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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巧克力

    十、巧克力

    “黄同志,我们来是想问问,你认识一个叫高正华的人吗?”陈队长进入了正题。

    “不认识。”黄于菲想了想,眼含甜意地看着杨冬果回答。后者低头做着记录,被这目光搅得不时抬眼瞧她。

    “那洪福香和高满呢?你认识吗?”

    “不认识。”继续盯着冬果的黄于菲又想了想,摇头说。

    “前几天在面馆,洪福香看见你时很惊慌,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哦,那位大姐?他们两母子我一个都不认识,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朋友说那男的是城关中学的老师。”

    “你朋友就是赵多娣吧?她跟洪福香母子是什么关系?她认识高正华吗?”

    “是赵多娣,我看也不熟,赵多娣连那老师叫啥都不知道。至于高正华,我从来没听她说过哦。”黄于菲这回扭过头正对着陈江涌,她觉得今天来谈的这事好像比较严肃了。

    “唔......1993年你在宁原读大学吧?暑假回傍水了?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陈决定把具体的时间框住来问,如果黄于菲不是在主观故意隐瞒,或许发生了什么客观意外。

    “93年......是,读大二,暑假确实回来了,特别的事?特别的事.......”她的音调放低放慢,那些年的美好、酸楚、痛苦又回来了,那些年自己生活的主角又出现在了眼前,除了处处挑自己毛病的父母,就是那大伞一般替自己挡风遮雨的李见川.......

    1986年,上初中后,黄于菲对父母的“厌烦”与日俱增——他们的表情,他们的语言,他们的指责,他们的要求,他们的掐打,都让黄于菲脑子发涨,像只随时要爆炸的原子弹,她想过跟他们对打对骂,想过离家出走,甚至想过自杀!

    可她终究是理性生物,知道这是个阶段问题,只要自己以后考上大学,远走高飞,就能与他们彻底割裂,再也不受这煎熬。

    可只有正经历着青春期荷尔蒙紊乱的人,才知道那阶段有多么难过,期间漫长的每一分每一秒有多么令人绝望!

    她那不时沸腾的怒火转到了欺负女孩的那些男生身上,以及街上冲她们吠叫的疯狗。打起人和狗来,她毫不留情,逮住啥扔啥,手上有啥砸啥,发狠时的狰狞与她正常时的秀气脸蛋判若两人,学校里各年级各班的男孩都怕她,但他们知道黄于菲只打无理之人,也便常常挨了就挨了,不敢去告状。

    可疯狂是把双刃剑,看似发泄了邪火,自己也会被灼烧得体无完肤。

    好在,她认识了李见川,这个瘦瘦的好看的男同学,穿得很破旧,却干干净净,眼中有一份其他男生还不知“稳”为何物的早熟。

    每当她失控发狂的时候,只要李见川出现,哪怕还隔得很远,她都瞬间安静下来——就像川贝治咳嗽、宝塔糖治闹虫、头痛粉治发热一样,他就是自己的对症药!

    初中三年,她在回家就痛苦、打人时发狂、以及看到李见川后平静,这三种情绪中交替切换。

    最愉快的时候,则是放学后俩人留在教室探讨题目那短暂半小时——一个受高压家教管束,一个要照顾瘫病的母亲,俩人的时间都不属于自己。

    初中毕业后,黄于菲理所当然读了高中,比她成绩更为优异的李见川却选择了进厂做学徒。

    “为啥不读高中?你学习比我好,肯定能考上大学!”黄于菲问话中带着哭腔。因为李见川的决定让黄于菲在震惊之余,感到了可惜、不甘、不舍,还有恐惧,一种在滂沱暴雨中将失去唯一一把大伞的恐惧。

    “读不了了,先工作。以后......以后边挣钱,也能边学习。”校门口的大树下,李见川站在树干旁,影子倒在树边,好像那影子才是他的身体,无力、飘摇。

    他没跟黄于菲说过自己的家庭情况,破旧衣服、破旧文具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他不想看见她那机灵闪耀的眼眸出现更多的可怜和同情。

