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造梦计划
虹桥机场开往杭州的高速，三名男子沉默地坐在一辆大切诺基内。
陈叙沉默地开车，李季风沉默地坐在副驾平视着前方，齐嘉与沉默地坐在后座端详着笔记本电脑屏幕。
柒柒还是没起得来，李季风在机场就和他简单地聊了几句，齐嘉与的外貌跟帖子里说的霸道总裁气质果然很贴切，但是预料相反地还挺平易近人。
良久，齐嘉与叹口气，把电脑合上。
“柒柒还没睡醒吗？”
李季风心想你未婚妻你问我们干嘛！我们怎么会知道。
陈叙老老实实地回答:“应该是没有。”
四人小群里“白沐恩”没有动静，“李季风”和“陈叙”都发送了“早安”。
“陈晚京”显示“已读”，“白沐恩”显示“未读”。
齐嘉与点点头，拿起手机打电话。
但是这一通电话并不像是打给柒柒的，他神色凝重，低声对着电话那头说:“嗯，是我。我已经到了，情况初步了解。不用对我施压，我知道该怎么做。”
电话挂断，齐嘉与又说:“我这次来是专程协助你们调查陈晚京事件。上面已经下达了最后期限，为期一周。”
陈叙说:“知道了。”
李季风下意识地问:“一周？一周之后要做什么？”
齐嘉与顿了一下，说道:“无法解决的话，集团会下达抹杀指令。”
“你是执行这项指令的专员吧？”陈叙发问。
齐嘉与是科研组的核心人物之一，说起来该是个搞点科学研究“文弱书生”，但实则不然，他是个有着雷霆手段的决策者，也是集团处理“失控者”的一把绝佳的利刃。大多数的异常信号和紊乱磁场都会被他免疫，坚定的意志，无可比拟的血统与体格，严格说起来，这个男人是“完美”的。
齐嘉与说:“是。”
李季风坐直了起来，“你这么做，柒柒会怎么想？”
虽然柒柒嘴上什么都不说，看起来也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但李季风知道她一直在尽最大的努力，想要保全这位小师妹。
齐嘉与没再说话，车内再次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抵达杭州分部后，李季风也不管跟齐嘉与说什么，解了安全带就往宿舍楼跑，明摆着要去找柒柒告状。陈叙从驾驶座上下来，打开后座帮齐嘉与取行李。
几分钟后，两人在宿舍楼下的吸烟区站着，行李箱被放在一旁。陈叙沉默地抽着烟，齐嘉与指间也夹着一支烟，眉头紧锁。
“很久没见了。”齐嘉与说，“最近怎么样？”
陈叙说:“还好。”
齐嘉与笑了笑，说:“我以为转到第七小组你会变得开朗些。毕竟这可是全国最漂亮的两个女孩组成的队伍……啊，忘了，应该是三个。说起来，一个下落不明存在与否都还存疑，一个是你妹妹，最后一个是我未婚妻，你估计是觉得我没什么诚意……但没想到你还是一点没变，让我这个老同志觉得很伤心呐。”
陈叙抬眼看他，黑框眼镜后的眼睛神色平静。他说:“你不用觉得要弥补我什么。”
齐嘉与叹气说:“你是集团最的优秀专员之一，可你也是陈叙。”
陈叙神色变了变，他垂下头吸了一口烟，没有说话。
细长的烟雾升起来，遮盖了男子眸中的某种情绪。
齐嘉与大力按他的肩，说道:“如果把自己变成一把利刃的目的，不是保护最重要的那个人，那要做什么？行使所谓的正义？”
他说的话有些中二，但陈叙没有出声嘲笑他。
陈叙还是没有说话，但夹着烟的手有些哆嗦起来。
齐嘉与继续说:“陈叙，你不是什么替天行道的正义使者，你的道是什么，你该问问你自己。”
他把烟掐灭，拎起行李箱就往电梯走去。
一支烟已经燃尽了，陈叙站在原地沉默了很久。额前的碎发几乎要扫到镜框，良久，他摘下眼镜，眸中流露出的赤色光芒似岩浆般流转。
问自己么……
一张素白的脸就那样浮现在脸前，仿佛要和他互相依偎。少女乌黑浓密的长发在脑后散开，柔软的发丝飘扬着像是海里泛着暗紫色的海藻。她轻轻地开口了，声音婉转好像是在歌唱。
是海妖一样的女孩，偏偏又是一张极净极寡淡的脸。
“陈叙。”她说，“你……后悔了么。”
