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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黄桷兰

    九、黄桷兰

    黄于菲很靠谱,带上一瓶好酒,找到了张兴库,请他到一家餐厅的包厢吃饭。没有客套和过门儿,直接说:“库子,赵多宝欠你的钱,两年内还。或者减少一半。”

    她两条又黑又粗的眉毛高高挑起,一件深蓝色T恤上画了只跟她风格一致的猫头鹰,那架势,不像来求人,倒像来发号施令的。

    “啥?我说你今晚咋那么好心请我吃饭,还不去我店里,还以为你想通了呢。”张兴库撇嘴道。

    “想通什么?”黄于菲棱起眼反问。

    “没啥没啥,”库子瞟了一眼桌上的酒瓶子,知趣地收住了“以为你想通了要从了我”这句话,他吃不准,如果说了,这瓶子会不会在自己头上爆炸,“那两口子真有意思,五万块都没?还找你当说客,拿我当柿子?”

    “赵多宝为啥欠你那么多钱,我不知道,是不是你嘴说带他做生意,实则给那傻小子挖了坑?反正李见川两口子的经济条件确实一般,都摆在那,你要是既不延期,又不打折,我就发动班里同学,轮番找你求情。”黄于菲留了个心眼,主动道出自己并不知道他张兴库在做庄赌球,她在这些事上,比赵多娣要老道。说着,拿起酒杯碰了一下对方面前的杯子,一口干了。

    “黄辣椒,你这是何苦呢?替他们一家子操那心干嘛?我已经答应李见川了,以后啥生意都不带他小舅子做了,还不够?他当时可都答应了月底还,怎么又把你给搅进来,这是男人干的事?当然了,你要是跟我已经好上了,别说不用还,我再倒给他5万都行!”库子看着脸颊渐渐飞起红晕的黄于菲,心里又躁动起来,一口气说出一大堆,然后小心翼翼地观察对方的反应,身体则本能地朝后绷,时刻准备着躲避拳头、腿脚、瓶子、杯子的降临。

    出乎意料,黄于菲没有动手,倒是很淑女地笑了笑,继续给自己倒酒,又碰了他一杯,非等他喝下去才说:“库子,咱们认识20多年了,打打闹闹,那是情谊,是逗乐子玩,今天我来,是说正事。你要是还看重咱们的同学情,也不想被各种求情电话烦,就爽快点。别把自己在同学中的光辉形象搞得跟黄世仁似的嘛。”

    黄于菲已经没耐性了,她只有在接近暴跳前才会“淑女”,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冷静——张兴库这号人,她太清楚了,以贬低打压对方来为自己助攻的人,脑子里只有“得到”两个字,说啥做啥都当不得真,若是有半点被他的“执着示好”打动,以为他也有真情实感,或者以为那真情实感能维持个三年五年的,就输了。

    “哎呀,”库子拧拧脖颈,在这与外界隔开的静谧单间里,能听到那颈椎筋骨挫动的咯咯声,许久,他接着说,“菜吃了,酒也喝了,能不照办么?是吧......辣椒,其实你也知道,赵多宝那可不是欠我个人的,是欠公司的,公司都是铁头在管,我帮李见川跟铁头说一声,一年内还吧。”

    “行!再来走一个。”黄于菲立马端起了酒,她不想再多废话了,心想,一年就一年,一年内不把你们连锅端了才怪!

