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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背篓

    二十三、背篓

    就在这荷塘喧闹危急的时候,陈江涌队长和杨冬果已经从县里出发,朝田丰村出发了。陈队长昨晚没能打通高满的手机,一大早也没打通,到宿舍也敲不开门,心想,莫不是趁这暑假的尾巴,回家陪着母亲,没开机?

    再次踏上这条16年前走过的乡间小路,陈江涌感觉不太好,虽然周围的零落可见的瓦房大多已被自建小楼置换,有些甚至看得到空调的外挂机,农村的生活条件日新月异,可他联系起最近掌握到的情况和当年洪福香的“胡话”,认为她杀害高正华的嫌疑陡增,可想不通的是,她为啥能下得了死手?因为高不要孩子?还有,尸体去哪了?

    坝子还是那块坝子,瓦房还是那间瓦房,背后的竹林还是那丛竹林,鸡狗鹅还是鸡、狗、鹅,只是已不知传到了第几代,房门口早已没了成堆的猪草,取而代之的是一把带靠背的竹躺椅,上面那正埋头快速翻动手指,勾起竹篾左右摇晃,编着竹簸箕的,就是洪福香了——她的动作似乎在发泄内心的紧张不安,而不是普通的手工制作的节奏。

    听见狗叫,她抬头看到了陈队长和杨冬果,半成品簸箕掉落腿上,花白的头发在晨曦中反光,眼里的神气的确比一天中的其它时候都要正常聚拢。

    她倏地站起身,朝两位警察走来,隔着坝子就主动说话了:“我家小满呢?那女的找我家小满报仇了?”

    “高满不在家?”陈队长他们走到了屋前,“咱们到里面说吧。”

    屋里的陈设比过去丰富多了,屋中间一张带条凳的大桌子,旁边有了洗衣机、电风扇、垂挂的电灯泡变成了贴天花的日光管……都很新,像是高满工作后,省吃俭用地为母亲添置的。

    当年最大的一个物体消失了——那具寿材。

    “小满不在啊!警察,那女的是不是把气撒在小满身上了?”洪福香跟进来,并不让座,皱着眉追问。

    “哪个女的?在面馆遇到的那个吗?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跟我们说说,她为什么要找高满报仇?你最后一次见到高正华,不是在93年的清明节,而是半年后的八月,在腾高山上,对不对?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陈江涌站在屋中间,面对她直接抛出问题,趁她脑子还清醒。

    至于高满在哪,目前并不是最主要的,因为他们知道黄知丹不可能找高满啥事,他一个大男人,出门几天也很正常。

    “是,是在山上,我告诉你们,你们就赶快帮我找到小满好吗?告诉那女的,要报仇找我来,不要欺负小满!”洪福香使劲点头。

    这大概是陈江涌认识洪福香以来,听她说过最长、最有逻辑条理的一句话。

    “好!坐下说。”陈江涌让她坐上条凳,示意冬果进行记录。

    洪福香望着墙壁,讲出她和高正华最后一次相见的前后情形。

    1993年八月,高满即将进入小学,可母子倆已半年多没见高正华了,一个周日的下午,洪福香把猪、禽都喂了、地里的农活都做完,跟儿子吃完午饭,收拾好家里,看儿子睡着午觉后,自己背上装了自种的蔬果、腌菜的背篓,独自进城去了。

    高正华刚离家做工那几年,带老婆去过自己租住的房子,所以,洪福香走路、搭车,再走路,两个小时后来到了农贸市场背后的出租屋。敲开门后,丈夫惊讶地问道:“你咋来了?小满呢?”