他猛然抬眼，可只是一瞬，那个飘渺的身影便消散得一干二净，他的眼前只剩秋季的风，在晃动着灌木丛。沙沙的声响里夹杂着姜花的香气，裹挟着某些本该被掩埋在深处的记忆。
谈不上后悔，只是某个地方跳动时好像总会有些迟钝的颤抖。他轻轻把手扣在胸口，不知道那感觉算不算得上是疼痛。
不会疼的……不会疼的。他按着胸口，无声地默念。那时他这样哭着安慰那个女孩。
真没用啊……
他仰头看了一眼万里无云的天，扔下烟头往外走去。
陈晚京从跟云亭吃完夜宵回来，就有些心神不宁。
这是个奇怪的男生，奇怪得让人有些出乎预料。初识他的时候，只能感知到周身那股强大的气场要拒所有人于千里之外，可走近观察才会发现，冰冷坚硬的壳下面，藏着个瑟缩哭泣的男孩。甚至没有费太多气力，他的壳看起来坚不可摧无从下手，可也是在某个不知名的时刻，它悄然崩塌，露出里面一览无遗的碎片。
她使了坏心思，在果啤里兑了高度果酒和汽水，类似于长岛冰茶，喝起来酸酸甜甜，酒味被很好地掩盖了大部分。
云亭没有犹疑，还喝了好几杯。
他身形依旧板正，但是陈晚京在那双总是清明镇定的眸中，敏锐地捕捉了那点迷蒙的神色。
“你为什么总是一个人待着啊？”陈晚京脸色微红，为了不让云亭起疑，她倒在自己杯子里的也是同一瓶果啤。
云亭说:“不需要什么人。”
陈晚京皱着脸看他，说:“可我看你现在明明很开心啊。”
“存在时开心，不过是在为失去时积攒悲伤。”云亭又喝了一口陈晚京的特调果酒。
陈晚京有些颓唐地想虽然你说得也对，但是这明明是偷换概念好么！难道因为人总会死，所以干脆不要活太长好了么？
“可人生不就是旅途吗？”陈晚京说，“你会遇到很多人，也会跟很多人说再见。但是旅人不会伤怀，前面还有新的风景呢。”
“说得很文艺。”云亭轻声说，“可按你的说法，有的风景，也是无法替代的。”
“比如呢？”陈晚京侧头看他。
云亭也看她，脸上是似有若无的笑意，“怎么，你不知道么？HUP没给你发我的详细资料？”
陈晚京几乎是瞬间在桌下捏紧了拳，她面不改色地说道:“你说什么？”
云亭又喝了一口果酒，说道:“任务目标是我这样一个人，A级特派专员也会觉得难以招架吧。”
陈晚京看了他几秒，随即无奈地笑了笑，说:“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云亭说:“很重要么？哪会有什么人要这样接近我，攒很久的钱送我生日礼物，和我做朋友。”
陈晚京的大脑飞速运转，云亭知道她背后的HUP，这是她所没有想到的。她预料到云亭一定会对她的动机起疑，只是没想到他能了解到这一步。但是当下重要的，是云亭到底知道了多少，亦或是，怀疑到了哪一步？
陈晚京垂下目光，脸上依旧是无奈的笑，说:“集团有个感化指标，让我来做你的骑士。”
“公主做别人的骑士，我倒还是第一次听说。”云亭浅浅地笑，“难道不是杀了我？”
几乎是那个字一出，陈晚京就感受到了周边气温的急剧下降，空气被抽得稀薄，极低的气压让她不由得喘息了一下。
陈晚京抬眼看他，说:“我杀不了你。集团也希望能把你引入正途，而不是成为一把失控的刃。”
“正途？”云亭笑意加深，他凑过来端详陈晚京已经有些苍白的脸，双手在桌面交叠。
邻桌的客人没有感知到丝毫异常，仅以陈晚京和云亭为中心的小型领域将他们二人完全包裹隔绝。旁人能看到的，只是少年面带微笑地靠近一旁女孩的脸。
“什么样的正途？”
他伸出手，似乎想要抚触女孩的脸。
她精巧得就像个瓷娃娃——如果碎掉会怎么样？
陈晚京一把捉住他的手腕，咬着牙喊道:“云亭！”
云亭抬眼冷漠地看她。
“我不管你怎么想，但在我看来，你并非是自己所想象的，那种隔绝所有情感，眼中只有自己的人。人可以犯错，只是要看犯错的理由！”
“嗯，理由。”云亭笑意浮现，“杀死你最爱的人，算理由吗？”
陈晚京的手更紧了些，“你数过那是多少条人命吗？”
“我为什么要数？”云亭偏头看她，眼神无辜，“杀一人，和杀万人，有什么区别？”
“那你可以杀孙轩逸啊！”陈晚京说，“你可以杀那个瞧不上你的辅导员，你还可以把所有视你为无物的人都杀了。你不是觉得我也是来杀你的吗，你怎么不杀我呢？”
