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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甘苦须有终

    众强盗连同二僧被拖着走了近五六里地,待到众人都被折磨的剩了半条命,连喊都喊不出了以后,官兵们才把他们的绳索解开,绑好手铐脚镣后扔到了囚笼中朝县里押运回程。

    广宁广德被锁进了一驾车内,广德早已昏厥多时,此刻如一条软鱼般躺在车上。车内几个强盗白日里受广德广宁二人大恩,此刻一见恩人被折磨的仅剩了一口气在,均觉悲愤。众人忍着身上伤痛,合力将广德扶着坐了起来,轻声呼唤。广宁摸到了广德腿上伤处,轻手摸去,广德这条腿由于受力甚巨,此刻上下两根腿骨的筋肉已被拉断,仅余皮肉相连才没有彻底断成两截,但即使伤愈,怕是这条腿也要就此废了。

    广宁不禁流下泪来。他摸索到那根仍刺在骨间的铁箭,指尖运足内劲,顺着箭头疾疾朝外一拔,把那铁箭拔了出来,广德昏厥中没有任何反应。接着双手运足内劲,在广德胸前后背游走,给他推宫过血,约摸一柱香的功夫,广德终于口中呻吟,有了意识。

    广宁知他功底扎实,这么一呻吟基本命是保住了,便不再打扰,把他仰面放在车上躺倒休息,自己挪了挪浑身疼痛的身体,与众人坐在角落里,闭目运功,自行入定疗伤起来。

    众军走走停停,从夜里一直走到第二日晌午时分,方才走到渑池县十里之处,众军停步休整,广宁趁机嚷嚷着跟掌食的官兵讨要食水,又挨了几鞭子之后,终于讨得几个炊饼,半碗清水。广宁把水尽数喂广德咽下,广德尚在昏睡中,无法进食,众人便将剩下的食物一并分了。

    吃完之后大家身上稍有了气力,便望着另外几驾囚车。十几个人被分关在四驾囚车中,他们这驾已经算是好的了,张铎等人所在的囚车中,已有人因未熬住昨夜的虐待,早已两眼翻白,气绝多时。剩下的人也奄奄一息,滚倒一团,人尸不分,像那鱼肆里即将缺水而死的鱼般,只管张嘴呼吸,极是凄凉。

    众兵休整完毕,继续上路。走了个把时辰,终于望见了城池,再走上一刻,便进了城门。

    城内百姓听着消息,不少已经夹道观望,众官兵昂首挺胸列队从人群中走过,显得是风光无限。强盗之流自来便受平民讨厌,此刻又是被当众游街,少不了被周围市民扔石倒尿,百丈远的路走完车上自是臭气熏熏,众人身上各种污秽。那县尉策马走在前面,这等既出风头又赚名声的事自然不阻拦。

    大队伍终于走到了牢城,牢城守卫把众人从车上拖下,又少不得伺候一顿杀威棍。这倒是牢里的规矩,一来一顿棍棒后,再有能耐之人也要皮开肉绽,少了逃跑越狱的风险,二来也可以就此索取一番“利事”。可惜众人都是混乱中被擒拿而来,谁还身边带着银钱,牢城守卫们没得到啥好处,棒子落得是格外重。除了广宁,张铎等寥寥几个颇有武功根基的外,其他众强盗被马拖死三五个,此刻又有两三个被乱棍打的奄奄一息,眼看也活不久了。好在广德本已经昏厥,浑身尽是血污,守卫看他命弱,象征的打了几下,便投进了牢内。

    牢营内大大小小各种囚牢,既有露天铁铸的笼子,也有成排成列的牢房。守卫们将众人或推或拽,投入了一个较大的牢房之内,解了各人镣铐而去。那牢房四五丈方圆,三面是墙,一面是手臂粗细的生铁柱子,极为牢固,专为关押重犯而设。相较于这一路上的不幸遭遇,众人被投入这牢内以后倒是稍稍觉得安宁了许多。