    “那我还能见到你吗?”黄于菲哭了,平常除了发火就是大笑,游走在两个情绪极端的她,哭了。

    “当然,我给你写信。你不就在一中吗,傍水县就这么大,怎么见不到呢?好好读书,你肯定能考上大学。”李见川已变得浑厚的嗓音从他开始蹿高的个头上方传来,带给黄于菲一股强大的安慰和力量。

    李见川没有食言,一到机械厂汽修班上工后,就给高一的黄于菲写了信去,告诉她自己的师傅非常好,耐心地教他修车技术,比对别的学徒都好,因为自己认真,学得快,还说自己分了宿舍,在二楼,厂里有食堂,菜很好吃,但在宿舍也可以自己煮东西......原本不爱多说话的他,事无巨细地跟她分享着自己的工作、生活和心情。

    没有了几乎天天能见到的李见川,仍然还有天天必见到的父母——他们不让女儿住校,黄于菲的焦躁癫狂更为甚嚣尘上,对高中讨厌的男生一样动辄上手,李见川的来信便成了她无法阻断的“镇定剂”。

    秋来的一天傍晚,她实在忍不住了,逃了晚自习的课,背着书包到农贸市场搭上了会经过郊外机械厂的中巴,跑进了厂子,打听到了单身宿舍,再去敲开二楼有人的房门,愣是一鼓作气顺利问到了李见川的房间。

    站定在门口,她好好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和衬衣,调整均匀呼吸,告诉自己不要激动,不要激动,然后轻轻叩响房门。

    “谁?”是他,是他的声音!

    问题还没落地,门已打开,人就出现在了面前。

    “你!你咋来了!”李见川惊喜得咧开了大嘴,一把将她拉进了房里,关上门,俩人就像街上玩泥巴的傻小孩一样,就这么站在屋中间,大声地对笑起来!

    这才两三个月没见,就跟隔了几年似的,俩人你一句我一句,说个没完。

    直到他俩意识到晚自习快结束,黄于菲必须按时到家时,才匆匆忙忙离开宿舍。这时能在马路上搭到进城便车的可能性已经不大了,李见川就拉着她半走半跑地往县城赶。

    没有路灯的郊区路上,两边田地的蛙叫蛐蛐喊,应和着俩人的笑声和气喘声。眼看城区就在前面,灯火密了,路人也多了,李见川松开了她的手,故意放慢脚步,若即若离地跟在后面,直到确认她走到自家楼下,上了门洞,才依依不舍地转身,再满脸灿烂飞奔回厂。

    自此,黄于菲胆子越来越大,跟李见川约定了时间,每周那一个没有班主任在、任课老师很好说话的晚自习,她就在家扒拉几口晚饭,到班点卯都顾不上了,直接跑到机械厂去。

    李见川学会了吹口琴,只要她一到,总有练好的曲子等着她,特别是一首《恋曲1990》,空灵婉转、悠扬痴醉;有时候还会买肉,挽起袖子蹲在门口,给她炖上一锅。

    黄于菲无论心情多坏,一进门就变得开朗忘我,拿水彩笔把他的房间画成了“幼儿园活动室”,什么花朵、古代美女、动物,墙上画、床边贴墙挂的那块布也画,还把他的头发搓成一堆乱草,甚至在他心爱的工具上贴满花里胡哨的明星照,他一点都不生气,总把手枕在脑后,靠到椅背上,笑眯眯地望着她,任她尖叫,任她胡闹。

    在李见川无微不至的关怀和无所不在的迁就中,她对他的依赖已经上瘾到无法自拔——在他跟前,她可以放任自己的笑,可以放任自己的泪,完完全全把自己当作一个被宠坏的孩子,回归最真实的自我。

    一天,她刚进门,李见川暖暖地笑着,拉她坐下,说:“闭上眼睛,送你个小礼物,不要嫌寒酸。”

    待于菲乖乖闭眼,他打开抽屉,拿出一个透明的塑料盒,递到她手心,她低头一看,惊讶地发现里面躺着一颗立体的用巧克力做的心!旁边一朵鲜红的玫瑰娇艳欲滴。她似乎能感觉到它的跳动,能触摸到它的温度!