“你别以为我不会。”少年的眼神变得冷若冰霜，手中执一支木筷，直直地抵在女孩的颈边。
木筷并没有得到什么强化，他也没有强化自身的力量。云亭只是展开了领域，领域之内，不被豁免的人连抬手的资格都没有。
陈晚京伸手，反手握住他的。
她的动作太过轻巧，仿佛没受到领域的任何影响，云亭的眼中流露出一抹诧异。
她笑笑说:“你在害怕什么东西。”
云亭眸光微闪，没有说话。
陈晚京继续说:“得到了又会失去的……你不试一试，怎么就知道都会离开呢？”
“我跟地狱来的使者签订了契约。”云亭低低地笑，“她说……所有和我有牵绊的人，都会和我一起下地狱！”
“那就试试！”陈晚京按住他的手，探过身去直视着少年冷漠的眼，“看看我会不会下地狱。”
他的能量波动明显超过了可以被称之为“安全”的阈值，她必须想办法稳住云亭。
云亭似乎是有些愣神，看着她的眼神逐渐变得迷蒙，领域悄无声息地散去，邻桌的人看到这一桌的女孩已经主动探身靠近了男孩。
“你要一直陪我吗。”云亭低声说，脸上带着极薄的笑。
陈晚京歪头看他，“你希望我陪你吗？”
晚秋的夜风微凉，少女的目光澄澈，好似月光温柔地倾泻。
HUP全球杭州分部，第七小组办公室。
齐嘉与正在翻看几份表格，修长的手指在桌面轻轻敲击。
“第七小组早餐选址调查……第七小组休息日公共娱乐项目探讨……”他低低地念叨着，眉头越皱越紧。
柒柒坐在一旁，靠在沙发椅的靠背上不停地嗑瓜子。
陈叙和李季风乖巧地坐在电脑前，电脑背对着齐嘉与，陈叙在整理几份资料，李季风认真地玩着蜘蛛纸牌。
“你们就是这样处理公务的。”齐嘉与叹口气，看起来很头痛地用指节揉自己的眉心。
“不然呢？”柒柒说，“把陈晚京的情况全部写进去，你们看到的看不到的，全交代了，让你们吓得赶紧派特派小队来把她一刀抹了。”
“柒柒。”齐嘉与无奈地看着她，“集团的调查有了新的进展，我也是为了这件事来的。
张董事长前段时间拜访江宁大学，校长已经把对云亭的搜索下达了全校，包括和已经离开学校的毕业生和食堂大婶。
有学生提供了新的信息。Echo对于监控画面的筛选虽然高效，但天眼系统也有无法覆盖的地方。能看到最多东西的，只有人的眼睛。”
齐嘉与操作着面前的电脑，投影仪上出现一份口述资料。
李季风也抬眼望去，上面的合适类似于警局常用的口述证词，集团的专员与学生一问一答。
李季风扫视了几眼，信息捕捉得很迅速。那位学生提供的最后一次见到云亭的时间是目前所有已知信息里最晚的。李季风的眼神锐利起来，提供信息的学生名字赫然备注在资料页首，是他的舍友赵明昊，而那个时间……是那次大火！
起火的时间在十月初，按理说云亭早已休学，不该出现在江宁大学。火灾平息后，校方第一时间统计了在校学生名单来确定人员伤亡，也并未登入云亭的名字，所以先前的调查方向也一直是以这个时间为终点。起火地点是男生宿舍B栋和C栋，云亭原先的宿舍在C栋，这位提供信息的男生表明自己并不认识云亭，只是在看过学校提供的影像资料后想起来自己隐约见过这么一个人。
赵明昊表示，他在舍友的帮助下从寝室逃离，下楼梯的时候无意识往邻栋看了一眼，看到的人似乎是云亭。他没有近视的情况，视力经集团专员的再次检测得出结果也确实是优。两座宿舍是紧邻着的，规格也完全一致，楼梯之间的墙没有封死，而是留了几乎一半的空间做了梯间窗，窗户常年打开，和对面不过几米的建筑上同样的梯间窗直线对望。
他说，之所以留意到那个人，是因为当时的情况太奇怪了。他说自己睡得太死，被舍友叫醒的时候宿舍大楼里面基本已经没什么人了，但是对面C栋的梯间窗后就站着一个瘦弱的男生。大火已经将那里的楼梯转角处完全掩盖，那个男生就在火光中，抬起腿翻越窗户，似乎想要往下跳。
赵明昊被吓得不轻，但是他的舍友并没有留意到这一点，还在催他快走。他再次定睛一看，那个人已经消失了。
似乎就在他愣神的零点几秒内，那个男生便已从六楼的高度纵身一跃。
说到这里赵明昊还很疑惑地问了一句:虽然两栋楼靠得很近，但是火是怎么能连着一起烧了？
专员:抱歉无法告知您，请继续描述你记得的情况。