    广宁手脚得了自由,忙与张铎等人一起查看广德情况,广德此刻已经有了感觉,只是心智还未清醒。张铎江湖经验广些,摸了摸广德脉门道:“广德师傅功法深厚,虽然伤的重些,却未动根本。只是这身上伤处却要好好处理,莫要见风化了脓”。广宁听完,便又厚起脸皮朝狱卒讨要起水来。好求歹求,终于惹烦了狱卒,给他提溜来了半桶清水。广宁冲那狱卒道声阿弥陀佛,那狱卒颇为诧异,鄙夷道:“你等既做了山匪强盗,还念甚么弥陀佛,无来由叫人厌烦。”广宁听闻此言,心中酸痛,不由自主就哭了起来。他本来就是十几岁少年人,平日里少受折辱,人又单纯,今日里受了如此天大冤屈,一路上都硬挺了过来,此刻人一放松,感情便脆弱了许多,呜咽个不停,嘴里只叫冤枉。那狱卒见人无数,看他表情和模样,便也大致明白一二,叹口气后,又出去给他拿来半桶热水。广宁笨嘴笨舌也不知该如何道谢,只是一个劲阿弥陀佛,闹得那狱卒极是无奈,只得提醒他快快照看伤者去罢。

    广宁扯下自己半截袍袖,把广德上衣裤腿撩开,就着热水给他将伤处细细擦洗一遍,广德腿伤尤为严重,张铎摸索着给他将腿骨对上,他心里明白,知他这腿即使好了也要残了。广宁身上刀伤药已经在上囚车前被收缴干净,众人帮着找了些干净布条细细裹了一遍,总算是处理完了他的伤势,然后各自就着那半桶冷水简单擦洗一下,去了身上污秽。

    第二日广德终于彻底醒来,广宁等人自是欢喜,众人在此环境下,没了好坏之分,心思反倒也单纯起来。往后十几天,也无甚官老爷过来提审问询,众人过得倒蛮逍遥,身上伤处也好了大半,仅余广德,伤腿好的极慢,好在他功夫深厚,广宁又天天助他推宫过血,断膝间已经生了新肉,上下腿已经有了接连的感觉。可惜他身上伤处好得快,心里的缺失却是难以修复。他自小而来信任的天下公理,国法家规以至于信仰就这么崩塌了,对一个十几岁少年说来颇显沉重。

    这十几日来他几乎无甚言语,安静躺在角落里,也不嫌吵,也不说疲,只是两眼微合,嘴唇微动,似念叨经法,又似与人谈话。起始广宁被吓个不清,以为犯了失心疯,趴耳细听,只隐约识得广德念叨的是天道…止杀…等等只言片语。请来张铎摸脉,张铎摸了半天只道无事,广宁担心,只能拍打广德出口问询,得到广德亲口答应才知无事。再过上几天,广宁也就彻底放了心。

    狱内伙食极差,天天便是野菜叶子配糟糠,偶尔几餐清可见底的米汤,食不果腹,众人均被饿得面黄肌瘦。平日里的消遣活动大都是在听张铎讲江湖事,他在江湖中有些时日,各种怪力乱神,杂七杂八的正经野史接触不计其数,故事小说根本就是信口绉来,众人听着倒也不嫌寂寞。

    再过上十几天,凭着张铎的三寸不烂舌,策动的几个狱卒也与众人熟络了起来,闲来无事,便跟众人讲些狱外近况。众人才始知道,原来自被捉回牢城营后,众人便被判了斩监候,故而这个把月来才未被提审过堂,在县令看来,他们早已经是死人了。之所以未被斩首,听闻是近来护圣军都指挥使赵弘殷大人要来行招讨之职,留着他们,自然是为了换取功名利禄的。

    众人听得此事,均觉悲哀,尤其广宁,想着自己师兄弟二人下山不足两月,寸功未建还背个强贼土匪的冤枉罪名,不但害的自己要身首异处,更可能连累了往后师门声名,心中难受之极。暗地里下定决心,一定要瞅准机会向那主任之人道出冤屈之事。

    这一日众人刚刚食过掺糠的米饭,正在闲聊今日里饭菜改善不少,忽听闻监牢门口大铁门嘎吱作响,少见的竟然两扇齐开。接着门口熙熙攘进来十几个牢城守卫狱卒人等,分两侧排队站好。然后是一众持枪拿刀的武士,各个盔甲亮堂,极是威猛,把一众狱卒守卫印照的更是土里土气。接着便是手捧旌旗,宝剑的几个精壮汉子,清一色皂色衣裤,紧腰紧袖,潇洒利落。各人进来后均分左右,守着门口站定,那几个皂衣之人站在众人之前,扭头望着门口,恭敬自然。狱内各牢众人惊奇,不知发生何事,各个引颈在牢房铁栅栏处往门口瞅着。

