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都市言情 » 我从世界尽头归来 » 第五十八章 当时

第五十八章 当时

    那是一名豆蔻少女。

    模样生得清瘦且精致,身着一袭干净的白裙。

    濯濯素颜仿若阳春初雪,纤纤细指形似削根青葱。

    少女所在之处,是一间昏暗的木屋,破落得有些不成样子。此时的她眉心溢血,宛如一点摄人心魄的朱砂,三千青丝尽数披散于脑后,脖子跟右臂四十五度扬起,黑水晶般的双眸直视屏幕,也就是那根装有核心的发簪。

    望着少女的容颜,白石桥如遭雷击,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李暮雨胸前血迹未干,却完全没想着处理伤口,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幕布,很快意识到这段视频的拍摄地点,正是位于泠雨西南郊区的七色石大本营。

    至于视频里的少女,则自顾自地开了口。

    “现在是纪元历792年,这个地方叫做泠雨,我的名字叫白雨薇。”

    尽管刻意压低了分贝,少女的嗓音依旧空灵。

    如幽谷岚风般徐徐漫溢,轻柔地充斥了整个密室。

    “我为传递某些消息,正尝试记录一段影像,并试图把它送回故乡,即万里之外的烈阳共和国。破解了这段影像的你,若是来自久远的以后,即意味着我的尝试失败了,下面的话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对于未来的你而言,这只是一个愚蠢的、渺小的古人的无谓挣扎。屏幕前的你可以把它随手关掉,或者如果有闲情逸致的话,当成故事来听也未尝不可。”

    白雨薇有些咬文嚼字,却不像刻意为了拗口。

    略显正式的开场白后,便是更加随性的叙述。

    “当然了,如果现在还没过多少年,那就意味着我的尝试奏效了。破解了这段影像的你,想必就是这核心的制造者,时任研究院院长白石桥了。说起来有些唐突,但因为时间有限,还请容我开门见山:我是你跟游云蕊的女儿,我妈妈几年以前病死了,我是去年被绑来泠雨的,然后我现在马上也要死了,在这之前我有些事要告诉你。”

    白雨薇平铺直叙,用淡然得无以复加的口吻,述说着残酷的过去与未来。聆听着源自昨日的独白,不少亲历者一时难能自已,密室里响起窸窣的呜咽声,连带着不少局外之人都心有戚戚。至于白石桥和李暮雨,对此却仿佛充耳不闻,就只专注地盯着幕布。

    “泠雨这边的情况,核心里面有影像,你们一看便知,我就不赘述了。我想要说的是,国内有股未知力量,不知出于何种目的,这些年来一直在往泠雨里抓人,所谓失踪案的真相就是绑架案。我还注意到一件怪事,那就是目前碰见的失踪者,基本都是近些年遭遇绑架的。至于早些年的失踪者,反正目前为止我没撞上过,甚至都找不到他们存在的痕迹。”

    白雨薇干脆利落,很快进入了正题。

    仅仅三言两语的功夫,便连续抖出不少信息。

    尽是那些眼下虽然已经过时、不久前却还价值无量的情报。

    “泠雨环境恶劣,到处都有怪物,失踪者很容易丧命。可与之相对地,这儿的灵气浓度也高,普通人非常容易觉醒。只要年富力强身体正常,但凡能熬过开始的几个月,其实也就没那么容易死了,所以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为什么连一个‘老失踪者’都撞不见。然后昨天晚上,我突然有了新发现,因为我找到了一截墨玉棕榈。”

    所谓的墨玉棕榈,是种稀有的植物,通过检测木纹里的成分,便能借由年轮反推生长地的大气环境。由于谈话对象是白石桥,白雨薇在提及墨玉棕榈时,并没有掰开揉碎阐述其功能。至于一众失踪者,由于先前听过郝韵讲课,脑中储备了对应的知识,所以同样不至于跟不上思路。

    “我跟妈妈一样,是罕见的无垢体质,感知方面异于常人,所以就算不借助仪器,也能反推历年的大气环境,结果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这里的空气成分呈周期性变动,每隔几年就会有一次灵霾暴涨,浓度远超人体的承受上限。结合刚才说的情况,我想到了一种可能性,那就是每隔一段时间,泠雨里面的失踪者就会被‘清空’一次。”

    失踪者的去向问题,大凡身陷泠雨之人,或多或少都曾有过疑虑,基于零散线索的猜想也五花八门。直至闯过神罚杀阵,与太昊金宫长老见过面,大家才真正得知了周期的规律。如今置身研究院,站在昏暗的密室里,聆听着眼下已经众所周知、可在当时却明显超前的推测,他们也仍然免不了心惊肉跳。

    “根据年轮的记载,时间越靠近当下,周期的间隔就越短,下次灵霾爆发可能在明年或者后年。因为没有更多证据,我不敢轻易下结论,但既然考虑到这种可能性,我觉得至少应该做些什么,所以当天就开始寻求帮助,说到这里就要提一下七色石了。这是一个由失踪者组成的组织,也是我目前的容身之所,今天以前有不到四百人。”