于是赵明昊继续说，他留意到事后那里并没有任何人坠楼的痕迹，没有血，也没有声称看到有人坠楼的学生。他一度以为自己是在惊慌中出现了幻觉。
直到看见校方提供的影像资料，他才意识到这张脸和记忆里那个疑似幻觉的男孩的重合。
最后的内容，是专员提问:你的舍友叫什么名字？
赵明昊神情迟疑，问:这个也很重要吗？好吧，他叫李季风。但是他那天应该什么都没有看到。
专员:谢谢你，你可以回去了。
看到这里，柒柒和齐嘉与齐刷刷地转头看向了李季风。
李季风叹气，说:“我确实没看到。”
齐嘉与说道:“但是你看见了陈晚京，是吗？”
“对。”李季风说，“先前和组长他们说过的，那天学校里很混乱，虽然起火点在男生宿舍，但也有不少女生被惊动。我和赵明昊冲下楼后，大概隔着十米左右的距离，我看见了陈晚京。我当时并不认识她，只是长得比较可爱嘛，就多看了两眼。她应该也看到我的，因为她跑过来的方向正朝着我们。监控里这一段也拍下来了。当时情况太混乱了，我没意识到她要做什么，也没反应过来她跑的方向有什么不对。后来回想起来，才发现她可能是要往宿舍楼梯跑。但是后来，我也没在学校见到她。”
“那也是江宁大学的监控拍到陈晚京，算得上正常的最后一段画面记录。”齐嘉与说，“她再次出现是在一周后的杭州分部大楼，整个人深度昏迷，发现她的人还以为那是一具尸体。”
“会不会……”李季风迟疑着说，“她是冲过去找云亭的？”
先前他们并不知道大火当天云亭也在江宁大学，所以仅仅是把陈晚京的异常和大火挂上联系。但是赵明昊的信息一提供，一切又要再从新的角度出发。
“可能性极高。”齐嘉与说，“但是陈晚京什么信息都没有提供，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他看了一眼一旁的柒柒。
后者毫不在意地抖抖肩，说:“你看我干嘛，我也不知道。”
陈叙说:“她的状态我们也经过了多次分析……”
“结论呢？”齐嘉与问道。
陈叙迟疑了一下，低声说道:“似乎是……与那个人产生了某种羁绊。暂时无法确定是被动还是主动。并且，她似乎因为那股力量的排异影响，思维变得很缓慢。”
“我们应该对自己的伙伴有原则性的信任。”齐嘉与说，“陈晚京是集团引以为傲的职员，也是我们的家人。”
“所以你拟订的下一步行动方向呢？”柒柒问道。
齐嘉与看着她无奈地笑了笑说:“恐怕没有行动方向了，云亭死了。”
柒柒猛然从沙发椅上站起来，陈叙也停了手上的动作，安静地看着齐嘉与。
“你所谓的……新的进展？尸体出现在哪？”柒柒眉头紧锁，目光锐利，似乎要把齐嘉与看出一个洞来。
“于你们而言算是噩耗，但对于集团来说，似乎不算太坏。没有所谓的尸体，他的死亡是Echo通过运算得出的结论。逻辑方式我也解释不清楚，Echo通过大数据监测以及多起事件的计算，认为他的存活概率已经降到了零或者是无限趋近。就像我们确认一个人的死亡是直接找到他的尸体或者部分躯干，Echo收集到了大量关于他的能量波动的记录，并认为在那样的波动后他已经不具备生存可能。不过这世上还有很多我们未知的东西不是么？”齐嘉与面不改色地说道，“我相信你们不会认定我是完全为了执行抹杀指令而来。陈晚京最后的希望，在她自己身上。走吧，去跟她聊聊。”
陈叙的声音很轻:“她什么都不会跟你说的。”
齐嘉与摇头，“当然那不是常规的谈话……我得到了董事会的授权，搞来了一台还在试验阶段的仪器，而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柒柒看向他，问道:“造梦计划A30？”
齐嘉与点头道:“她不肯说，我们只能去她的大脑里看看。”
李季风不由得问道:“什么都能看见吗？”
“不。”齐嘉与说道，“只能看见一些很细碎的东西，你可以把它理解为人大脑深处的想法，或是回忆。那不是一座记忆宫殿一样的档案库……人的大脑是一台不停运转的仪器，思考的时候是传送带在运转，想法产生是货品的抵达，而那些回忆是融合在履带上的纤维。我们无法窥之全貌，只能尝试去取出一些碎片。时间不多了，我们出发吧。”