    片刻后又是一众人等鱼贯进入,先进来三人,均做武将打扮,头顶银盔,飞翅飘扬,周身穿戴轻便甲胄,腰挎宝剑,各个眉目如电,进来后环左右四顾一圈,顾盼生威。接着便再进来三五人,当中一位,只见他深紫公服系玉带,曲领宽袖悬鱼囊,头上七梁冠绣玉,脚下皂靴稳四方,周身云纹显尊贵,更衬本人世无双。长眉似剑入星河,虎目如电含日月,额宽脸方定福禄,鼻高嘴阔是官相。八尺形容如山岳,立若松柏自安宁,更有贵气环身侧,王公贵胄亦不让。书中暗表,此人正是护圣军都指挥使赵弘殷,他自从领了招讨之职,连月来肃清洛阳周围匪患,颇见成效。自从渑池县拿了黑龙山土匪之后,州府便多次呈文朝他邀功,此番赵弘殷前来,正是来视察他们的肃匪清患的成果来了。

    赵弘殷身边围绕着两三人,一个手摇纸扇,做文士打扮,两撇山羊胡似要飞起,眼细且长,被他盯看之人无不遍体清凉,背后冷汗直冒。还有二人也是身着朱绿公服,形容丰满,姿态从容,环绕他身边。其余则是各路州道台官员等数十人,各个官服容貌各异,毕恭毕敬围在他身边。那渑池县令正立于赵弘殷等一侧,口中滔滔不绝,朝赵弘殷等介绍县内监牢情景,说话间便指向了关押广宁等人的大牢,众人也就移步朝这边走了过来。

    牢内过道狭窄,众将官熙熙攘挤满了过道。牢房里众人看到大家都朝这里望来,也纷纷直起了身拥到铁栅栏之前,放眼望去,尽是生面,唯有当晚前去捉拿他们的县尉还算脸熟,但可怜他官太小,已经快排到牢城门外去了。

    赵弘殷听那县令啰啰嗦嗦陈述自己在此事上的作为功绩,微感不耐,眉头一蹙,向他反问道:“当日擒拿这些匪患之时,你可在场?”县令正絮叨个不停,听闻得赵弘殷反问,意欲揽功,没多思考,嘿嘿一笑道:“回秉大人,小人自是在的。”赵弘殷哦了一声,接着问道:“当时现场所获金银之数几何你且报来。”县令心中咯噔一下,心道要糟,历来招讨匪患之事,就数这清缴的钱财说不清,说少了上头怀疑真假,说正好了自己捞不到油水,说多了万一追查起来反得自己倒贴。传闻这赵弘殷为人心细如发,若是被他再一一问起其他细节,自己前后言语对不上,本来的邀功之举便要成了自己仕途终结的起点了。

    想到此刻,他心里着急,面上冷汗便要流下来了,只得硬着头皮答道:“回大人,此番招讨,所获良多,得金玉珠器数十斤,得银千两,得钱万贯。”这些钱财本来是他为了行贿本次的来的几位熟识官员准备的油头,这下无法,只得硬着头皮报了出来。心想着万一全都要如数上缴,自己顶多再准备一份给各官的好处便是,将来升官进爵,这些总能捞回来。

    赵弘殷仍是哦了一声,接着又问道:“可曾查明这些赃物来处?”县令听得头都大了,暗道这如何编得出来,唯诺道:“尚未做好清点记录。”赵弘殷深深看了他一眼,道:“你此番招讨,已过一月,却仍未完成赃物追查,可是慢了许多。这些民脂民膏,如今缴获,自然要还之于民,以显示我朝皇恩浩荡,体贴民心,切不可自行处理,中饱私囊。”县令同声称是,额头见汗。

    赵弘殷放过了他不再细问,亦或是自己已然猜到大概,给他做面不再细究,不得而知。只听他又道:“县尉何在?”