    洪福香也很惊讶,因为眼前的丈夫把自己拾掇得像变了个人,梳得一丝不苟的三七分头发,刮得不留一点痕迹的胡子,整洁挺括的条纹衬衫,亮澄澄的皮鞋,完全就像是个城里干部的模样了。

    “我来跟你说,我还要个孩子。”洪福香放下背篓,直勾勾地盯着丈夫。

    “哎呀!国家都在计划生育,还生孩子干嘛?先回家,我要出门办事了。”这已经不是妻子第一次提这个要求了,高正华烦躁地摇头,转身到床头取过一方白色的手绢,揣进裤兜。

    “农村没有计划啊,村里那些女的说我,你妈也说我......小满都7岁了,马上读书了,再生一个,我自己带,就再生一个。”洪绕到丈夫跟前,带着祈求的眼光去抓丈夫的手,她知道穿成这样的丈夫不可能去工地,肯定是出去玩乐。

    她最在意的不是丈夫多久回一次家,拿多少钱回来,帮不帮干活,有没有骗自己,而是村里人关于她怎么再生不出个孩子来的流言蜚语——一定是女人的问题,要么身体不行,要么被男人嫌弃。

    婆婆每天冲她扔来刁毒的目光和言语,令她忍无可忍,吵了几架,婆婆搬去了小叔子家,周围人对她更是指指戳戳,说的话越发难听——相对城市而言,生活在闭塞农村的女人,还有什么比被人指摘非议更可怕的呢?

    她认为这一切的解决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再生一个。她知道,如果生的女儿,村里人还得说三道四,可她想,就算是女儿,她也认了,至少证明自己还能生。可丈夫要么不回家,要么回来侧着身子讲究一晚就走,话都懒得跟自己说,更别提要孩子了。

    这回,眼看孩子马上入学读书,她此后的时间会更多些,正该再生一个了,就横下一条心,跑到城里来逼他。

    “别啰嗦了好吧,我真的有事要出去。”高正华推开妻子,拉开房门往外走。

    洪福香来不及腾空背篓,又一把背起来,跟了出去,门在身后自己回到了门框。

    背着重物,又不熟悉周围的路,洪福香追着丈夫的背影左拐右窜地小跑着,直到看见丈夫走到大路边,像是认识一个穿着白底红花连衣裙的高挑姑娘,俩人说了两句话,一起上了一辆小客车,她还没来得及招手,车子已驶离这人声鼎沸的集市。

    “大叔,那辆车是去哪的?”她上前指着远去的车身,问站在旁边卖冰棍的老头。

    “那是去土溪村的。”老头看了一眼车屁股。

    “这里是个站?还有车去吗?”洪福香想不明白丈夫去土溪村干什么,可她既然来了,就得去搞弄明白。

    “对啊,这不是农资站吗,在这门口等吧,看见车头上写了土溪村的,就上去,别坐错了。”卖冰棍的老头看她的打扮,还背着个竹编背篓,知道是位农村姑娘,怕她不识字,很善意地嘱咐道。

    洪福香确实只上过三年小学,但“土溪”俩字还是认识,谢过老头后,她跟旁边聚过来的其它老乡一起,等到了下一趟车。

    远离县城后,她看见了路边的腾高山,一对情侣在它的前方不远处下了车,她没想那么多,只好奇丈夫去土溪村干啥,他是跟那穿连衣裙的姑娘一起去?

    车到土溪村后,她下车抬眼一看,发现这村落比自家的田丰村还散,最近一户村民的房屋都远在山那头,周围全是农田,丈夫这个时间到这村干什么?她无处可寻,只好在原地又坐上了回县城的车。

    再次经过腾高山时,她一下意识到,高正华坐这车只是因为它路经腾高山。便叫停了车子,在渐斜的日头下,独自进了山。

    做姑娘时,她和朋友进山玩过,可偌大的密林,无数的岔路,丈夫到底在哪?

    她逐个去到游人爱去的几个点,都没见到他,再往但凡有动静的丛林钻,终于在香樟林里,看到了她最不愿看到的一幕——丈夫正和那白底红花裙的姑娘坐在树下,拿手绢替她擦着汗水,俩人嬉笑亲昵。

    她放下背篓,走了过去,把树下的俩人吓了一跳,那姑娘从丈夫怀中弹跳起来,惊慌地看着她,两个女人对视了十来秒,高正华才起身去横在妻子面前。

    又累又气的洪福香质问道:“你不要娃,就是为了这狐狸精?!”