陈叙沉默地开车，李季风沉默地坐在副驾平视着前方，齐嘉与沉默地坐在后座端详着笔记本电脑屏幕。
柒柒还是没起得来，李季风在机场就和他简单地聊了几句，齐嘉与的外貌跟帖子里说的霸道总裁气质果然很贴切，但是预料相反地还挺平易近人。
良久，齐嘉与叹口气，把电脑合上。
“柒柒还没睡醒吗？”
李季风心想你未婚妻你问我们干嘛！我们怎么会知道。
陈叙老老实实地回答:“应该是没有。”
四人小群里“白沐恩”没有动静，“李季风”和“陈叙”都发送了“早安”。
“陈晚京”显示“已读”，“白沐恩”显示“未读”。
齐嘉与点点头，拿起手机打电话。
但是这一通电话并不像是打给柒柒的，他神色凝重，低声对着电话那头说:“嗯，是我。我已经到了，情况初步了解。不用对我施压，我知道该怎么做。”
电话挂断，齐嘉与又说:“我这次来是专程协助你们调查陈晚京事件。上面已经下达了最后期限，为期一周。”
陈叙说:“知道了。”
李季风下意识地问:“一周？一周之后要做什么？”
齐嘉与顿了一下，说道:“无法解决的话，集团会下达抹杀指令。”
“你是执行这项指令的专员吧？”陈叙发问。
齐嘉与是科研组的核心人物之一，说起来该是个搞点科学研究“文弱书生”，但实则不然，他是个有着雷霆手段的决策者，也是集团处理“失控者”的一把绝佳的利刃。大多数的异常信号和紊乱磁场都会被他免疫，坚定的意志，无可比拟的血统与体格，严格说起来，这个男人是“完美”的。
齐嘉与说:“是。”
李季风坐直了起来，“你这么做，柒柒会怎么想？”
虽然柒柒嘴上什么都不说，看起来也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但李季风知道她一直在尽最大的努力，想要保全这位小师妹。
齐嘉与没再说话，车内再次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抵达杭州分部后，李季风也不管跟齐嘉与说什么，解了安全带就往宿舍楼跑，明摆着要去找柒柒告状。陈叙从驾驶座上下来，打开后座帮齐嘉与取行李。
几分钟后，两人在宿舍楼下的吸烟区站着，行李箱被放在一旁。陈叙沉默地抽着烟，齐嘉与指间也夹着一支烟，眉头紧锁。
“很久没见了。”齐嘉与说，“最近怎么样？”
陈叙说:“还好。”
齐嘉与笑了笑，说:“我以为转到第七小组你会变得开朗些。毕竟这可是全国最漂亮的两个女孩组成的队伍……啊，忘了，应该是三个。说起来，一个下落不明存在与否都还存疑，一个是你妹妹，最后一个是我未婚妻，你估计是觉得我没什么诚意……但没想到你还是一点没变，让我这个老同志觉得很伤心呐。”
陈叙抬眼看他，黑框眼镜后的眼睛神色平静。他说:“你不用觉得要弥补我什么。”
齐嘉与叹气说:“你是集团最的优秀专员之一，可你也是陈叙。”
陈叙神色变了变，他垂下头吸了一口烟，没有说话。
细长的烟雾升起来，遮盖了男子眸中的某种情绪。
齐嘉与大力按他的肩，说道:“如果把自己变成一把利刃的目的，不是保护最重要的那个人，那要做什么？行使所谓的正义？”
他说的话有些中二，但陈叙没有出声嘲笑他。
陈叙还是没有说话，但夹着烟的手有些哆嗦起来。
齐嘉与继续说:“陈叙，你不是什么替天行道的正义使者，你的道是什么，你该问问你自己。”
他把烟掐灭，拎起行李箱就往电梯走去。
一支烟已经燃尽了，陈叙站在原地沉默了很久。额前的碎发几乎要扫到镜框，良久，他摘下眼镜，眸中流露出的赤色光芒似岩浆般流转。
问自己么……
一张素白的脸就那样浮现在脸前，仿佛要和他互相依偎。少女乌黑浓密的长发在脑后散开，柔软的发丝飘扬着像是海里泛着暗紫色的海藻。她轻轻地开口了，声音婉转好像是在歌唱。
是海妖一样的女孩，偏偏又是一张极净极寡淡的脸。
“陈叙。”她说，“你……后悔了么。”
他猛然抬眼，可只是一瞬，那个飘渺的身影便消散得一干二净，他的眼前只剩秋季的风，在晃动着灌木丛。沙沙的声响里夹杂着姜花的香气，裹挟着某些本该被掩埋在深处的记忆。
谈不上后悔，只是某个地方跳动时好像总会有些迟钝的颤抖。他轻轻把手扣在胸口，不知道那感觉算不算得上是疼痛。
