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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组织

    “退下吧。”

    “遵命。”

    吴运鲲弯下腰身,朝正前方行了一礼,扭头离开昏暗的房间,向废弃楼群的外围走去。纵是在夜幕的保护之下,他仍然保持着高度专注,沿途谨慎地留意环境,好几次中途变换行进方向,还不忘清理自己留下的痕迹,处处体现着超乎寻常的警觉。

    不知过了多久,吴运鲲来到楼群边缘,见视线前方灯火闪烁,兼有络绎不绝的身影来来往往。靠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他小心翼翼地换了衣服,用帽子遮住自己的面容,双手插兜地走向繁华的夜色。遁入霓虹的瞬间,紧张的中年人长舒一口气,仿佛突然卸掉了压在肩上的巨石。

    身为安治部高官,吴运鲲多年来兢兢业业,废寝忘食地投身于事业,熬夜连轴转早成了常态,一年到头经常要住在单位,至于休息日则更是种奢望。可是就在不久前,这位工作狂却请了年假,再加上为期十天的新年公休,便获得了大半个月的私人生活。

    利用这悠长的假期,吴运鲲得以离开首都,携妻女回到红陵省赤峡市,在岳父岳母家一住便是十来天。远离了繁重的工作,他拥有了难得的闲暇,终于可以跟老丈人喝喝酒、陪妻子逛逛街买买东西、带女儿去市里的景点玩玩,在让精神得以放松的同时,也略微弥补了对家人的亏欠之情。

    陪妻子回乡省亲之余,吴运鲲此行另有目的。

    即是响应组织的召唤,来这里面见渗透之主。

    吴运鲲作为中层渗透者,先前从未见过渗透之主,连隔空交流都少之又少。可在方才的会面中,他不仅接触到了本尊,甚至当场得到了提拔,并被赋予更高的职位与权限。可明明被委以重任,这位高级渗透者却高兴不起来,只因眼下的形势一点都不容乐观。

    遥想上次国家行动前,人主进行了精心策划,力图一举让神种完成觉醒,可最后的结果却很不理想。在那以后,组织遭受了巨大的冲击,活动范围短时间内急剧收缩。纵是人主下令全体静默,仍有很多成员陆续被捕,而横死街头者同样不计其数,如此便造成了组织内部人才凋敝的局面。

    吴运鲲心里清楚,所谓高级渗透者,即是渗透之主的心腹,往往蛰伏在重要岗位上,凭自己在超能人口局的职务,尚不足以肩负起这样的称号。这回之所以被提拔,一方面得益于自己的忠诚,另一方面大概也是人手紧缺,令渗透之主只能在矬子里拔将军。

    对于这份工作的危险性,吴运鲲有着清醒的认识,却从来没有想到过放弃。只因从少年时代开始,他便有种执拗的观点,即如今这个世界极不完善,是一个需要被彻底改造的世界。至于组织所追求的目标,则是其内心理想的具象化,是值得献出生命与灵魂的伟大事业。

    “牺牲小部分人的性命,换来一个全新的天地。”

    对于组织的策略,吴运鲲颇为认同,只因他深知一个道理,即愚昧之众总是大多数,而人类从蒙昧到开化的过程,亦是条遍布荆棘的艰难道路。愚者常常畏惧改变,发自本能地抗拒进步,甚至会试图伤害先驱者,而作为凤毛麟角的领路人,则须根据形势作出适当的取舍。

    基于这样的理念,吴运鲲塑造了双面人生,既是优秀的安治部官员,兢兢业业地保护着百姓,亦是冷酷无情的渗透者,不断将无辜的生命卷入深渊。背地里的诸多秘辛,便是妻女都不曾知晓,而他也从未感觉到后悔,只因这种略显残酷的抉择,正是加速通往新世界的捷径。

    吴运鲲得组织教导,深谙过去的艰难历程,对那些曾经筚路蓝缕、于夹缝中生存的先驱者满怀敬意。至于前次国家行动中,甄炎等前辈的慷慨赴死,则更是一堂生动而深刻的课程。种种光辉事迹在前,仿佛一座指路的灯塔,不断鼓舞着内心的信念,令他对最终的胜利保持着坚定的信心。

    话虽如此,吴运鲲终归是个凡人,置身漫长的岁月之中,经历反复的挫折之后,也难免滋生出消极的情绪,甚至通过某些细枝末节的端倪,偶尔也会对组织的真实目的产生怀疑。可纵是心存犹豫,他却再没有别的选择,只因其自己的身家性命,乃至亲友们未来的福泽,已经与这阴影中的组织紧紧捆绑在一起。

    “但愿一切顺利......”

