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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绯闻

    晋阳文襄帝旧府,高孝珩端坐在回廊边,捧着热茶看着高长恭在庭院中耍了一套枪。

    枪这种武器,便于马上作战,在晋代已经普及,取代了长矛的地位。使枪最有名的,当属汉末三国的赵子龙。到了隋朝已经有专著论述研习,被推为长兵之帅。

    一杆长枪,在微凉的晨雾中被高长恭耍得威风凛凛。他时而马步向前一点,随后寸劲发力枪头向前一崩;时而由下向上一挑,到位后手腕一震左右拨开;时而回身用枪身护住身后,再以肩膀为支点熟练的一绕,将枪头反身刺去,这大概是在假想背后遇敌偷袭的时候吧。他持枪稳活,前管后锁;两手持枪,稳而不死,活而不滑;扎枪直出直入,平正灵活迅速,腰腱劲直透枪尖,势如潜龙出入。

    高孝珩心中暗暗吃惊,想不到昔日顽皮的幼弟,新皇登基后也封了兰陵王,那昨日仿佛还稚嫩得像骄阳一般的脸庞,此时正挥洒着男儿英挺的汗水。前线不稳,高孝珩感叹道这样看着长恭一天一天长大的机会怕是不多了。

    自从高殷被废,常山王高演入继大统。高殷在退位后被封济南王,太皇太后又重新成为了太后,而高殷生母李太后,则宫内改称文宣皇后,宫号曰昭信。

    然而,这才仅仅是一年里齐国上下沸腾的起点。高演登基不到三个月,高殷在自家府上暴崩,原因不明,时年十七岁。斩草除根,本不是什么奇事,可怪就怪在,高殷暴崩后,高演就像着了魔,疯癫的样子竟然跟高洋末年一模一样。内宫疯传新皇是因为夺了位子又杀了废帝,被死去的文宣帝遗恨缠上了,被文宣帝诅咒了。娄太后全国上下请了无数佛法僧道念经说法,水陆道场,甚至连那辽东的巫咒也请了过来,热热闹闹的在宫里跳了一回大神,却是一丝丝的用都没有,反而是折腾得高演的神思日渐抽离,最后奄奄一息,在高殷暴崩三个月后高演也驾崩在晋阳宫,时年二十七岁。

    举国哗然。

    短短一年里,高洋,高殷,高演三帝相继而亡,当然是天有异兆。太史令上书称,齐国仍然没有度过荧惑守心的危险期,在诸王之中,只有九王高湛八字刑克,堪当大任。十分凑巧,娄太后秘密的拿出一份高演的遗诏,罢黜了高演的嫡子高百年的太子之位,另立长广王湛入继大统,号曰武成。

    这走马灯似的轮番登基的齐国之主,当然会影响到国内外的局势。首先是西边的北周,借着北齐国丧慌乱发难,连夺三十城,军势直逼晋阳。与北周接壤的齐国领土因为战乱频繁和屠城,此时却爆发了大规模的瘟疫,死者数十万,更是一度波及到了北周军中。领军的乃是北周大将也是皇亲的宇文宪,见此瘟疫蔓延的光景,连夜撤回了一半新占下的疆域,才勉强退到了瘟疫圈以外。

    只可怜大军撤回后的幽州十八郡,百里野草荒无人烟,尸骨成堆无人埋葬,下游的漳水被上游的血所汇入,水面暴涨了两米,淹没了两岸无数皇庄。有京郊的农民误饮了漳水,也感染了瘟疫。为了防止瘟疫蔓延进皇城,新登基的高湛下令将漳水两岸的农民全部肢解焚化,如果有人再敢乱喝,来一百人烧一百人,来一万人烧一万人。在这样的铁腕手段下,瘟疫在一个月后才渐渐平息。

    转眼又是大半年过去了,眼下让齐国举国忧心的,仍然是那按兵不动的宇文宪。他率领的二十万大军就在边境虎视眈眈,只等瘟疫散去。斛律光连发八道密函进宫请兵增援,高湛才不得不调出拱卫京畿重地的十万精锐,由老十任城王高湝(音同皆)带领着增援前线。

    高孝珩作为任城王手下的一员小将也将第一次正式入军历练。他望着幼弟晨曦中自由穿梭的身影,看得入了神,全然不知走廊的一端又走过来了一个人,盘坐在了自己旁边。

    “茶早就凉了,不换一杯么?”

