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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番外 长恭的秘密

    晋阳文襄旧府,原是高澄新封渤海王世子时前朝孝静帝下赐的一座七进七出的大宅,等到冯翊公主风光大嫁进来,又进行了一番扩建,高楼阔殿林立,亭台水榭缥缈,差一点就能和内苑比肩了。高洋受禅后追赠死去的大哥为文襄皇帝,庙号世宗,冯翊公主元仲华自然也就是文襄皇后。但她却极为不愿意别人这么叫她。

    齐灭了魏,姓高的差不多杀尽了姓元的,皇后?简直讽刺。

    府内还是沿用前朝的封号,称呼公主殿下。高洋践祚,她并没有跟着高家大部分人一同搬去邺都,虽然那是她出生长大的地方,但看着旧时宫阙不再属于自己,难免感伤。

    公主说是怀念亡夫,一个人安静的留在这晋阳城,远离了政治斗争,默默的养大了高澄的几个孩子。

    或许正因为如此,高澄的几个孩子一个个都被教育的不错,没有多少皇家子弟的跋扈习气。老大高孝瑜文武出众,下的一手好棋,自小就颇得高澄偏爱;老二高孝珩性格谦卑温和,善于作画,在文林中多有美名;老三高孝琬虽然性格急躁了些,却是个没半分成算的热心直肠子;老四高孝瓘,也就是我们的兰陵王高长恭,就更不用多做溢美了。

    高澄身后,接二连三的大事不断,虽然娄太后还算对元仲华多有照顾,但为着府里开支考虑,公主还是封闭了大部分空置的房间,将园林的规模也缩小到一开始的三成,低调度日。本来就冷清的府里,自从孝珩跟着十万大军开拔后,就更是冷僻了。

    长恭由衷的这么觉得。

    由于是府里最小的孩子,除了在家看看书,跟着师傅学点武艺也无事可做,一年前,冯翊公主就将给高澄祭殿的每日清扫工作交给了长恭。单调乏味的工作,长恭却一直非常用心。每天清晨晨练完后,他带着打扫的工具和香烛来到祭殿,首先将牌位和父亲的遗像上的灰轻轻掸下来,再用抹布将殿内的祭具擦得锃亮,最后才是将一百九十个香盏中加满油,供桌上摆好自己在园子里亲种果树的果子,每三天还要换一次殿前庭院中两大缸防火用水。

    这也是他为什么在那次高洋突然到访后,身边刚好有一个掸灰软杖的原因。

    这祭殿的位置紧邻着荒废的园林,长恭还小的时候可不敢自己一个人来,倒不是怕父亲显灵——他甚至记不清父亲的样子了——而是害怕那废园子里有什么可怕的魍魉和狐妖。三哥总是拿野狐狸精的故事吓自己。

    不过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

    冯翊公主看着长恭每天将这辛苦的差事兢兢业业的干着,觉得非常欣慰。但她不知道的是,长大的长恭也有了自己的秘密。

    除了孝瑜大哥和自己,别人都不知道的秘密。

    这件事的开头还得追溯到高殷刚刚被废之后。

    因为高洋迷信荧惑守心的天象,将宫苑移到了晋阳,常年在邺都官场中周旋的高孝瑜偶尔也会到了晋阳旧府中暂住一段时间。虽然大哥早就封了王,在邺都也有自己的府邸,但是在晋阳,公主还是劝高孝瑜回府里住,显得热闹一些。长恭已经想不起来上一次见大哥是什么时候了。

    那天他像往常一样来到祭殿打扫,刚走进庭院就看见一个身材魁伟的人站在祭殿里背着手看着殿正中父亲的遗像。

    这画像描龙画凤的手笔,就算是不懂半点艺术的凡夫俗子看了也会啧啧称奇。但画这幅遗像的不是别人,正是爱好书画的高孝珩。除了遗像外,他还在府门进门的影壁上画了一幅苍鹰展翅,每一个来府里的客人,没有不拍案叫绝的。

    听见长恭提着工具走近的声音,那人才回头。

    “原来是孝瓘啊,你还记得我吗。”