    吴运鲲一路走向站台,沿途逐渐收敛了思绪,待将焦虑与烦扰抛诸脑后,才登上通往市区的公交车。倚在后排靠窗的座位上,他重新激活关机的电话,打算刷刷新闻打发时间,视线也滑过衣服内侧口袋里的三张门票。

    早在来赤峡市前,吴运鲲便订了票,准备在假期的最后一天,带家人去首都著名的998艺术区,参加名为《爱与家庭》的主题活动。眼下假期行将结束,他便打算择日返回首都,将这次亲子活动当做旅行的最后一站。

    “放了梦语那么多次鸽子,这回终于不用再食言了......”

    吴运鲲公务繁忙,若是碰上紧急情况,则更是需要随叫随到,所以每次答应陪家人出去玩,总是会被各种突发情况打扰。诚然女儿乖巧懂事,相当体谅他的辛苦,可长此以往终归有些过意不去。

    回忆起这个惬意的假期,再想想后面的亲子活动,吴运鲲只觉心满意足。毕竟他所做的一切,不仅是为了自己的理想,同样也是为了这份平安喜乐,为了家人们幸福快乐的未来。

    “呼......”

    吴运鲲念及此处,精神进一步松弛,而潜意识里积累的疲惫,也在此刻逐渐释放出来。困倦的中年人枕着车窗,竟是罕见地卸下了戒备,在陌生的公共区域里眯眼小憩。

    公交车颠簸前行,嘹亮的报站声不时响起,周围乘客的嗓音极尽喧嚣,糅合着引擎的轰鸣声不绝于耳。明明是如此吵闹的环境,吴运鲲却仿佛充耳不闻,不多时便有微弱的鼾声响起。

    ……

    时间略微回溯。

    废弃楼群的中心,某间昏暗的屋内。

    吴运鲲离开以后不久,房间里闪出一个人影。

    那人身着宽松的斗篷,兜帽下的面容模糊不清,胸前挂着水滴形的吊坠,正是吴运鲲先前面见之人,即渗透者的统御者渗透之主。渗透之主闭目凝神,将感知力延展开来,待确认附近没有闲杂人等,则迈步走到屋子的角落里,激活了一枚西瓜大小的水晶球。

    伴随着闪烁的微光,另外两个人影相继浮现,装束与渗透之主颇为类似,只是胸前吊坠的样式各不相同。一人的吊坠又尖又窄,形如一柄致命的利刃,便是净化者的魁首净化之主。另一人的吊坠呈五角形,宛如闪耀着的璀璨星辰,正是组织里一人之下的启明之主。

    三人彼此对视,就只点头致意,谁都没有吭声。

    过了一段不长的时间,水晶球顶部开始扭曲,浮现出另外一道人影。

    那人穿着暗色袍服,脑袋上虽然没戴兜帽,面容却同样有些模糊,仿佛置身终年不散的氤氲之中。他既不高大也不魁梧,乍一眼看去平平无奇,细瞧却能察觉到异样的压迫感。至于那些又长又粗的须发,则呈现出某种古怪的弯曲,透着股莫名的诡异。

    “吾主。”

    三位主宰步调一致,朝那人影躬身行礼。

    能让他们卑躬屈膝之人,自然是组织的最高领袖。

    “说吧。”

    人主抬起雾瘴般的眼睑,便有幽光投向启明之主。

    驳杂的嗓音随之响起,透着令人窒息的低沉。

    “赶在烈阳军布控以前,把这批‘神卫’送进去了。”

    “嗯。”

    “国外的老朋友们,也都打好招呼了,就等咱们发话呢。”

    “嗯。”

    “还有国内这边,也按照您的吩咐,把计划做了些调整。”

    “细说。”

    人主起初不置可否,直至听到国内的情况,方才表现出一定的兴趣,示意启明之主详细汇报。待听完下属的计划,他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随后表示接下来便按此执行。

    “吾主远见,属下领命。”启明之主微微颔首,一句赞美后躬身领命,随后则望向净化之主。“也多亏你招的那些新人,要没有他们手里的情报,怕是没法考虑这么周全。”

    “他们正好派上用场。”净化之主并未居功,谦虚地简述了后续计划。

    “增幅剂都给你,好好利用起来。”人主闻言利落地作出批示。

    “遵命,属下必会让他们人尽其才。”净化之主邪笑着回应道。

    “吾主,属下有事禀告。”渗透之主紧随其后,先朝人主拱了拱手,随后朝净化之主瞥了一眼。“这边刚刚得到消息,洛水星来赤峡市了,护卫力量不算太强,您看......”