    那县尉离着赵弘殷等人八百里远,隐隐听到叫他,极是兴奋,嘴里答着:“小人在此”,便要挤过众人来到近前。岂料赵弘殷身边那文士伸出折扇一指,嘴里叫道:“你做甚么,就站在那里回话。”县尉腿都迈起来了,听到此话只得悻悻退了回来站定,然后手舞足蹈,将自己早就编好的说辞背了出来,众官见他又说又比划,如耍猴般滑稽,乐的哈哈大笑,县尉只顾表演,不以为然。赵弘殷不耐,打断他道:“此番你可在现场?”县尉挺足腰杆高声道:“秉大人,小人乃领兵人员,自是在得。”方才县令汇报之时抢了他不少功绩,那县尉脸上不表现,暗地里恨得牙痒痒,此刻得此机会,恨不得把功劳都揽到自己身上。

    赵弘殷问道:“此役成果几何?”县尉当日剿匪完毕后可是亲自做了清点,闻听此言答道:“回大人,此番攻打,破了强人匪寨一座,当场擒杀八十余六,生擒者十九,六人毙于途中,余一十三人尽囚于牢内。所调集兵丁者,无一伤亡。”

    赵弘殷点头道:“以三百府兵克百余匪盗,虽无甚出彩,却能保一人不失,也是难得,此役当记你头功。”那县尉一听心中大喜,弯腰拜倒,大呼感谢,殊不见远处县令眼中已经似要冒出火来,脸色阴恻恻,直勾勾盯着县尉。赵弘殷斜眼瞟了一眼,心中暗笑,自古帝王御下,使得便是这让得力之人相互藏心,相互猜忌之法,他在官家身边多年,自然懂得这个道理,此番他间离二人的动作已见成效。

    县令生怕再被县尉抢了风头,待县尉拜完,忙一指广宁等人道:“大人,牢中尚余十数恶匪,我等不敢做主,望听大人发落。”他这番看似不动声色的请示看似平淡,却既体现了自己很听话,又给足了赵弘殷面子。赵弘殷瞥他了一眼,头也不转道:“乡野刁民,不思皇恩,趁此内忧外患之际打家劫舍,人神共愤,砍了便是”,说完转身朝外走去。

    县令答应一声,忙陪着朝外走去。牢里广宁却是再也忍不住了,此时若不开口,就真成了冤死的鬼魂,他不管有无效果,冲着离开的赵弘殷等大声喊道:“前面官爷留步,我等实为受冤之人,还请官老爷明鉴。”

    此言一出,旁边陪同的县令心里是咯噔一下,门口早就候在一旁的县尉心里头也是咯噔一下。赵弘殷脚下一慢,却并未回头。县令看此情形,生怕赵弘殷细问,忙打圆道:“恶匪奸滑,自入得牢城便叫了十几日,混乱视听,大人莫不要轻信。”转头连忙冲着狱卒道:“你等食屎之人?还不快快堵了这恶匪嘴耳,以免污了大人视听。”赵弘殷听得县令指挥,也不以为意,如此饥荒年代,哪里没个冤屈事情,再者他乃指挥使,并非州府道台,此事上不便多言,便抬脚继续朝外走去。此刻几个狱卒已然打开了牢门,提鞭拿棒的朝广宁劈头盖脸抽打过去,要他住嘴不言。

    广宁躲无可躲,只好挥拳反击。他自入得狱来,从未显露过功夫,几个狱卒也自以为广宁等人皆是一帮无甚功夫的山野之民,并未在意。此刻广宁功夫蓦然使出,几个狱卒哪里是对手,被广宁三拳两脚就打的倒地不起,高声痛呼。

    赵弘殷本已走到牢房门口,听得后面声大,不由驻足回身观望,他身旁十几个护卫,几名武将更是将他严实围了起来,抽刀拔剑,如临大敌。只见更多狱卒疯一般冲进牢内,却被牢内一个年轻人左一拳右一脚挨个打倒,那少年嘴里仍喊着冤屈,朝这边呼叫不止。

    县令恼怒,冲县尉叫道:“反了反了,你这生擒的是什么人物,还不快快拖押出去斩了更待何时?”县尉也怕惹火烧身,忙挤开众人,挑了几个得力的手下,朝广宁等牢门走去。这时间忽听得赵弘殷叫道:“慢来。”众人本来吵吵嚷嚷,听得他发话,立即不再叫嚷,恭候着赵弘殷发号施令。

    赵弘殷环顾左右道:“本朝皇帝清廉开明,此次招讨之行,便已叮嘱我等,招讨大事关乎天下长治,乃国之基础,行事作风不可偏颇,招讨定罪也要理直公断,切不可敷衍了事,以致冤屈错案,误会好人。今日既有人叫屈喊冤,你我理政主事之人自当访查明情,探问个究竟。”当即朝自己身边武官道:“押那叫屈之人来前,今日我既然碰得此事,必然要问询一二。”周围州府道台乃至县令县尉等人自不敢言语,那武官按照吩咐,便进得牢房内将广宁押了过来,广宁识得好歹,也不反抗,跟着过了来。