    长恭歪着头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来这人就是阔别已久的大哥高孝瑜。问安之后,长恭问大哥一大早的在这里干嘛。

    高孝瑜的脸色有些不自然,回答的也很敷衍。只是说很久没来给高澄上香了。他还夸高长恭将差事办的不错,殿里置办的规规矩矩,半分灰尘也没有。两人聊了一会儿府里的事,大哥就说自己还有事先走了。

    高长恭对着大哥的背影微微的鞠躬,回头开始忙自己的工作。

    不过这天格外奇怪,不管自己在干什么,总觉得祭殿里有人在暗中看着自己。

    一闪而过的念头把自己逗笑了——

    不会是大哥把父亲的亡魂唤回来了吧?

    他更新了新鲜的贡品,这一天捧上的,是自己前年种的一颗梨树,今年终于结果了。

    他收拾完了工具,看四下无人,对着画像仰头喃喃自语——

    “父亲,我每天来这里你都没出现,大哥一来你就出现了,看来是不怎么喜欢长恭呢。”

    此等傻话,让三哥听见了又要嘲笑自己好半天了。

    他想到这里,茫然的笑了笑。提着工具刚想出去,忽然听见殿后的暗梁上有了响动。

    他慌张的回头,绕过那挂着画像的墙,声音好像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不会吧,青天白日的父亲你可别吓我啊。”

    可视线还没越过那墙,忽然只觉得脖子后面一处钝痛,眼前一黑就倒了下去。

    醒来之后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了,他从地板上爬起来摸着自己的潭后穴,还在疼。

    怎么回事哦,真是父亲显灵了?

    可父亲干嘛打我呢?

    长恭委屈极了。想了一下怕是父亲觉得自己活儿干的不好,要不就是贡品太少了。

    于是他第二天起的更早了,惊讶的是发现大哥还在那里。大哥看到自己也很惊讶的问道——

    “孝瓘你每天都来啊?”

    长恭老实的点了点头,说是冯翊公主的吩咐。

    他觉得大哥的表情有点奇怪,好像自己每天来很碍事一样。这次两个人没聊几句,大哥摇摇头又走了。

    长恭这次没有鞠躬,心想,哼,父亲一定是被你气的,把气撒在了我身上。

    这次他带了更多的梨,卖力的打扫完卫生以后,规规矩矩的摆在了供桌上。正当他在最后调整几个梨子叠起来的最佳摆盘位置的时候——

    “喂,别放梨子了行不行?”

    背后一个突然响起的声音把正在聚精会神叠梨子的他吓得一瞬间哇哇大叫,他瞪大眼睛环视一看,震惊的发现那祭殿左边放着祭具的高桌上坐着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身穿绀色紧身衣,夜行裤,臂上绣着好看的菊花袖章,除了额发和鬓发以外都绑成了一束洒在脑后,像是马的尾巴。

    他惊魂未定的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奇怪的人,那女人正一手扶额,疯狂的按着她的天明穴,白皙的脸上青筋暴出,满脸痛苦不已的神色。

    高长恭勉强的从嘴里挤出了一个“啊?”那人一听更是不耐烦了,甩开手对他吼道——

    “我都说了你别供奉梨了行不行?老娘闻不惯这味道!”

    不管是梨花还是梨,甚至是梨花纹案的东西,只要一看到就会想起那天高洽的墓前将要被火烧死的男人说的话。

    ——我还盘算着带你去赏梨花呢。

    如果那天女人没有被调虎离山,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但是高长恭怎么会知道这些呢,他这下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了,拿起一个梨冲到她面前。

    “这这这梨怎么了!梨不好吗!这可是我用上等的苗子上等的肥料浇灌了两三年才种出来的!”

    那女人一听怒极反笑。

    “你这傻孩子,不奇怪我这么个怪人怎么在你爹的祭殿里,反而先为梨生起气来。”

    长恭被女人激的气急了,一听这话才反应过来。明明是那女人不对,居然还嘲笑自己的愚蠢,脸上一时挂不住。两人竟然在高澄的祭殿里,遗像前,有来有回的吵起来了。

    “你这人有病吧,有病就快去找郎中啊。跑到人家家里说别人傻,有这样的正常人吗?”