不会疼的……不会疼的。他按着胸口，无声地默念。那时他这样哭着安慰那个女孩。
真没用啊……
他仰头看了一眼万里无云的天，扔下烟头往外走去。
陈晚京从跟云亭吃完夜宵回来，就有些心神不宁。
这是个奇怪的男生，奇怪得让人有些出乎预料。初识他的时候，只能感知到周身那股强大的气场要拒所有人于千里之外，可走近观察才会发现，冰冷坚硬的壳下面，藏着个瑟缩哭泣的男孩。甚至没有费太多气力，他的壳看起来坚不可摧无从下手，可也是在某个不知名的时刻，它悄然崩塌，露出里面一览无遗的碎片。
她使了坏心思，在果啤里兑了高度果酒和汽水，类似于长岛冰茶，喝起来酸酸甜甜，酒味被很好地掩盖了大部分。
云亭没有犹疑，还喝了好几杯。
他身形依旧板正，但是陈晚京在那双总是清明镇定的眸中，敏锐地捕捉了那点迷蒙的神色。
“你为什么总是一个人待着啊？”陈晚京脸色微红，为了不让云亭起疑，她倒在自己杯子里的也是同一瓶果啤。
云亭说:“不需要什么人。”
陈晚京皱着脸看他，说:“可我看你现在明明很开心啊。”
“存在时开心，不过是在为失去时积攒悲伤。”云亭又喝了一口陈晚京的特调果酒。
陈晚京有些颓唐地想虽然你说得也对，但是这明明是偷换概念好么！难道因为人总会死，所以干脆不要活太长好了么？
“可人生不就是旅途吗？”陈晚京说，“你会遇到很多人，也会跟很多人说再见。但是旅人不会伤怀，前面还有新的风景呢。”
“说得很文艺。”云亭轻声说，“可按你的说法，有的风景，也是无法替代的。”
“比如呢？”陈晚京侧头看他。
云亭也看她，脸上是似有若无的笑意，“怎么，你不知道么？HUP没给你发我的详细资料？”
陈晚京几乎是瞬间在桌下捏紧了拳，她面不改色地说道:“你说什么？”
云亭又喝了一口果酒，说道:“任务目标是我这样一个人，A级特派专员也会觉得难以招架吧。”
陈晚京看了他几秒，随即无奈地笑了笑，说:“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云亭说:“很重要么？哪会有什么人要这样接近我，攒很久的钱送我生日礼物，和我做朋友。”
陈晚京的大脑飞速运转，云亭知道她背后的HUP，这是她所没有想到的。她预料到云亭一定会对她的动机起疑，只是没想到他能了解到这一步。但是当下重要的，是云亭到底知道了多少，亦或是，怀疑到了哪一步？
陈晚京垂下目光，脸上依旧是无奈的笑，说:“集团有个感化指标，让我来做你的骑士。”
“公主做别人的骑士，我倒还是第一次听说。”云亭浅浅地笑，“难道不是杀了我？”
几乎是那个字一出，陈晚京就感受到了周边气温的急剧下降，空气被抽得稀薄，极低的气压让她不由得喘息了一下。
陈晚京抬眼看他，说:“我杀不了你。集团也希望能把你引入正途，而不是成为一把失控的刃。”
“正途？”云亭笑意加深，他凑过来端详陈晚京已经有些苍白的脸，双手在桌面交叠。
邻桌的客人没有感知到丝毫异常，仅以陈晚京和云亭为中心的小型领域将他们二人完全包裹隔绝。旁人能看到的，只是少年面带微笑地靠近一旁女孩的脸。
“什么样的正途？”
他伸出手，似乎想要抚触女孩的脸。
她精巧得就像个瓷娃娃——如果碎掉会怎么样？
陈晚京一把捉住他的手腕，咬着牙喊道:“云亭！”
云亭抬眼冷漠地看她。
“我不管你怎么想，但在我看来，你并非是自己所想象的，那种隔绝所有情感，眼中只有自己的人。人可以犯错，只是要看犯错的理由！”
“嗯，理由。”云亭笑意浮现，“杀死你最爱的人，算理由吗？”
陈晚京的手更紧了些，“你数过那是多少条人命吗？”
“我为什么要数？”云亭偏头看她，眼神无辜，“杀一人，和杀万人，有什么区别？”
“那你可以杀孙轩逸啊！”陈晚京说，“你可以杀那个瞧不上你的辅导员，你还可以把所有视你为无物的人都杀了。你不是觉得我也是来杀你的吗，你怎么不杀我呢？”
“你别以为我不会。”少年的眼神变得冷若冰霜，手中执一支木筷，直直地抵在女孩的颈边。
木筷并没有得到什么强化，他也没有强化自身的力量。云亭只是展开了领域，领域之内，不被豁免的人连抬手的资格都没有。