    俩人又半开玩笑,半客气地边聊边吃了一会儿,离开饭店前,黄于菲特意补了一句:“对了,赵多宝这事,李见川可没来找过我。”她不希望张兴库再瞧不起李见川。

    出了门,她就把可以一年内还钱的“战果”告诉了赵多娣,接下来的计划,却没跟她透露。

    能暂时保住还在生利息的“护身符”,赵多娣自是宽心不少,一年内说不定弟弟赵多宝就懂事了呢?自己能偿还了呢?任何可能性都有,而且总不会比现在就“一手帕包住家当,白白送人”更差了。

    丈夫此时不在身边,又没有手机,当晚传达不成,弟弟赵多宝倒是有手机,赵多娣本想立即告诉他,可一想这么大的事,得当面讲,还要他当面保证,再不能赌,要去找份正经工作,哪怕去帮姐夫种莲藕。

    第二天中午,赵多娣赶回家,守着儿子吃完午饭,打电话把弟弟叫了来。胡子拉碴的赵多宝刚进门,李宽上前就是一梭子问题:“舅舅,鞋子的事,你去跟警察说了没?警察咋说?找到鞋子主人了吗?”

    “啥鞋子?”赵多宝不知道外甥说的啥,鞋也不脱直接往厅里走。

    “就是电视里看见那只呀!你不是说很眼熟吗?不是还答应我去跟警察说吗?!”李宽俩眼瞪得溜圆,鼻翼张开,急吼吼地要跳起来。

    “哦......哎呀,忘了忘了。你妈呢?”赵多宝哪有心思应付这小孩子,左顾右盼地坐了下来。

    “哼!”李宽气呼呼地换上鞋,打开大门跑了出去。

    赵多娣从厨房出来,见到了儿子跑出门的背影,想着他出去玩了,正好可以跟弟弟敞开来直说。

    便告诉赵多宝,债,可以一年内还清,他得自己努力挣,到时还不够的话,他们两夫妻再看帮多少。条件也说了,得去找个正经工作,去荷塘帮忙也行。

    赵多娣觉得自己这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就算上辈子欠了他赵家的,能还到这份上,谁也说不出自己啥不是来了,包括爹妈。

    可原以为弟弟会感激自己的赵多娣,再次失望。赵多宝开始不以为然,接着还反而埋怨道:“晚些还当然好,不过,哎,不对,你去找陈铁刚了?不是,陈铁刚也做不了主,你们找了库子哥?!啊呀!你俩可真会坑我啊!你这以后让我怎么在傍水混?工作,还要我去种菜?怎么可能?我不得被人笑死?!你们......”

    赵多娣越听越气,想起他小时候和几个狐朋狗友好几次半夜翻墙跑进县里的运输队,摸到车底下拆铜管、铜丝,偷出来卖,终于被一个伏击的驾驶员逮住,揍了个鼻青脸肿,“小同伙”们群起对那大人连撕带咬才把他“救”出来逃脱,要不然得被连夜扭送到派出所去。

    可回家后父母却没有好好教育他,反而说那驾驶员多管闲事,打伤了自己的宝贝——他们不知道偷东西犯法吗?当然知道,否则早就拉着儿子找那驾驶员算账去了。他俩虽然格局小,却从来不会偷盗坑蒙,卖米糕时找错别人几分钱,都站原地不敢走,得等人家来算清。可是非一旦涉及儿子赵多宝,俩人就齐齐没了原则,啥都是儿子对。

    虽说被打得不轻的弟弟此后再不敢偷东西,那种颠倒黑白的意识习惯却早在他身上根深蒂固。

    不善言辞的赵多娣不说话了,她的心一点一点往下跌,很想像16年前的中秋夜那样,扔下几张钞票,转身离开那个黑洞洞的家。

    她缓缓扭头看向客厅窗外,高大的黄桷兰树繁茂叶密,正在夏日下闪着绿光,白色的花朵太小,远远看不清花型,可她知道那花糯白中透着微黄,有着和田玉般的润感,将开未绽的时候最为可人,如羞赧少女,微启笑唇。

    香味随风送了进来,不似栀子花直冲天灵盖的浓馥,也不似米兰,随风弥漫,靠近时却需大力探吸。它取中,浓度刚好,没有更多,也没有更少,恰够让人暂时忘却烦恼。过去不兴用香水的年代,傍水人爱用棉线缠住一朵或好几朵黄桷兰的细柄,挂在的确良衬衫扣子上。

    她移回目光,放到正前方电视柜的全家福照片上,李见川和儿子站在自己的右边,露着微笑,她突然意识到这里是自己家,该离开的不是自己,而是这个从没把自己当姐姐的赵多宝!