    “回家去!要什么要!”高正华吼道,转身就要拉那姑娘走。

    “不能走!”洪福香低喊。

    姑娘见他俩这剑拔弩张的样子,又羞又愧地甩开高正华,奋力跑掉了。

    高正华要去追,却被洪福香死死地环腰抱住,嘴里还不住地念叨:“我只是想再要一个娃,只想再要一个娃.......”他想掰开妻子的双手,可他此时的力量竟抗衡不过一个女人,因为那女人满腔怒火,绝望至极。

    “松开,谁还跟你要娃,我都得跟你离了,还要啥娃!”高正华往前倾着身子,一边掰她的手,一边回应。

    离婚?!这话一出,洪福香晃了神,手一松,高正华被惯性带动,扑倒在地。他挣扎着从树枝枯叶杂草站起,想继续跑去追黄知丹,却看不见洪福香已回身从背篓中掏出家中的猪草刀,狠狠地砍进了他的后脑!

    他喊了一声“啊!”,再次重重趴进了草丛,一动再不动。

    洪福香也愣住了,她带刀出来,原是预着实在不行,就架自己脖子上,逼丈夫跟自己要娃的,咋能想到此刻竟卡进了他的脑袋!

    她跌跌撞撞地倒退几步,背上背篓,穿出树林,下了山.......

    回到家,她忐忑不安地等着警察发现尸体,来抓自己,可她没想到,尸体竟无端消失了!但内心日复一日堆积的压力,包括对于被抓的恐惧和高正华鬼魂会来报复的害怕,摧毁了她.......

    对上了!陈江涌他们知道这就是真相了,洪福香的供述跟黄知丹的回忆形成了完整对应和连接,高正华被洪福香所害已确凿无疑,可尸体为啥毫无踪迹,包括那把猪草刀?真是被野狗毁坏殆尽?或者,高正华没死,自己跑了?躲起来隐姓埋名十几年?——这些问题,留待下一步吧。

    俩人把洪福香带回了县城,在正式起诉前,嫌疑人当然要在公安机关的控制下。鉴于她的精神和身体状况,是否能有别的待遇,也得先收押再走程序。

    走之前,陈队长给支书打了个电话,知会了他。

    这时,太阳已高悬天空,田间作物在高温炙烤下挥发出一股令人头脑和肠胃都得到喂养般的食物半熟的香味,没有汽车尾气,没有工业生产的余味,没有人群的汗气,一切都天然得容易让人产生错觉,以为这就是生活的全部,只需要呼吸,不需要思考,就能得到满足和幸福。

    可现实是,陈江涌他们不得不努力把自己的理智从这错觉中抽离出来,提醒自己,他们正在执行公务,带走的不是一名普通的,只求得到最基本、最简单情感尊重的农妇,而是一名犯罪嫌疑人。

    那边,李见川还在跟推土机上的张兴库对峙胶着。

    “张兴库,你他妈铁了心跟我过不去是不?!”李见川跳上副驾驶踏板,伸手开车门,想把他拽下车。

    “我跟你过不去?!你跟我挑事,我不跟你计较。我不过是看上这块地而已,我跟地头主已经说好了,他转租给我,你不信去问,或者去告。”张嬉皮笑脸地在内拉住车门,跟李见川说,接着扭头让司机继续往前,荷塘里屋的铁皮、砖土再次垮落,砸在了屋内的床上,衣柜也倒了下去。这时多娣已经把高满放进了地洞,自己跑了出来。

    眼看整个房屋都要被夷为废墟,李见川接着大骂,一拳砸烂窗玻璃,去抓张兴库。

    赵多娣在地面上望着他俩在推土机驾驶室上扭打,丈夫几次差点被甩下车来,她痛恨赵多宝,自责地认为张兴库的这些疯狂举动,都是自己弟弟赵多宝招惹来的,可她不敢报警,怕警察来发现高满,也助不了丈夫一点力,急得直跺脚,不知怎么办才好。

    高满却在地洞中不断感受着头顶巨石跌落般的震撼,第一下,床的一脚被压断,另三只脚还能为自己撑起一个通气的空间,第二下,更大更多的砖土掉下,床直接被压平,盖堵住了洞口,空气越来越稀薄,他开始绝望......