    原来进门时看见他的锅碗瓢盆、甚至衣服、床单上糊的那些褐色“泥巴”都是巧克力!这颗心竟然是他用小块小块的巧克力溶化后,亲手制作!

    再一想,这90年代,人们开始兴过西方的情人节了,而这节日就在几天之后。

    黄于菲的眼睛立刻潮湿了,她哽咽着摇头:“你对我真的……真的......”

    “喜欢吗?”他嘴角的笑容像一抹清风让人心动。

    “嗯!”黄于菲使劲点头。

    这份情感愈发炽热,每周那一两个小时的相处时间,对青春少年的他们,又怎么够呢?最让他们厌烦的是时间,最渴望的也是时间——自由的时间。

    可机会,只要肯留意,肯抓住,总会有。

    机会来了,黄于菲高三时的一个冬夜,把俩人之间的这波热浪,推到了沸点。

    黄于菲的堂姐黄知丹从邻县回到傍水探望多年未见的父亲,会在城里居住几天,黄于菲跟母亲请示,周六在大伯家玩一天,晚上就住那,跟堂姐说话。

    母亲当然不高兴,她对丈夫大哥酗酒打老婆,导致家庭破裂这事一直耿耿于怀,并不愿意跟这样的亲戚多往来,就沉着脸说:“让你去玩就不错了,还过夜?你有什么话跟个职校生说一天说不完的?”

    在母亲的认知体系中,堂姐这个身份排在职校生之后。

    “妈,好多年没见了,她就回来几天,以后可能又见不到了!就住一晚上!”黄于菲努力说服母亲。

    父亲在旁没有说话,他向来跟母亲一条战线,可这回是去自己大哥家,女儿能不能成功,多少关乎自己在家的地位和面子。

    母亲抬起手中的报纸,不打算松口。

    “妈,我周六上午做题,三张试卷,下午才去,可以了吧?!星期天一早就回来,再做三张!”总被父母责骂学习不刻苦的黄于菲,竟急得不惜主动给自己加任务,以换取母亲的让步。

    “嗯……好吧。”母亲一想,这交易划算,同意了。

    计划第一步达成;第二步是跟李见川约定——这个好办,她第二天跑到街上小店的公用电话,花5毛钱给他的车间打了去,约好周六夜里12点在大伯家那条巷子里第几户门口等她;第三步当然就是买通堂姐。

    堂姐比她大两岁,职校毕业还没找到正式工作,这次回来,照黄于菲母亲的说法,大概是想看看父亲这边的亲戚能不能帮忙找个体面的活干。多年前她随母亲离开傍水前,与年龄相仿的堂妹感情很好,一起玩过家家,一起拿布头扎娃娃,爱画画的她还会教黄于菲画些花花草草。请她打掩护当然不难。

    墙上的挂历终于撕到了周六这一张,一切顺利,两姐妹在大伯家说了一下午的话,黄于菲自是心猿意马,没听进去多少——堂姐的烦恼,啥就业呀、拮据呀、流离呀、缺父爱呀,至少她当时没法感同身受。

    夜越来越深,黑色的天空下起了绵绵冬雨,12点快到了,黄于菲从窗户伸个头出去,果然见到了巷子里不远处的房檐下的李见川,正翘首左顾右盼!