    “你走吧。”她冷不丁说道。

    “嗯?”赵多宝停下埋怨,奇怪地看她。

    “我说你走。”赵多娣站起来,打开了家门。

    “行,我走,下个月给爸妈的生活费,我带回去?”

    赵多娣没应他的话,只管站在门口,一副坚决送客的模样。

    赵多宝只好怏怏地走了。

    而此时,他不知道的是,外甥李宽已经满头大汗地跑进了公安局,“帮”他反映情况去了。

    李宽像个红色战线上的小地下交通员,神神秘秘地跟碰见的第一位警员说:“叔叔,我找陈队长,有情报。”

    对方忍不住笑了,把他带到一边说:“哈哈,你认识陈队长?你叫什么名字?在哪读书?”

    “认识,我叫李宽,就城关中学的,暑假过后就初三了。我帮他找过骨头,他在吗?”李宽认真地作了自我介绍。

    “哦,知道了,跟我来吧。”城关中学学生玩头骨的事,县里都传遍了,这位警员不敢怠慢,忙带他来到陈江涌的办公室。

    陈队长和杨冬果这两天正为接触跟李宽妈妈一起吃面的那个女人做着前期工作。为了尽量不过早惊动李宽妈妈赵多娣,他俩没有去走访,而是调取了面馆内的监控录像,再对赵多娣的档案进行了调阅,发现赵多娣的家庭成员、学习工作经历、社会关系都极其简单,初中毕业就进了原木器厂,老实本分,1995年,刚20来岁就结婚了,丈夫从机械厂辞职后务农,他们一家跟高满父亲高正华有过交集的可能性似乎不大。

    但细回想第一次在学校会议室见到她的情形,好像她确实非常紧张,如果是因为怕儿子闯祸,而且很少见警察的话,倒也说得过去,那她后来独自去腾高山找什么?

    另一名女性,看穿着和整体气质,不确定是不是也在家具厂工作,再调取她出门后所开小汽车的车牌,进系统一查,车主是县某局的职员黄于菲,档案和监控录像一比对,确实是她,曾和赵多娣就读同一所初中,不同年级。

    再仔细看她的家庭关系和履历,未婚,父母都曾是本县文化界的领导,有个弟弟在宁原工作成家。1993年高正华失踪时,她20岁,还在宁原市读大学,那她跟高正华认识?她真是令洪福香惊叫的狐狸精?她与高正华的失踪有关系?

    俩人正准备出门去跟黄于菲聊聊,同事把李宽带了进来。

    “陈队长,我有情报。”李宽看见陈江涌,眼放星光。

    陈和杨冬果对视一眼,心想,这孩子莫非来反映他母亲的什么情况?忙叫他坐下,问他有什么事。

    “陈队长,你们之前不是在电视放过一只鞋么?咱们在腾高山找到的那个,我舅舅认识,你们去问问他吧。”李宽特意自豪地说是“咱们”,其实那会儿他就不在跟前。

    一听是鞋子的事,俩人有那么一丝丝泄气,自从在电视播放以来,确实收到了不少群众来电来访,说啥的都有,有说是自己不久前丢的,有说是男友的皮鞋,有说像是隔壁小孩的球鞋......但一跟进,不是颜色对不上,款式不一致,就是连长度都差老远。

    “他怎么不来?你舅舅。他咋说的?”陈还是耐心地问道。

    “他不肯来,他本来答应我来的,说话不算话。看电视的时候,他说很眼熟。”李宽忿忿地说。

    “行,我们抽时间去问一下,他的地址电话你知道吗?”