    “你以为我愿意来这破地方啊?不是你大哥说这地方僻静没人来我才不来呢。一个该死的人有什么好祭奠的,你还天天来打扫卫生,你说你是不是有病!”

    “你你你你这人怕是疯了吧!长得不错就是脑子有问题。你知道这画像上是谁吗!这可是我北齐开国的世宗皇帝啊!”

    “世宗个屁!你爹就是个脑子不正常的花花公子!仗着自己长得帅点,正经小姨子不够玩还玩起自己的弟媳妇儿。”

    “你你你你这女疯子胡说八道什么呢!”

    高长恭唯独不允许有人在祭殿里泼死去的父亲的污水。他把梨一扔,抄起软杖就跳上那高桌,看样子想给那口无遮拦的疯女人一点教训。

    哪知那女人一只手还揉着天明穴呢,只用那一只脚一抬就把自己踹了下去。

    小小的勇士摔了个四脚朝天。他急吸了一口气刚爬起来,还没找准南北,那女人已经跳到了自己跟前,又是一脚踩住自己的前胸把自己狠狠地摁在地上。

    高长恭印象中自己还没这么狼狈过,他一张花见花开的俊脸蹭上了点地上的香灰,下身使力想跳起来,哪知那女人的脚踩得更用力了。

    不行,完全不是对手。他又挣扎了几下,索性放弃了,大字躺在地板上。

    “啧啧,出息,真出息。还想动手了?昨天看来是没被我打服气啊。”

    “什么?昨天暗梁上的是你?”

    “正是你姑奶奶我,有什么意见吗。”

    那女人看他不再反抗,松了脚,一只手捏着鼻子,一只手端起那一大盘梨抬手全从旁边窗户倒了出去。

    长恭摸着心坎撑起上半身,那比女人还要柔媚几分的脸上挂着怒色。

    “你上辈子是不是跟梨有仇啊?”

    “不是上辈子,是这辈子有仇,估计下辈子还记得。”

    “我哪惹你了,你昨日打我干嘛,我还以为是……”

    “你还真以为是你死去的爹显灵了啊?要不是你昨天对着画像那句喃喃自语,什么“父亲是不是不喜欢长恭呢”,我还不至于笑出了声被你发现!”

    长恭看着那女人扭捏作态的模仿着自己昨天的话,顿时双颊染得绯红。此时的怒气被吹散了七八分,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上下从新打量了眼前的女人。

    不知为什么,他竟然觉得这女人长得竟然和画像上的父亲有几分相像。

    那女人被他看得有些不爽,瞪了他就一眼就往外面走。

    “下次换个时间来,这段时间我跟你大哥每天早上都在这。”

    “你说换就换啊,我高长恭就不!”小小的勇士螳臂当车的抗议着。

    第三天早上,高长恭恨着一口气还是这个时间来了。他提着工具走进了祭殿,那大哥和女人这次都在里面。长恭放下工具,扯住高孝瑜的袖子指着那女人大声的说道——

    “孝瑜哥哥,这女人昨天欺负我!不光欺负我还骂咱死去的爹,你快帮我打她!”

    魁梧得像猩猩的高孝瑜竟然被这句话激得别过头去强忍住笑,那女人倒是毫不掩饰的叉着腰仰天大笑三声。

    “哈!哈!哈!十个你大哥加上二十个你一起上都不够我打的。”

    高长恭看着笑的死去活来的两个人,脸又烧得绯红。

    那女人扫了一眼自己带来的果篮。

    “呵,真听话,今天没带梨啊。”

    高长恭一把抱起果篮,也不言语,将厨子采买的寻常瓜果放在供桌上一一摆好。

    他摆完了果子,看见高孝瑜脸涨得通红,憋着一口气就是不想笑出来,又气了起来。

    “大哥!你怎么回事!这女人到底谁啊。”

    “叫……叫……”高孝瑜一口笑气没吐出来,话都说的断断续续的。

    好一会儿他才猛吸了一大口气,正色说完了一句话。

    “别这女人这女人的,叫姐姐。”

    “姐……我才不叫呢!”