    雨水珠子在他头顶的瓦片角串成了皇帝冕冠前的“玉帘”。

    她很想立马冲出去,可大伯的房门缝下方还持续透出一阵混合酒味、药味的光亮,她不敢动。

    俩人就这样一个在檐下,一个在窗边焦急地等待,直到堂姐熬不住睡去,直到大伯关掉灯响起呼噜声,她才像个小贼,蹑手蹑脚、心跳如鼓地溜了出去,和李见川拉起手在凌晨无人的傍水寒雨中奔向机械厂。

    不用猜,李见川知道机械厂大门12点已挂了大锁,早早带她插进小路,穿过后山坡,从围墙的一处最矮豁口爬进了厂,再躲过巡逻的保卫科人员,一口气跑进了宿舍。

    又湿又热的两人倒在床上笑得前仰后合,如此疯狂而又刺激的历程,人的一生能有几回?当我们步入暮年,回首往事,歌唱青春的时候,缅怀的不正是这份疯狂和激动吗?

    在这寒冷的冬天,18岁的李见川突然感到一阵热浪冲涌全身,他疯了似地吻向怀里这个带给他快乐的姑娘,俩人忘却了全世界,不顾一切地释放着爱意和天性。

    可就在他俩即将突破那最后一道防线的那一刻,黄于菲小声地说:“别,别,我,我还在读书.....”

    李见川停下了,他满脸通红,呆呆地看着身下的她,然后一个翻身,跳下床全身趴在了地上,急促的呼吸在他背部起伏。

    “你怎么了?”黄于菲着急地坐起来,想去扶他。

    “别过来,别碰我。”脸冲下的李见川,用了最大的克制力,低声说道。

    “嗯嗯。”黄于菲只好不动了,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的背。

    过了一会儿,李见川站起,拍拍身上的灰,说:“没事儿了,来,我给你热羊肉吃。”

    他把下午已炖好的羊肉放在煤炉上加热,盛了一大碗,看着黄于菲吃,自己则托着腮,幸福地笑着......

    天刚擦亮,李见川把她送回了城,此后俩人就继续如往常一样,说话、吃东西、吹口琴,嬉笑,却再也没有过肌肤亲近,也从没明确说过是不是在谈恋爱。

    有时黄于菲会把赵多娣从木器厂叫出来,一起到机械厂听李见川吹口琴。赵多娣跟李见川这才从初中时只算认得对方,变得逐渐熟络。

    所以,不管后来同学们还是赵多娣好奇地问他俩,他俩都既不承认也否认是不是恋人,可那种感情,似乎比恋人间还要真诚、笃定和深厚。

    春去秋来,寒过暑往,转眼到了高考季,在那90年代初,能拿到大学通知书的学生可以说绝对是凤毛麟角、天之骄子,得到录取的黄于菲以为父母这回该放轻松,对自己和蔼慈祥了吧,谁知,他们还是批评她,这三年都学了什么?怎么填的重点大学一所都没上!

    唉,黄于菲站在腾弯河边,只想迅速逃走,到大学校园去独立生活,可再一想到,离开傍水,也意味着离开李见川,她的心撕裂般疼痛。

    大学第一个学期,无话不说的通信持续着,可当她回来过完第一个假期后,俩人的话少了,随后前后收到李见川和赵多娣的来信,伴随相同问候的文字中,还都有个相同的讯息——他俩在一起了。

    两次告知,如同被同一把刀插入胸膛两次,以确保自己死透。那段时间,黄于菲的世界像一副拼图,被奋力摔出,哗啦啦地崩溃掉落,粉碎成了一地垃圾。可她能说什么?无话可说——对于一份没有承诺的关系,周遭的所有变化,都该与之无关。

    她与他们两人就此断了联系,任何信件都不回,传呼机收到的留言也不回,直到三年前调回傍水,才跟赵多娣重新说上话,而李见川,至今未再有过交流。

    说到93年的夏天,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呢?她回来过暑假,在街上见到了李见川的背影,而他旁边那个亦步亦趋紧跟的矮矮身子,正是赵多娣!

    哪怕早已有心理准备,哪怕曾设想过无数次,真正肉眼亲见时,还是像一把利刃,剜进了心!

    这算是最特别的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