    到了赵弘殷身前站定后,广宁咬牙憋气,扯足了胆子,双手合十,朝赵弘殷道:“阿弥陀佛,这位大人,小僧这边行礼了。”赵弘殷等人一愣,几个人更是笑出了声。赵弘殷也觉莞尔,笑道:“你这汉子,招呼方式可也特别,可是曾做过沙弥?”广宁施礼道:“回大人,小僧本就是出家僧人,此番被掳获实属有因,望大人明察。”

    赵弘殷来了兴趣,细细观察,这才发现眼前之人果然一身佛门装束,头顶半寸黑发,显是许久未剃,双十年纪,显然修得一身非常功夫,容颜消瘦枯黄,却不掩内里锦绣华彩,神莹内照,双目神朗。赵弘殷见多识广,一看广宁形神,便知其中必然有异,他赏识广宁风采气质,微笑道:“你既称有冤屈,冤从何来?”赵弘殷方才神形威严,不发一笑,使得四围气氛颇为紧张,此刻这一微笑,立使众人无形压力减轻不少,唯独县令县尉二人脸色难看,额头见汗。

    广宁自下山以来,除了在鹰咀沟时被村人恭敬喜爱,后来一路上所遇之人,不是阴险狡诈,心机重重,便是凶神恶煞,不分青红。他在这狱里被关了月余,冤屈之言呼喊了无数次,均是无人搭理,以至于后来他都习惯,懒得再生事端,今日里面临杀头之危,他也是豁了出去,不曾想却头遭被人和善对待。见到青天大老爷要给自己平反,便想着将心里委屈一股脑说出,岂料嗫嚅半天没憋出一个字儿来,眼中泪花却要忽闪着落下。

    赵弘殷见广宁眼眶红润,泪花闪动,内心里暗自感慨,眼前这少年和尚与自己犬子年岁相差无几,少年心性还未褪去,若未受冤屈,这番表现也装不出来。他不动声色,等到广宁情绪稍显平静后开口道:“小师傅莫要紧张,当今皇帝,以仁德公正治天下,将你所遇不平之事诉来,我等也好给你做一个公正判断。”

    广宁得了准允,心中情绪放开,便将自己师兄弟二人自出寺以来遭遇一五一十讲了出来。他为人羞怯,表达不清,一个故事翻来覆去讲了小半个时辰才算说明,可苦了一众前来“视察”的官员们,赵弘殷等几人,武将出身,自不嫌累,几个文官却站的腿抖腰酸,牢内空气不通,空间逼仄,更是让人汗流浃背,难以忍受,可惜主事官员没放话,却也没人敢坐。

    赵弘殷听完广宁言语,沉默一阵,扭头朝身后文士打扮的人问道:“方才他所言的悬济寺可是为真?”那文士也早听了广宁陈述,上下打量着广宁,眼中微有好奇之色,听闻赵弘殷问询,便低声道:“回大人,这悬济寺不但确有其实,而且江湖中名声夺目,比之北岭通天门也不遑多让,寺内颇有神通故事。可惜寺中乃一帮清修和尚,极少入世走动,故名声并不传于外。今日得见这么一个小和尚,却叫人心生好奇,这天下间怕是又要发生了不得的大事,才导致连这等隐秘门派也要择人入世历练了。”

    赵弘殷点点头,又朝旁边一位着身着绿色公袍的官员问道:“尤大人,此事你如何看待?”那尤大人见赵弘殷竟听信一个死囚之人的面陈之辞,便知此事赵弘殷想法颇不简单,他停顿一下,淡然道:“回大人,此事疑点颇多,方才听得这小师傅一面之词,却也难以决断,依本官只见,必要叫齐相干人等共聚公堂,对质说理,方才能得了公断。”

    赵弘殷点头道:“尤大人言之有理,本官也是此意,依我朝律法,但凡诉讼刑法,皆应由刑部执掌,赵某一介武夫,门户不对,不敢越权。如今县府主事涉于此事,便只能交由州府作断,尤大人,这接下来之事,便要听你决定了。”