陈晚京伸手，反手握住他的。
她的动作太过轻巧，仿佛没受到领域的任何影响，云亭的眼中流露出一抹诧异。
她笑笑说:“你在害怕什么东西。”
云亭眸光微闪，没有说话。
陈晚京继续说:“得到了又会失去的……你不试一试，怎么就知道都会离开呢？”
“我跟地狱来的使者签订了契约。”云亭低低地笑，“她说……所有和我有牵绊的人，都会和我一起下地狱！”
“那就试试！”陈晚京按住他的手，探过身去直视着少年冷漠的眼，“看看我会不会下地狱。”
他的能量波动明显超过了可以被称之为“安全”的阈值，她必须想办法稳住云亭。
云亭似乎是有些愣神，看着她的眼神逐渐变得迷蒙，领域悄无声息地散去，邻桌的人看到这一桌的女孩已经主动探身靠近了男孩。
“你要一直陪我吗。”云亭低声说，脸上带着极薄的笑。
陈晚京歪头看他，“你希望我陪你吗？”
晚秋的夜风微凉，少女的目光澄澈，好似月光温柔地倾泻。
HUP全球杭州分部，第七小组办公室。
齐嘉与正在翻看几份表格，修长的手指在桌面轻轻敲击。
“第七小组早餐选址调查……第七小组休息日公共娱乐项目探讨……”他低低地念叨着，眉头越皱越紧。
柒柒坐在一旁，靠在沙发椅的靠背上不停地嗑瓜子。
陈叙和李季风乖巧地坐在电脑前，电脑背对着齐嘉与，陈叙在整理几份资料，李季风认真地玩着蜘蛛纸牌。
“你们就是这样处理公务的。”齐嘉与叹口气，看起来很头痛地用指节揉自己的眉心。
“不然呢？”柒柒说，“把陈晚京的情况全部写进去，你们看到的看不到的，全交代了，让你们吓得赶紧派特派小队来把她一刀抹了。”
“柒柒。”齐嘉与无奈地看着她，“集团的调查有了新的进展，我也是为了这件事来的。
张董事长前段时间拜访江宁大学，校长已经把对云亭的搜索下达了全校，包括和已经离开学校的毕业生和食堂大婶。
有学生提供了新的信息。Echo对于监控画面的筛选虽然高效，但天眼系统也有无法覆盖的地方。能看到最多东西的，只有人的眼睛。”
齐嘉与操作着面前的电脑，投影仪上出现一份口述资料。
李季风也抬眼望去，上面的合适类似于警局常用的口述证词，集团的专员与学生一问一答。
李季风扫视了几眼，信息捕捉得很迅速。那位学生提供的最后一次见到云亭的时间是目前所有已知信息里最晚的。李季风的眼神锐利起来，提供信息的学生名字赫然备注在资料页首，是他的舍友赵明昊，而那个时间……是那次大火！
起火的时间在十月初，按理说云亭早已休学，不该出现在江宁大学。火灾平息后，校方第一时间统计了在校学生名单来确定人员伤亡，也并未登入云亭的名字，所以先前的调查方向也一直是以这个时间为终点。起火地点是男生宿舍B栋和C栋，云亭原先的宿舍在C栋，这位提供信息的男生表明自己并不认识云亭，只是在看过学校提供的影像资料后想起来自己隐约见过这么一个人。
赵明昊表示，他在舍友的帮助下从寝室逃离，下楼梯的时候无意识往邻栋看了一眼，看到的人似乎是云亭。他没有近视的情况，视力经集团专员的再次检测得出结果也确实是优。两座宿舍是紧邻着的，规格也完全一致，楼梯之间的墙没有封死，而是留了几乎一半的空间做了梯间窗，窗户常年打开，和对面不过几米的建筑上同样的梯间窗直线对望。
他说，之所以留意到那个人，是因为当时的情况太奇怪了。他说自己睡得太死，被舍友叫醒的时候宿舍大楼里面基本已经没什么人了，但是对面C栋的梯间窗后就站着一个瘦弱的男生。大火已经将那里的楼梯转角处完全掩盖，那个男生就在火光中，抬起腿翻越窗户，似乎想要往下跳。
赵明昊被吓得不轻，但是他的舍友并没有留意到这一点，还在催他快走。他再次定睛一看，那个人已经消失了。
似乎就在他愣神的零点几秒内，那个男生便已从六楼的高度纵身一跃。
说到这里赵明昊还很疑惑地问了一句:虽然两栋楼靠得很近，但是火是怎么能连着一起烧了？
专员:抱歉无法告知您，请继续描述你记得的情况。
于是赵明昊继续说，他留意到事后那里并没有任何人坠楼的痕迹，没有血，也没有声称看到有人坠楼的学生。他一度以为自己是在惊慌中出现了幻觉。
直到看见校方提供的影像资料，他才意识到这张脸和记忆里那个疑似幻觉的男孩的重合。