    “莫要节外生枝。”人主摇了摇头。

    “遵命。”渗透之主闻言没再多说。

    “时候就快到了。”人主话至此处,没再谈及具体部署,就只慢悠悠地转了个身,将披着袍服的背影留给三位下属,双眼直视着水晶球外遥远的彼方。“新世界的大门,已经快要开了。”

    “恭喜吾主!”三位主宰齐声说道。

    “不光是我的喜事,也是你们的喜事,是全人类的喜事。”人主的语调仍然听不出喜怒,却也不像先前那般惜字如金。“全新的时代,全新的人类,由吾等缔造。那是一个崭新的未来,是先贤们梦中的明天。”

    “吾主圣明!”三位主宰语调拔高。

    “最后一段道路,注定充满了艰辛,也注定会有很多牺牲。”人主重新扭过脑袋,双臂向斜前方张开。“至于你们,我的老友们,人类的先驱者们,你们将背负这些遗志,替他们实现未竟的夙愿。”

    “感谢吾主垂青!”三位主宰一揖及地。

    面对下属的膜拜,人主却没再说话,就只挥了挥衣袖。

    影像倏忽间溃散,寂静也随之破碎,浪涛声接踵而至。

    原来他正站在海上,没有乘坐任何载具,凭空悬于海天之间。

    偶有惊涛叫嚣着涌起,将湍白水花喷向苍穹,却无法沾湿他的衣服。

    没有了氤氲的掩盖,他的容貌清晰起来。

    那些又长又粗的须发,竟是柔软粘稠的触须。

    那对泛着幽光的瞳仁,类似爬行动物的眼睛。

    明明有着人类的体型,看上去却不太像人类。

    “......”

    人主负手而立,凝视着海平面。

    浪潮生生灭灭,投映在他眼中。

    便如他此时的思绪。

    站在人主的角度来看,前年年初的国家行动,可以说是巨大的败笔,不仅没让神种得到足够的“养料”,甚至还因此折损掉了不少下属。在那之后,他们更是被国家锁定,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冲击,而到了前年年末的时候,某个虽然已在预料之中、却同样闹心的消息也如期而至。

    即是神种沉寂依旧,果然没能按时觉醒。

    以往每个周期末尾,神种都会强势复苏,在搅动泠雨环境的同时,也会释放出强烈的信号波。届时泠雨外围的观测者们,便可捕捉对应的信号波,继而了解气旋内的情况。可在上个周期末尾,神种不仅没能完成觉醒,甚至连信号波都极为微弱,导致观测者们难以得出确切的结论。

    对于泠雨的状况,人主心里相当没底,只能推测里面出了问题,且大概率跟上个周期送进去的“养料”有关。他也曾为此反思,只觉世纪末的二三十年、尤其是最近这十来年里,自己委实有些操之过急。倘若保持固有节奏,精细控制着“养料”的输送,纵是效率方面会受影响,可假以时日却未必不能水到渠成。

    只是世界上没有后悔药,为今之计唯有尽力补救。

    人主心里非常明白,组织潜心经营百余年,规模底蕴固然极为可观,说是地下世界的支配者都不为过。饶是如此,与庞大的国家机器相比,他们仍然显得太过弱小,倘若不慎暴露于烈阳之下,恐怕一夕之间便会迎来覆灭。

    对于实力的差距,人主有着清醒的认识,也从来没想过硬碰硬。实则在计划败露之初,他便下达了静默的命令,力图通过蛰伏尽量减少损失,而在暗中观察国家动向的同时,也不动声色地进行着各种准备。

    面对铁拳的制裁,组织的触须接连被斩,人主的消息网也受到了影响。可纵是连遭挫折,他却依然掌握了确切消息,即国家打算重新接管泠雨,而奉命执行任务的烈阳军,也已早早投入到准备工作中。

    人主十分清楚,倘若泠雨被国家控制,那么所有的计划都将泡汤。为此他积极协调境外力量,尽可能拖延烈阳军的行动,同时紧急纠集了一股人马,即是被唤作“神卫”的临时势力。

    “神卫”的构成颇为复杂,既有组织内的净化者,又有外部的同盟人士,甚至还招募了一些雇佣兵。作为一批专业打手,这些人有组织有实力,便是受泠雨环境所限,无法将重武器带进气旋内,想来对普通失踪者也是降维打击。

    历经短暂的活跃期,神种已再度陷入沉睡,泠雨重新迎来“虚弱”阶段,正是行动的绝佳窗口期。趁迷雾海域尚未被封锁,人主暗中指使启明之主,将神卫分批次送入泠雨,旨在处理养料引发的麻烦,为神种的觉醒提前铺平道路。