    原来那着绿色公服的尤大人正是州府刺史,他听完赵弘殷吩咐也不客套,吩咐左右击鼓开堂,又让县衙中的衙役进来,将涉及人员尽数押往公堂,广德腿伤未愈,行走仍是不便,衙役们在众人面前不敢行凶,只得找跟长棍让他拄着,一瘸一拐,连同着张铎等一十几人,一齐到了公堂之上。

    众官员也先后进入公堂,那尤姓刺史坐了首中,赵弘殷等人非主审之人,环侧坐下,其余文书案牍也一一坐好记录。堂下县令县尉与众人站了一处,等待主审问话。

    那尤大人环顾各人已经准备,与赵弘殷微一点头,手中惊堂木一拍,清了清嗓子朗声道:“方才狱中这小和尚已把前后之事叙述一遍,但公理判断,不能有偏。”他手一指县令二人:“你二人有何辩解,当日情形如何,需细细讲来。”

    县尉听后,朝堂上拱手道:“秉大人,这匪人奸滑恶毒,大人切不可信也。当日是我领兵清缴山匪,若说事情经过,怕是无人更为了解。当夜里我率兵马引火烧山,待将贼匪人等逼迫出来一网打尽,岂料过程中这个小贼仗着自己功夫高深,先是袭击我等先锋,接着又是闯入我阵中大开杀戒,若是寺庙僧侣,就该早先声明,大家为官一方,自会听你等辩护,你等却丝毫不见言行,可见其言过其实,虚表无用。”他打定主意要来个抵死不从,即使后来翻案也只能判他个误断之罪,故陈述当日情形时便有所出入。

    广宁叫道:“当夜里我师兄被你们射成重伤,我若不带他逃离,怕是难保性命。”

    县令抓住广宁话里漏洞,问道:“如此说来,你也承认当日伤人拒捕的行为了?”

    广宁嘴直心快,摇头道:“我当夜里确实与官兵有所争斗,但并未重伤他人。”

    堂上众官听得广宁之言,均是微微一愣,没成想这小和尚招的如此之快。

    那县令听后也是微微一笑道:“那如此说来,当夜我等拿你也是理所应当了,你又何来冤屈之言?”

    广宁不由一呆,他平日里说话思想便无甚逻辑,此刻被轻轻一带便着了人家道,不由嗫嚅,扭头朝广德望去。

    广德与广宁对望一眼,朝那刺史双手合十道:“大人明鉴,我这师弟拒捕为实,却也不得不拒。”

    县尉冷笑道:“伤人拘捕倒还整出规矩来了,难不成以后官府拿人还要听你把前后讲完才可?”

    刺史微笑道:“听他说完。”

    广德续道:“回大人,我和师弟拒捕,实是因拒捕尚留半分生机,若束手就擒,怕是早被乱箭射死。当夜里,官兵堵着屋门放火,屋内人稍一露面,便遭强弓劲弩射杀,我等二人无奈,只得以桌椅开路,出来后本欲解释,可惜在场诸人听若未闻,不分青红皂白,便欲刺死我二人,如此情景,怎能束手待死?”

    接着又道:“小僧师兄弟二人自小生长于寺内,无甚江湖经验,自小秉公法理,力求维护公正,原想趁此机会擒得贼人送交官府公正判理,也算做一件善事。岂料官军府兵更不讲理,不辨好人,不明是非,便欲将我等一齐射杀,如此作为,与强盗何异,如若就此遭难,何谈不冤?”

    他这番讲话,相当于把这在坐诸人都得罪了,大家脸色各异,齐齐安静盯着他。赵弘殷暗叹一口气,官场朝中乌烟瘴气,他又岂能不知,眼前这小和尚双十年华,法相气质比之广宁也要高出不少,本应有番大好前景作为,可看其腿上伤处,怕是就此便要落了残废,难以康愈了。

    县尉脸色难看,叫道:“瞎吹法螺,胡诌乱造,大人,这小贼之言绝不可信,我等发兵前探军早已探明匪寨情形,从未听闻有外人混入,按这小贼说法,他们入匪寨之时距离我等攻入尚有半月,如此长时间,一没劝散二未镇伏,反倒与贼盗打成一片,还助拳维稳,这等行径,便如强盗同伙一般也不为过。”

    广德摇头道:“大人此话差异,佛门有好生之德,我等师兄弟二人行济江湖,皆是以此为衡量。我等容贼助匪,也是出于照顾他们后身之事的想法。我师兄弟二人自可直接将其屠戮,可看似除害,实则于法不公,才欲移送官府。本来依我等计划,纵然官府军兵未至,我二人也要待他料理后事后押他投案的,可惜机缘巧合,未能尝愿,便被大人一并擒获,实属无罪。”

    刺史听后,转问张铎等人:“这位小师傅所言可是属实?”