    那人手一招,拿过高孝珩手中的茶抿了一口。

    高孝珩这时才侧过头哑然看着来人。虽然两人多年未见,高孝珩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来人正是高洋和李祖娥的第二个儿子,高殷唯一的同胞弟弟太原王高绍德。

    就像那高湛与大哥高孝瑜乃是同年所生的发小一样,高孝珩和高绍德也差不多是一样的关系。两人结缘于学宫中,那时还是高澄主事,二者身份相差悬殊,高孝珩虽然大高绍德几岁,但二人却意气相投。再加上都是家里的老二,上面都有兄弟撑着,什么事都轮不到自己操心,两人成为了交心的朋友。后来高洋践祚,两人的地位恰好掉了个个儿,但高绍德还是不改往日的亲近,二人的关系一直都很不错。那时二人已经是青年,高绍德又是嫡子,高殷性格雌弱,高洋就早早地将高绍德放到军中培养,打算以后成为高殷的助力。两人就算隔着天南海北的距离,也经常鸿雁传书,交换着晋阳和边塞的情况。直到高演登基,二人的身份再一次变成平等了。此等怪事,历史上也是不多见。

    “你怎么摸进来的,怎么也没人给我通传一声?”高孝珩环视着张望值守的侍女,却没发现那人的半点痕迹。

    “你家里侍女还能不认识我吗,早被我打发走了。我看她目不转睛的看着你这弟弟耍枪,口水都快流出来了。我实在厌烦,让她滚蛋。”

    高孝珩目光又回到耍枪的长恭身上,欣慰的一笑,自夸道——

    “我这个弟弟长得好,身上功夫也不错,自然是赏心悦目,不像你家那几个弟弟,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本来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玩笑话,却刚好戳到了高绍德的伤心处。等到高孝珩意识到,他马上道歉。

    “怪我,不该说这话。令兄的事,实在是过于复杂了。”

    高殷惨死的消息,一旬后才送到前线。高孝珩实在不想去想象朋友得知自己做皇帝的兄长被篡了位后暴死家中是个什么心情。

    高绍德年纪十七八,正值风华。和高殷不同,在军中磨砺了几年越发洗练,刚有了一点男人的味道。听到好友的道歉,心里确实是一紧,可并不全是为了高殷的事。他把茶杯放回了好友的手中,站起来背对着孝珩,深深地吸入了一口微凉的晨曦。

    “帝王之家,享受得了这泼天富贵,自然也要担着掉脑袋的风险。先兄如果在位……应该会是个好皇帝。”

    高孝珩自然听出了言外之意。若说六叔高演登基后的几个月干的还算差强人意,那九叔高湛登基后可是干了不少远超过高洋的“壮举”。

    九叔不管半点朝政,整天和自己的大哥高孝瑜在宫内船上赌钱也就算了,还借着瘟疫的名头滥杀农民,搜刮民脂。明明前线吃紧,还要为了胡皇后的一句戏言,说什么要效仿当年高澄为冯翊公主造的珍珠宝裙而透支国库,叫官员带着巨款去西域大量采买珍珠,队伍反而被一伙造反的马匪截杀了。此等笑谈举国上下早已愤懑不已,而自己的九叔还是一如往常一样,面不改色的在船上不分日夜的和一帮宗室子弟豪赌。然而更让人大跌眼镜的,是后宫传出来的风言风语。

    不,自己当着好友的面想着好友生母的绯闻,实在是不够义气。高孝珩强打精神宽慰着朋友——

    “你别多心了。你这次从前线回来搬救兵,大小也算功劳一件,今天咱俩不醉不归,等喝够了,明日一同上前线杀敌,保家卫国,成就一番事业可好?”

    自幼早慧的高绍德当然听出了朋友言语中的担心。他回过头莞尔一笑。

    “当然好,可我今日来找你却是另有要事。”

    “噢?所谓何事。”

    高绍德面色凝重的坐回回廊上,侧过头问道——

    “你午后可是要进宫?”

    高孝珩转头想了一下,不假思索的说——

    “过几日我就随着十叔的队伍出发了,今日确实是要进宫谢恩,怎么?”

    高绍德此刻欲言又止起来。看着朋友少见的踌躇的表情,高孝珩追问道——

    “到底什么事?”

    高绍德脸涨得通红,一口气憋了许久,才惴惴不安落寞的回答道——

    “我这次回来,已经是一年多没见过我母妃了。我好几次想去昭信宫求见,却次次都被母亲以各种理由拒之门外。先兄死后,我是她唯一的儿子。我……实在不理解。”

    高孝珩心中一凉。一瞬间竟然想把那宫中绯闻拿出来跟朋友说透,可转念一想,此等大事若是假的还好,若是真的,那可真就陷朋友于不义不孝不忠之地了。

    无根的事,岂能擅自说出口。心思缜密是高孝珩最大的特点。

    看着高孝珩低头发愣,绍德忽然间警觉起来。

    “你是不是知道点什么?我在外面不灵通,这宫里的事你比我清楚。若是你知道个一星半点也好,快快与我说来。”

    高孝珩尬笑一下,手一挥抹去脸上的不安。

    “都叫你别多想了。我知道你什么意思,午后进宫,逮着机会帮你问问什么个情况。实话跟你说,我也很久不进宫了,我那大哥和三弟倒是进去的勤快。不然你现在去问他们?”

    此等私密之事,岂能轻易地问出口。高绍德转念一想,脱口催促道。

    “那行吧!你早去早回,打听完了我还在你府上等你。下午我也不闲着,教教长恭些拳脚,就算报答你了!”