    白雨薇条理清晰,交代了七色石的背景,以及当时所处的状况,并提到身边的多数同伴,内心都怀有强烈的归乡之愿。这番叙述言简意赅,对局外人来说恰到好处,可那句“今天以前有不到四百人”,却仿佛一根布满了倒刺的长鞭,抽得在场的青藤成员耳根直疼。

    “七色石有四位当家,共同掌管组织事务,大当家名叫齐乱刀。他声称自己掌握秘密,知道离开泠雨的方法,并声称这片废土上有坏人,就藏在别的失踪者组织里面,是负责监视大伙儿的绑匪卧底,必须要铲除隐患才能平安回家。齐乱刀的这番话,我不清楚有多少可信度,就像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我对未来的推论是否可靠一样。”

    表达自己观点的时候,白雨薇没有过分笃定,言辞间显露出过头的严谨。只是字里行间中,一干听众却能清晰地察觉,少女对于自己的那份推论,实则抱持着相当程度的信心。说完这段话以后,她擦掉滑到鼻梁上的血水,转而聊起自己后续的行动。

    “在我看来,既然有其可能性,那就有必要发出警告,至少该让领头的人心里有数。不过既然只是一种推测,也就没必要说得太笃定,在实锤以前更没必要大规模扩散,否则容易造成误导和引起不必要的恐慌。我没直接跟齐乱刀说,先找了另外三位当家,从侧面表达了我的担心,想看看他们三个人的态度,可最后的结果让我有些失望。”

    似是肩膀有些发酸,白雨薇放低了右臂,让镜头与鼻尖齐平。

    随着视角的调整,她的容颜更加立体,肌肤的纹理清晰可见。

    “三当家不太管事儿,除了打架啥都不关心,当时正闷在屋里喝酒,我一琢磨干脆就没去找他。二当家对回国没兴趣,也不相信有什么危险,表面上礼貌地敷衍了几句,实际上根本就没往心里去。四当家倒是古道热肠,但也觉得我是在瞎担心,以为我被什么东西吓到了,跟哄孩子一样安慰了我好半天,拍着胸脯保证真有危险他来保护我。”

    白雨薇娓娓道来,眉宇间确有失望,却不似太受打击。

    待谈到齐乱刀时,她微微眯起眼睛,语调也随之放低。

    “跟那两位当家不同,齐乱刀听得相当专注,不仅没表现出不耐烦,甚至主动问了不少东西,我认为他应该倾向于相信我。但是我就有种感觉,他听我说这些的时候,一直在压抑着某种情绪,既像是戒备又像是敌意。因为自身体质的原因,我能在一定程度上感知人心,在察觉到他隐藏的情绪以后,也就适可而止没再往深了说了。”

    如今大家都已知道,齐乱刀是真正的反派,可同样没人能够否认,在当时那样的环境里,这名潜伏者对七色石的掌控力,应是他们这些外人难以想象的。作为七色石的一员,白雨薇能保持思考与怀疑,没有盲目信任和依附齐乱刀,这份难得的清醒也令一干听众心生赞叹。

    “通过这次尝试,我遗憾地认识到,想要验证自己的猜想,大概没法依靠这几位当家了。至于七色石的普通成员,要么是缺乏力量的老幼,要么是受齐乱刀的影响、一心想对付‘绑匪卧底’的人,在我的猜测没有实锤以前,也没法指望他们未雨绸缪。我本来打算依靠自己,想办法先印证我的猜想,等有进展以后再见机行事,可是没想到今天一觉醒来,七色石竟然被另一伙人给灭了。”

    白雨薇无喜无悲,陈述着血淋淋的事实,仿佛自己才是那局外人。她的言辞明明波澜不惊,却仿佛一只无形的大手,悄然扼住不少人的咽喉,令密室里的好几道呼吸莫名消失。然旧日的影像不曾凝滞,镜头中的少女一刻不停,用最为平静淡然的语气,将那个春日午后呈现在观众们的面前。

    “这个组织叫青藤,规模不如七色石,但是战斗力更胜一筹。他们趁着雨夜偷袭,消灭了七色石的主力,占领了七色石的基地,我们这些老幼病残也成了他们的俘虏。青藤的掌门人叫李暮雨,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他说他们之所以会打过来,是因为遭了七色石的暗算,而作为罪魁祸首的齐乱刀,其实是绑匪安插在泠雨里面的卧底。”

    对于双方的首次交流,少女一五一十地复述。

    没有掺杂太多个人感情,忠实还原了当时的状况。

    “两边都是一面之词,都指责对方是卧底,当然不能说什么就信什么。可结合双方的所作所为,我却突然有了一个猜测,那就是绑匪的真实目的,也许近似于养蛊:通过某种刻意的引导,给失踪者们施加错误的观念,诱使这些无辜的人自相残杀。等每个周期结束的时候,真正的绑匪卧底就会出手,把他们筛选出来的‘蛊王’收入囊中,剩下的失踪者就留着自生自灭了。”