最后的内容，是专员提问:你的舍友叫什么名字？
赵明昊神情迟疑，问:这个也很重要吗？好吧，他叫李季风。但是他那天应该什么都没有看到。
专员:谢谢你，你可以回去了。
看到这里，柒柒和齐嘉与齐刷刷地转头看向了李季风。
李季风叹气，说:“我确实没看到。”
齐嘉与说道:“但是你看见了陈晚京，是吗？”
“对。”李季风说，“先前和组长他们说过的，那天学校里很混乱，虽然起火点在男生宿舍，但也有不少女生被惊动。我和赵明昊冲下楼后，大概隔着十米左右的距离，我看见了陈晚京。我当时并不认识她，只是长得比较可爱嘛，就多看了两眼。她应该也看到我的，因为她跑过来的方向正朝着我们。监控里这一段也拍下来了。当时情况太混乱了，我没意识到她要做什么，也没反应过来她跑的方向有什么不对。后来回想起来，才发现她可能是要往宿舍楼梯跑。但是后来，我也没在学校见到她。”
“那也是江宁大学的监控拍到陈晚京，算得上正常的最后一段画面记录。”齐嘉与说，“她再次出现是在一周后的杭州分部大楼，整个人深度昏迷，发现她的人还以为那是一具尸体。”
“会不会……”李季风迟疑着说，“她是冲过去找云亭的？”
先前他们并不知道大火当天云亭也在江宁大学，所以仅仅是把陈晚京的异常和大火挂上联系。但是赵明昊的信息一提供，一切又要再从新的角度出发。
“可能性极高。”齐嘉与说，“但是陈晚京什么信息都没有提供，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他看了一眼一旁的柒柒。
后者毫不在意地抖抖肩，说:“你看我干嘛，我也不知道。”
陈叙说:“她的状态我们也经过了多次分析……”
“结论呢？”齐嘉与问道。
陈叙迟疑了一下，低声说道:“似乎是……与那个人产生了某种羁绊。暂时无法确定是被动还是主动。并且，她似乎因为那股力量的排异影响，思维变得很缓慢。”
“我们应该对自己的伙伴有原则性的信任。”齐嘉与说，“陈晚京是集团引以为傲的职员，也是我们的家人。”
“所以你拟订的下一步行动方向呢？”柒柒问道。
齐嘉与看着她无奈地笑了笑说:“恐怕没有行动方向了，云亭死了。”
柒柒猛然从沙发椅上站起来，陈叙也停了手上的动作，安静地看着齐嘉与。
“你所谓的……新的进展？尸体出现在哪？”柒柒眉头紧锁，目光锐利，似乎要把齐嘉与看出一个洞来。
“于你们而言算是噩耗，但对于集团来说，似乎不算太坏。没有所谓的尸体，他的死亡是Echo通过运算得出的结论。逻辑方式我也解释不清楚，Echo通过大数据监测以及多起事件的计算，认为他的存活概率已经降到了零或者是无限趋近。就像我们确认一个人的死亡是直接找到他的尸体或者部分躯干，Echo收集到了大量关于他的能量波动的记录，并认为在那样的波动后他已经不具备生存可能。不过这世上还有很多我们未知的东西不是么？”齐嘉与面不改色地说道，“我相信你们不会认定我是完全为了执行抹杀指令而来。陈晚京最后的希望，在她自己身上。走吧，去跟她聊聊。”
陈叙的声音很轻:“她什么都不会跟你说的。”
齐嘉与摇头，“当然那不是常规的谈话……我得到了董事会的授权，搞来了一台还在试验阶段的仪器，而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柒柒看向他，问道:“造梦计划A30？”
齐嘉与点头道:“她不肯说，我们只能去她的大脑里看看。”
李季风不由得问道:“什么都能看见吗？”
“不。”齐嘉与说道，“只能看见一些很细碎的东西，你可以把它理解为人大脑深处的想法，或是回忆。那不是一座记忆宫殿一样的档案库……人的大脑是一台不停运转的仪器，思考的时候是传送带在运转，想法产生是货品的抵达，而那些回忆是融合在履带上的纤维。我们无法窥之全貌，只能尝试去取出一些碎片。时间不多了，我们出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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