    听到来人说起自己的名字,刚耍完一套枪的高长恭擦着汗水跑过来,认清了是绍德后兴奋的又是搂又是抱,迫不及待的让高绍德给自己讲讲前线的战事。

    高孝珩苦笑的对着两人挥挥手,又对着高绍德点了点头,表示应允刚才朋友所求之事。长恭见状,扯着高绍德的衣袖追问他俩刚才聊的什么秘密,是不是军事情报,高绍德只得拿出长恭那还悬在半空的媳妇儿说事,调侃着敷衍过去。

    看着二人携手远去的背影,高孝珩半晌不语。

    晌午三人在府里用过简膳,高孝珩叫妻子段氏找出来许久不曾穿过的封王时配发的盛装,水色的绫袍配上墨色腰带,衬托得气质随和的孝珩也有了几分贵气逼人。妻子将他小心的梳洗完毕,又将觐见的白板小心的交代给了随行的侍从,多番嘱咐后,孝珩坐着马车朝着宫里去了。

    高绍德送他到门口,看着那双头的马车笃笃的远去,心里隐隐浮现出焦急的感觉。他一把拐过一旁长恭的脖子,另一手搓揉着长恭刚刚才梳理好的发髻。

    “孝瓘啊,哥哥下午教你些拳脚好不好!”

    长恭被这突然地调戏搞得先是一惊,然后脸涨得通红,慌忙想挣脱,又听见这话,立马就开心的笑开了,甚至还把头往高绍德的肩膀上蹭了蹭。

    “绍德哥哥肯教我,那自然是什么都好呀!我那教我枪棒的师傅因为老家闹瘟疫走了都小半年了。绍德哥哥你可得好好地陪我过两招!”

    段氏看着两人嬉闹成一团,含住笑意走开了。

    再说高孝珩一路进宫,第一处要去的地方当然是高湛午后问政的凉风堂。在宫内马车停放的地方,刚一下车,迎过来一个容貌魁伟的人。

    孝珩认清来人,抖了抖衣袖恭敬的鞠了一躬,低头问礼。

    “孝瑜大哥日安。”

    来者正是文襄府里的庶长子,孝珩的大哥高孝瑜。

    河南王高孝瑜在宫里并不奇怪。他作为庶长孙,自幼在宗室中青眼有加,是高洋受禅后第一个敕封的第三代旁系亲王。况且人又长得精彩雄毅,颇有鲜卑特色。他性格谦慎宽厚,兼爱文学,读书敏速,十行俱下。最绝的还是下棋,宫内堪称无敌。和高湛同年出生的两人自幼就穿着一条裤子长大,高湛登基后更是成了左右离不开的人物。

    “我在这等你多时了。你可是要去凉风堂谢恩?”

    高孝瑜语音沉稳,听不出半分感情色彩。

    高孝珩恭敬的回答了一个“是”。

    “那好。我和你一同前去。”

    高孝珩有些意外的抬起头,不解的看着大哥。

    高孝瑜脸色微变简单的敷衍着——

    “我怕你进去了应付不来。”

    高孝珩脑中瞬间的浮现出宫里传出来的种种高湛的不堪作风,自己一路进来其实也有点忐忑,担忧着万一自己哪里说话不得体,可千万别给府里冯翊公主惹上什么麻烦。想到这里,他终于理解了大哥的一番苦心。他笑了笑,跟上了走在了前面的大哥。

    这或许是天下一对最普通的手足该有的样子。

    此时算来正是夏末,宫内一池残荷正吐露着最后的芬芳。蝉不屈的鸣叫着,歌唱夏日的终结。午后日光熹微的射下,被宫殿的栏杆分割成了交错的光影,宫里的几只猫在屋檐上围在一起打着瞌睡。两兄弟在内监的带领下一前一后穿行在御苑中,此地正是高洋发三十万丁匠筑成的皇家园林游豫园。

    园里亭台众多,正中是一处被流水环绕的大殿,因殿的四周和屋檐上不间断的有流水降温,在酷暑中也凉爽非常,故而得名凉风堂。

    内监首先进去禀报完毕,回来说高湛正在午睡,二位王爷稍等片刻。

    高孝瑜和高孝珩听着殿内隐约传出的胡皇后摇骰子的高笑声,只得相视一笑,侧身站在廊下恭敬的等着。天气炎热,两个人站在太阳下不住地擦汗。高孝瑜又叮嘱孝珩,进去少说多看,按自己眼色行事。高孝珩只能一一应下。

    估计是里面玩完了一局,内监出来领着两人进去。刚进内殿,高孝珩只觉得气温低了十度,凉爽非常,一身的燥热被登时吹散反而瞬间有些眩晕。

    穿过侧殿的甬道,高孝珩的目光越过走在前面的大哥,看见正堂的高湛披头散发,一脸漠然的侧坐在正上的大撵上,吃着水果,看着自己老婆胡皇后和宠臣和士开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对坐着摇骰子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