    就在李见川夫妻俩暗想高满怕快要保不住的时候,警笛声呼啸而来,原来是两位民警早上去张兴库家找他,调查报假警的事,几番询问,才知道他昨晚找过这块地的主人后开着推土机到荷塘来捣鬼了,气得警察立即找到地主,问出地址,然后一路拉响警笛,赶了过来。

    “房都推倒了,怎么还不报警?!”警察把张兴库控制住,问过没有人员伤亡后,生气地问。

    赵多娣不知该高兴还是害怕,不停地发抖,说不出话来。李见川则稳住精神,答道:“我没手机,我爱人被吓坏了。”

    “是,是的。”多娣抖抖索索地从裤袋掏出手机,一看,邻居大姐竟打来了8个未接电话,脑袋嗡地一声,连忙回过去,她知道肯定是儿子借手机打的,赶紧回过去,颤颤地告诉对方自己没事,很快就回家。

    警察看她确实是受到了惊吓的样子,安慰了几句,离开了荷塘。

    “快回家。我去看看高老师。”李见川心急如焚地等警察离开后,即刻安排妻子也走,自己踏过一堆砖块、油毛毡、铁片,朝曾经放床的方位跑去,祈祷高满千万还活着。

    “我,我.......”多娣揪心地跟着他,双腿发软,怕自己这一走,再见丈夫的地点将是在监狱了。

    “快走!”丈夫扭头冲他喊道,他没空跟她商量别的了,现在只想救人。

    赵多娣一步三回头地准备去骑丈夫的电动车,可看他一个人拼命搬着砖头,不知道啥时候才能搬完,便也跑了过去,帮起手来。

    如果说她有过一瞬希望高满就此死掉,万事都休的念头,可当她刚才发现儿子李宽借手机打来8个电话,整颗心就悬起来的时候,她意识到高满是一条无辜的生命,他也有母亲,失去儿子的痛苦,哪个母亲能承受得住?

    李见川没有阻止她帮忙,因为这堆重物,仅靠自己确实难以在段时间内完成。

    一阵疯狂的搬移后,俩人的手指蹭出了鲜血,终于把已失去知觉的高满拉了出来,俩人心里一沉,忙撕开他嘴上的胶布,把他拖到相对还算完整的外屋,给他掐了人中,灌了水,奄奄一息的高满总算缓过劲来。

    李见川两口子松了口气,瘫坐在了地上,很久才把呼吸调匀。

    突然一通电话铃响,把三人的心脏又都惊乱了,他们中只有赵多娣有手机,自然是找她的,多娣拿起来,是家具厂的工友,她看了一眼丈夫,后者示意她接,毕竟正常的工作时间不见人,又没请假,厂子领导肯定着急了。

    多娣让工友转告领导自己身体不适,请假一天后,李见川再次催她回家,剩下的事情,他决定由自己来了结。

    多娣抹着眼泪,跟高满说道:“老师,我家见川不是坏人,我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但他肯定没杀人,也不会杀你。昨晚我拿刀对你,是我不对,你别怪在他身上,你能不能别告他,我以后做牛做马报答你好不好?”

    高满虚弱地半趟在地上,头靠着墙,看向她,什么话都没说——刚才两口子救了自己,说明他们心底确实不坏,可父亲肯定是李见川为了那女人杀的,否则还有什么第二种可能呢?

    “回吧......”李见川还是这句话。

    赵多娣见得不到高满的答复,眼泪更是止不住地流,她扑上去紧紧地抱着丈夫,哭得越发大声,怕这一放手,就是不知多少年的铁窗高墙相隔。

    李见川的鼻子也酸了,这么多年,他当然笃信多娣对自己的爱,可他们之间从来都是含蓄而冷静的相处,从没如此强烈地表达过。这一刻他也才预感到如果自己进了监狱,将会多么地想念她,想念这个从来都默默守在身边,支持自己一切决定的女人。便也环过手,把妻子紧抓在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