    “知道。”

    送走李宽,陈队长把队员们召集过来说:“骨骸的具体报告还没收到,但我打听了一下,省里已初步认定,骨龄很年轻,最多20来岁,且死亡时间不超过5年,是高正华的可能性不大。而最近高正华失踪案有了新的线索。这两个案件,目前来看,还没有关联,咱们暂时分两组分别跟进。我和杨冬果跟高正华这边,刘星亮和关艾科,你俩继续跟进与鞋子有关的群众反映,再小的细节都不要错过,包括刚才那中学生反映的情况,一条条来吧。”

    “是!”队员们齐声回道。

    做好工作布置,陈江涌用办公电话给黄于菲打去:“黄于菲同志,我是县公安局的民警,我叫陈江涌,下班后有空吗?我们有些情况向你了解一下。”

    “好的,现在呗,我在单位门口等你们,你们是穿便装吧。”黄于菲不假思索地答应了,而且还给人一种急不可耐的感觉。

    “是的,好,我们现在过去。”陈江涌没想到对方如此爽快,转身叫道:“冬果,走。”

    挂掉电话的黄于菲,跟科长说自己有点事,得先走一会儿,科长看已快到下班时间,她也很少溜班办私事,就答应了。

    走出单位,黄于菲在大门口等来了身着便装的俩警察,特别是杨冬果,长相标致,身材匀称,让她眼前一亮。

    做过自我介绍,看过证件后,她大方地说:“两位同志,咱们去哪聊?我就住附近,去我那坐坐?”

    此言正合俩人之意,当即同意。能去她的住所看看,那是最好不过了——从一个人的居住地,可以读出很多内容,包括他的真实喜好,人际关系,甚至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踏进黄于菲的家中,俩人就感觉到了一种与她本人时尚、傲气的外表不太相符的风格,整个屋子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植物,地面、盆架、墙挂,天花吊垂,高大的凤尾葵、中等的发财树、矮小云逸的文竹,还有水培的绿萝、球茎的肉肉.......总之俩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高高低低,层层叠叠,像闯进了一间植物园。

    外阳台除同样有喜光植物外,堆了大大小小各种园艺工具,啥铲子、锄头、铁锹、水壶、大剪刀......

    客厅里当然没有沙发、电视的容身之地,黄于菲邀请俩人到同样摆着植物的饭厅方桌边坐了下来——这里好歹有凳子,像准备打牌的朋友“三缺一”。

    看他俩的眼睛还不准备从这四周的花草收回,黄于菲先问了:“这么快?就有进展了?”

    “嗯?什么这么快?什么进展?”俩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她。

    “你们找我不是讲张兴库涉嫌赌球的事?我昨天向你们反映过情况,我还以为是这事,要不怎么要你们穿便装,还请你们来家聊。就是怕这县城小,熟人多,别人看见会给调查增加麻烦。”黄于菲也奇怪了。

    “哦,赌博的事,管治安的同事应该在跟进调查,如果他们要跟你继续了解情况,会注意保密的。我们不为这个来,是想跟你了解一些别的。”陈江涌感觉这位女性考虑问题很周全,且如果她出于公心举报赌博,说明也很有正义感,是非很分明。这样的人真会跟高正华失踪有关?还是藏得深,难看透?

    “行,你们说。等等,我先问一个问题好吗?”黄于菲反客为主,要先问警察。

    俩人怔了一下,陈江涌点了点头。

    “杨同志,你结婚了吗?”黄于菲一双大眼睛盯住了左侧的杨冬果。

    “啊?”杨冬果惊诧地张大了嘴,脸刷地一下,红到了耳根,不知所措地看了一眼队长,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队长无奈地笑了,经验丰富如他,也真没见过这“操作”。

    “哈哈,好的,我去给你们拿水,然后咱们说正事吧。”黄于菲热辣辣地看了看杨同志,开心地从旁边的冰箱里取出果汁饮料,先放到杨冬果面前,再递给陈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