    众人先前为张铎所蒙蔽,并不知广德广宁二人的来因,只道是张铎引来的助拳之人,今日听广宁等叙述才知原委,不由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张铎叹口气施礼道:“回大人的话,此事说来话长,起因皆是由我而致,才累及今日两位小师傅受了这无妄灾,还望大人们秉公持法,还他们一个清白。”说罢,张铎便将自己往日行为一五一十道了出来,陈述完毕,张铎最后道:“张某往日里作恶多端,咎由自取,今日伏法认命,也算还债了帐,可这二位却是无辜,张某之责,实不应连累他人了。这两位师傅师出高门,艺高德善,将来必是人中龙凤,成就无限,今日里若就此冤死,实在损失。”

    他既看开,这一番话便说得不卑不亢,发自内心。赵弘殷饶有兴趣看着,内心颇为佩服,此人虽缕缕作恶不少,可一旦悔悟,便立生了赎罪之心,若施以大恩,必能笼络麾下。

    广德广宁二人也颇为感慨,暗想自己当日之行终没白费,此人知过能改,自己也就不白受这皮肉苦了。

    县尉尚有不服,朝上道:“大人,强盗之流,盗盗相护,焉不知他几人是否串供,只为活逃几人再做计议,若今日判了无罪,将来劫狱抢人,也是可能。”

    广德接口道:“大人,小僧当日救助鹰咀沟村民时,尚认得不少村人,如若察觉小僧做假,尽可传唤村人来堂,一问便知真假。”

    县令县尉对目相望,没了言语。刺史与身旁众官员接耳交谈后,有询问了赵弘殷意见,道:“此事既已明朗,也无需多带证人,两位小师傅为民除害,被误认为歹人,实为冤枉,今日堂上自当为你等正名,来呀,撤了两位小师傅的镣铐锁链。”

    广宁喏喏问道:“我师兄弟二人可以离去了么?”刺史哈哈大笑道:“两位小师傅既已明确无罪,自然去留随心了。”

    广德广宁二人承冤多日,终得清白,尤其广德,因此事情几乎废了一条腿,心中悲戚。二人一时间漠然无语,若无身边众人,怕是便要就此哭喊出来。广宁双眼含泪,朝众人行过礼,扶了广德,转身便走,堂上其他人最终结果如何,他已不想再关心,只想早日把师兄带回寺内救治伤腿,再做打算。那刺史也不阻拦,任由二人离去,便继续审理剩下人等。

    二人走出县衙门口,正值晌午,朗日当头,照的街道发白。二人心事已解,受这青天白日影响,心中阴霾也逐渐散了开去。广宁扶着广德,慢悠悠朝着一边街头走去,不几步,遇着前头一包子茶铺,竹竿为柱,麻布当顶,下面稀拉摆放着四五茶桌,茶铺主人蹲坐一边悠然打盹,帐仅有一客,折扇轻摇,遥遥望向他们,面带笑容。

    广德广宁离得近些,才发现此人正是方才赵弘殷身边的文士,那文士见二人走近,也立起身来走出帐外站定,朝二人稽首道:“恭喜两位小师傅沉冤得雪,谢某人在此恭候多时了。”他此刻眼中阴沉之色尽去,深色极是温和,两撇山羊胡子倒也增添了不少俊朗之色。

    广宁率先生出好感,还礼道:“小僧谢过了,我等素未平生,只不知施主因何候我?”

    那文士手中折扇朝后一指,道:“既有事也无事,但于二位师傅倒并非坏事。这天炎日热,何不移驾来此,饮碗清茶,消暑解渴。”

    广宁见那文士坐过的桌上放了一个茶壶,一盘雪白包子,阳光下熠熠生辉,雪白如玉,当即食指大动,口中唾沫与口水齐飞。莫说这月余牢内吃糠咽菜的环境,即使放在往日寺里,这白面包子一年也极是少见。眼睛直勾勾看着,脚下便迈不开步子了。身旁广德听着他肚里咕噜乱叫,虽然无奈,可惜自己腹中也是不争气的闹腾起来,眼看这文士行事做派还算潇洒,便施礼道:“既如此小僧便愧受了。”说完,便与广宁相携,在棚中坐下。