    在此之外,人主本次另有后手,且已做好必要时亲赴泠雨的准备。为提高计划的成功率,他还进行了诸多布置,旨在创造“多点开花”的机会,在关键时刻牵制国家的注意力,以确保自己能够安全抵达泠雨。

    泠雨里面的情况,人主原本只有猜测,而国内方面的诸多布局,也都是在猜测的基础上进行推演。可因为某个无心插柳之举,他却得到了预料外的情报,在震惊之余也急忙做出调整,随后让启明之主牵头重新布局。

    人主做足了准备,借由手中的资源与情报,在前期进行了海量布局,力图尽可能扩大己方优势。可他也完全能预见到,即无论前期准备得多充分,一旦这最后的行动全面展开,则必然会伴随着难以估量的损失。

    只不过这样的牺牲,是胜利的必要条件。

    在人主的眼中,组织里的多数成员,皆是价值不等的弃子,必要时都可以想法子消耗掉。唯有那些能力最强、手里掌握着最多的秘密、同时又最不好忽悠的存在,才是他必须要维护的对象,便如渗透净化启明三位主宰。

    先前远程通话时,人主给三位主宰论功,又邀三人见证崭新世界,即是存了一定的安抚之意,用以打消自家下属的顾虑。毕竟国内外的后续安排,乃至自己暗地里的计划,都还要仰仗这几位心腹。

    计划的紧要关头,既是跟时间赛跑,又不能操之过急。

    前途虽如履薄冰,可对于这次行动,人主却满怀信心。

    为此他不惜费心劳神,不少环节都亲力亲为。

    这回来到无人的公海上,也不止为了与下属通话。

    实则是某项准备的最后一环,需要由其本人亲自进行收尾。

    “要开始了......”

    人主自说自话,手指探进宽大的袖口,不多时取出一样东西。那是件獠牙状的法器,散发着难以形容的诡异感,仿佛诞生于异界的邪兽利齿,除了位于尖端的一抹白色外,其余部分则呈现深邃的漆黑色。

    神秘法器仿佛具有灵智,刚一现身便脱离掌控,急不可耐扎进海平面,似乎被某些东西吸引。至于人主则听之任之,紧随其后一跃坠向浪涛,体表有浑浊的光膜涌起,将来袭的海水挡在方寸之外。

    神秘法器一路下潜,迅速穿越翻涌的碧波,不多时来到阳光难以触及、水流也更加平静的更深处,伏在淤泥堆积的海床表面。人主接踵而至,信手点亮一枚宝珠,视线在海床上扫了扫,很快便锁定了一片区域。

    人主手腕微微上扬,掌心的宝珠便飘起来,不偏不倚地悬浮在那里,一道缥缈的结界随之展开。待确认周围已被隔绝,潜伏者之王则食指前伸,朝自己锁定的区域投下一道暗芒。

    暗芒无质无形,降落的速度也不算快,却仿佛拥有无穷的力量,直接把海底搅得天翻地覆。凌乱的万物被强势掀起,裹在湍流之中奔涌飞腾,却无法冲破那道看似缥缈的结界。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周遭区域重归平静。

    海床表面漏了个大洞,露出一块古怪的石头。

    那石头比苹果略大,形状看着还算规整,深色的表面有点点星芒,质地不似世间任何一种造物,倒像是偶然从天外坠落的东西。人主凑近仔细查探,确认自己找对了目标,遂重新握住神秘法器,朝那块石头缓缓靠过去。

    石头埋在海床下面,不知沉寂了多少岁月,仿佛永远都不会变化,可被神秘法器触碰之际,却没来由地剧烈颤抖起来。它以惊人的速度软化,牢固的结构寸寸崩裂,很快化成一团没有形状的浆液。

    浆液黏稠却不浑浊,深邃中泛着点点星芒,仿佛蕴含着难言的能量。人主五指微微用力,将神秘法器杵进其中,滚滚浆液便被吸入獠牙,将那仅存的一抹白色染成漆黑。

    没有惊天动地的异变。

    只有水到渠成的自然。

    法器仿佛获得了圆满。

    “终于......”

    望着完全变黑的獠牙,人主满意地点了点头。

    旋即将神秘法器揣回袖中,带着发光的宝珠窜向海面。

    悬在飞腾的浪尖之上,潜伏者之王远望苍茫。

    两片嘴唇开合几下,声音却被惊涛淹没。

    过得片刻功夫,他收拢起触须,尽数塞进袍服。

    待将兜帽拉好,便即冯虚御风,飘然飞向海岸。

    宛如暴风雨中的灰鸥,眨眼之间便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