的挣扎嘶吼,战栗发抖。几滴男儿泪滴落在孝珩的拳上,他用更紧的力量锁住这个受伤的人。

    静夜无声,缺月高悬。月下的两人怪异的姿势一直抱到了后半夜。

    一阵凉风吹来秋天的第一丝寒意,高孝珩整了整绍德的衣装,又用热水给他洗了脸。在晃动的水中映照出的只是一只受伤的小兽。小兽满眼布满了血丝,脖颈以上涨的紫红,整夜不发一语,直到被送到后门外,两人分别之时。

    “你放心。我不会干傻事。”

    高孝珩看着这个让人心碎的铮铮男儿,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安慰。他点了点头,依然还在后悔将真相透露出来。可是作为朋友,忠诚比什么都要重要。

    生在乱世,活着本来就艰辛。想要活下去,活的更好,就要迈过一次又一次的门栏,挣开一次又一次的牢笼。高孝珩看着低头远去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又想起那高洋死之前突然地造访。

    昔日你父淫我妇,今日我淫你母,有什么不对?

    他仰头深深地一叹,身为高家人,自己也快搞不清楚自己正不正常了。

    第二天,宫里传出消息,太原王高绍德夜闯昭信宫,被高湛下旨筑杀。

    根据街头守更的人说,当夜,摇摇晃晃的高绍德先是去醉仙楼一个人喝到了丑时初,借着酒劲,从狗洞摸进宫,夜扣昭信宫。

    根据昭信宫的宫人所说,太原王夜扣宫门,大叫着什么“姊姊腹大,不愿见儿耶”,什么“先父先兄若在,定不至于此”。

    更奇的是,陛下不知道为什么恰巧在昭信宫里。听见这狂狈之语,猛地打开宫门,让壮士刘桃枝先砍下太原王高绍德的一只左耳。

    另一个女侍补充道,文宣帝遗孀李皇后见到没了一只耳朵的儿子,疯了似的扑上去,一会儿又着了魔似的捶打自己的肚子,直到下体见红。

    根据后来太医的回忆,当夜文宣李皇后小产,一名六个月大的女婴胎死腹中。回禀过陛下过后,陛下降下雷霆之怒。对着太原王嚷着什么“昔日你父打我,你在旁边看着,竟然不来救我”,对昏过去的李皇后嚷着什么“你杀我女,我何不杀你儿”,一鞭子打得高绍德直接晕了过去。

    根据游豫园的园丁所说,第一缕晨光还没破晓,自己刚刚入宫当值,却发现陛下身后只跟着刘桃枝,陛下在自己挖着一个坑。挖完了以后将高绍德砍得看不清首尾的尸体埋了进去,再一把一把自己亲自合上了土。

    根据皇宫里倒夜香的内监回忆,早上他发现宫内排污水的暗沟不知道被什么堵住了,自己赶到汇入口一看,竟然是被打得全身鲜血淋淋的昭信李皇后,奄奄一息的泡在污臭的水里。一代佳人,青丝上却粘的全是腌臜之物,如此众合地狱的奇景差点没把内监登时吓晕过去。

    根据皇城外甘露寺的女尼回忆,自那日以后宫里送来了个遍体鳞伤的绝色美人。那人看起来像是汉人模样,说是要在寺里出家为尼,守着青灯古佛度过余生。

    十日之后,出城的官道上,高孝珩牵着马最后回望了一眼被鲜血染红的晋阳城。布满血丝的眼瞳里抹不去的是那夜高绍德落寞远去的背影。

    一起建功立业的诺言,没能实现呢。

    他强忍住太阳穴猛烈跳动,已经十天没好好地合过眼了。

    广宁王高孝珩策马扬鞭,让强风吹散眼中的男儿泪,不敢再回头看哪怕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