    那文士眼见广宁搓手揪衣,眼光却始终不离包子,心里莞尔,也不点破,道:“我家大人知道两位小师傅这几日关在牢内,定是吃了不少苦楚,故而两位一证清白后,便叫我在此候着二位,略备一壶清茶,素食若干,两位若不嫌弃,便自管取食。”

    广德道:“阿弥陀佛,无功不敢受禄,施主还是表明了起因,我等知前明后,再吃不迟。”

    文士笑道:“这是自然,在下姓谢,单名一个茂字,我家大人乃是当朝护圣军都指挥使赵弘殷,今日得见二位小师傅风采照人,不似等闲,便欲与二位结交一番,可惜他身在官营,不便相见,便让谢某来打了头阵。”

    广德疑道:“我二人一无权势,二无钱银,三无名声,却不知有哪里特点入了你家大人眼,若无缘由,岂非高攀?再者我二人出身沙门,两根清净,此番出寺历练也是暂时之举,并无为官为权的初衷,交我二人,不见其用。”

    文士笑道:“小师傅之言,可是看轻了我家大人器度,我家大人虽在朝中,却是为人清雅,重情侠义。结交江湖朋友,也纯粹是欣赏风采气质,并无功利之心。”

    广德无言,道:“如此小僧却是生受了。”

    广宁听得他们文绉绉大半天,腹中饥饿感甚巨,此刻一听广德止言,当即打个呵呵道:“师兄你也甚是小心翼翼,今日若不是这赵大人,你我还不知要受多少苦楚。你近日里还同我说官场阴险荒诞,难见公道,今日清正廉明之人来与你结交,你却又心存顾忌,谨言慎行。人家与我坦诚布公,我们自当开怀相待,可你我这怀里空空,肚里空空,相待无从谈起,叫饿倒是难受。”说着不顾广德脸色,抓起一个包子便往嘴里放。广德与这谢茂相视大笑,谢茂见广德也不动手,知他甚顾脸面,当即也随手拾起一个包子大咬一口,笑到:“真是饿极,小师傅莫要客气了,纵然结交不成,也莫要饿了肚子啊。”广德眼看主人也动了手嘴,当即也拾起一个来,细细嚼咽。那包子的确是素馅,虽然仅仅大葱野菜,胜在滋味十足。广宁这一吃可就停不下来,一盘十几个包子转眼间被他下了一半,广德眼看不多,便停箸不食,谢茂也略吃了一两个,将碗中剩茶一饮而尽,起身朝二人施礼道:“二位小师傅门规教条极重,加之才脱苦海,谢某这番约请一时间确实难以思量。好在今日我已将我家大人心意转述,二位师傅艺高德茂,将来必是江湖俊彦,也不急在一时承诺。将来二位若是有心,尽可前往洛阳夹马营来寻,闲话不多,告辞。”说着一摆手,便转身出了茶棚,广德广宁二人忙起身施礼想送,那谢茂也不回礼,径直便离了开去。

    待行的远了,广德二人才反应过来,广宁感慨一声:“这谢先生可真是好气度,只不知他家大人是否更要出色。”广德接道:“只愿这赵大人真如你我所想,品格高雅,清正廉明。”说完,凝望湛蓝天际出神。广宁把剩下几个包子也找茶棚主人要了张荷叶一股脑包了,过来搀扶广德道:“师兄你还忧心天下,不如先担心你这伤腿,再不诊治,怕是便要就此瘸了,你我先速速回寺再说,将来伤势好了,再行打算。”

    广德摇头道:“近日来我时常内视,髌骨之伤已见愈合,只是怕再难如前了。伤跛康健,皆是我缘,不必揪心,只是你我入世之途未完,济世宏愿未成,师父叮咛嘱咐找寻那天命魔头之事也没个头绪,就此回寺,难免辜负师父所托,我这伤腿自不碍事,你我还是多作停留罢。”广宁欲要争论几句,却见广德眼中之色坚毅,他素知这师兄性子坚韧,话既出口,决难收回。他性格随和,从不争强,得过且过,当即道:“你既决定,我自要护你左右。”说罢扶着广德离开了茶棚,顶着烈阳,缓缓前行。二人累受挫折,可风华不减,身形挺拔,即使烈日当头,也不见疲惫,殊不知,两月时光经历虽然丰富,可这真正的修行之路,才刚刚起了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