    高长恭犯了牛脾气,也不想理这两个人,自顾自的打扫起来。

    怪女人和高孝瑜看着长恭憋着火气仍然一丝不苟的打扫卫生,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

    女人调笑着魁伟的男人。

    “你高家还算有几个正常人。”

    男人不语,像是突然心底涌出来了一堆心事。

    “什么你高家,你不也……”

    女人刹那间阴冷的眼神让高孝瑜把梗在喉咙的下半句话生吞了回去。

    “宫变一事善后的工作算是完了,容我想想怎么混进高殷的济南王府。你那边说动了没有,他还是不忍心杀老六?”

    “快了。”男人简短的回答。

    “龙阳之好,情比金坚啊。”

    高长恭正撅着屁股忙着呢,仿佛听见了什么龙阳之好,回过头来看着低声密语的两个人。

    “看什么看臭小鬼。”

    这女人真凶,也不怕嫁不出去。长恭心里想着,骂了她一百遍恶婆娘。

    “看着这小鬼,我想起一个早就想问你的事。”女人忽然开口说道。

    “什么。”

    “你的姐妹里有没有眼睛不太正常的。”

    忽如其来的发问让高孝瑜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眉头紧锁仔细的回忆了一圈。

    “老二的生母王氏有过一个长到六岁夭折的女儿,眼睛,月下会发光,像是……”

    “两个重合的眼仁?”

    男人侧目看着女人的脸,缓缓点头,刚想追问,女人却冷哼出声,看着长恭喃喃自语——

    “还真是你姐姐。”

    女人转过身,仰头看着那从高处垂下的巨大遗像,眼里闪过无数的暗流。

    ——因为你,我死了父亲,在荒山野岭与狼共舞了两个月。

    ——不过,或许没有你,我也不会遇到他。

    看了半柱香的时间,女人随手抄起一个贡台上的瓜果,咬了一口,头也不回的走出祭殿。

    从那天以后,长恭并不会每天都遇到这神秘的两个人。偶尔两三天,偶尔一周才会碰上一次。高长恭的直觉告诉自己,两个人聊的事情过于危险,所以这件事不能告诉公主。

    二哥三哥已经封了王,虽然会找自己偶尔下下棋,但大部分的时间还是忙于各自的事。时间久了,自己反而有点期待第二天能遇上大哥和这神秘的女人。大哥会偶尔的和自己说说话,聊聊自己最近读什么书,学些什么兵器,有一次甚至跟自己下了一盘棋。女人虽然嘴上还是不饶人,可却会在自己挽起袖子做事的时候指出自己哪里用力不对,脚下如何才更轻灵。按照她的方法一试,确实没以前喘的厉害了。后来那女人看自己有点天资,就干脆恬着脸让自己拜她为师。这个时候刚好师傅因为老家瘟疫离开了,不如多学点本事将来青出于蓝教训教训这女人,心一横,在遗像前点了三炷香,恭敬的拜了那女人为师。

    自此以后每次女人和大哥聊完,就会领着自己进入尘封的废园子里展开一个时辰的严格教学。

    只是,拜师的时候,“师傅”有两个个绝对不能违抗的规定——

    一,别问为师的姓名,禁止泄露为师的存在。

    二,终身不准带兵为将,否则废掉你全身武功。

    想起那说到第二条时女人周身散发的杀意,长恭还是会吓得一哆嗦。尽管不是很理解其中的缘由,但那杀气让他本能的没敢说一个不,只好先应了下来。

    又是新的一天,天刚蒙蒙亮。长恭起床后吃过简单的早饭,按照惯例在回廊的庭院中耍了一套枪。用上了“师傅”教给自己的心法,那原本沉重的枪渐渐的在自己手中被耍的有模有样。

    刚起床的高孝琬打着哈欠路过,偶然的看着高长恭耍了两招,酸酸的调笑了几句废话。

    “几天不见老四本事见长啊。”

    “不然三哥拜我为师啊,我教教你可好。”

    “嚯,可了不得。怪不得娶不到媳妇儿。”

    嫡子悻悻的背着手晃着脑袋走远了。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