    对于绑匪的真实目的,白雨薇猜得不够准确。

    可是基于当时的条件,却已算得上接近真相。

    然少女的重点并不在此处,很快将话题转向俘虏处置。

    “青藤并非一言堂,在俘虏处置的问题上,核心成员集体参与决策,最后一致决定把我们带走。因为今天这场恶战,七色石被彻底摧毁,参与战斗的人基本都死了,所以对于大多数俘虏来说,让他们失去同伴与容身之所的青藤,毫无疑问是一座让人又恨又怕的魔窟。可是我天性凉薄,心里不光没有太多恨意,反而对青藤这个组织产生了兴趣。”

    提及如何看待青藤时,白雨薇坦率得异乎寻常,而其观点同样匪夷所思,对于不知底细的人来说,倒也确实算得上天性凉薄。只是在场的听众里面,有不少当时的亲历者,闻言却纷纷下意识地摇头,似是不太认可这番自我评价。然少女就只一带而过,继续将故事往下推进,并用自己独特的视角加以复盘。

    “因为才刚刚见面,我没法给这群人下结论,但从直观上的感受来说,无论核心人物还是普通成员,青藤明显比七色石更有‘力量’。这样的一个组织,更适合严酷的环境,作为敌人自然也相当危险。可如果换个角度来看,倘若这些人能为我所用,却无疑能帮我更轻松地实现目标。既然七色石败了,我也就干脆听之任之,准备跟这些人好好相处,却没想到后面来了突发情况。”

    白雨薇详略得当,用最为合适的篇幅,介绍了名为九天帮的组织,以及由九天帮引发的危机。对于曾经的泠雨双雄,她也给出了较为正面、却算不上太高的评价,直言这是一群虽有满腔热血、却很容易被蛊惑和利用的人,表面看着很强可实际上破绽百出,甚至有可能成为危险的不稳定因素。

    “很多失踪者组织里面,都有七色石的眼线,直接为齐乱刀服务。像李暮雨他们的做法,九天帮必定难以接受,如果再有卧底跟里面撺掇,保不齐真会对青藤下狠手,最好的办法就是赶紧避开这尊庞然大物。至于我们这些老幼,乐观估计是一群累赘,保守估计就是一颗炸弹,但凡稍微整点儿幺蛾子,都有可能给青藤带来灭顶之灾。”

    此时此刻,白雨薇表现出来的态度,已经脱离了七色石的立场,完全站在了青藤诸人这边,仿佛忘记了自己还是俘虏。场间亲历者不在少数,闻言只觉得如鲠在喉,内心滋生出难以言喻的滋味。至于曾经置身漩涡中心的李暮雨,则兀自直勾勾地盯着幕布,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

    “青藤新逢大战,虽然打败了七色石,却也同样元气大伤,已经是强弩之末的状态了。九天帮在这个时间出现,让他们感受到空前的危机,对俘虏的态度也没有原先那么统一了。有人希望带着我们跑,有人提议丢下我们不管,也有人打算就地干掉我们。在处置俘虏的问题上,青藤内部出现了巨大分歧,当着我们的面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白雨薇没忘提起,在青藤诸人争执的当口,有一名俘虏打伤了看守,且逃跑失败后大放厥词,企图扯九天帮的虎皮保命,并直言这一系列不理智行为,无异于给紧张的形势添了桶油。升级后的争吵过程,少女以点带面简单概括,至于几名重要人物的态度,则多费了些唇舌加以描述。

    “通过激烈的争吵,那些人的性情尽显无疑,那一颗颗不曾掩饰的心,也毫无保留地暴露在我面前。在多数俘虏眼里,这幅画面大概相当恐怖,可对我来说却是种惊艳的震撼。我触及到每个灵魂的轮廓,意识到这些人虽然满手鲜血,可本质上却并非奸恶之徒,甚至拥有某种我渴求的强大潜能。我心里开始好奇,像这样的一群人,到底能给我带来什么,所以我决定亲自参与其中。”

    白雨薇语出惊人,用近乎诡异的视角,给这场争执下了定义,并复述了自己与赵霜的对答,也就是她先前所说的“参与其中”。在那之后,少女再度化身旁观者,从赵霜更改决定讲起,一直到场面陷入僵局为止,将青藤诸人的冲突描绘得淋漓尽致。

    “就像我预料的那样,由于我在里面穷搅和,场面变得越来越吓人,可我心里却兴奋得要命。因为我越来越笃定,在这个短暂的周期里,如果有哪个组织能帮我实现愿望,那么大概率会是我眼前的这帮人。固步自封的烙魂不行,走上歧途的九天帮不行,全员恶人的鹰巢更不行,只有这个虽然充满了矛盾、却有着强大可塑性的青藤,才是我最中意的一股力量。”

    白雨薇此言一出,密室内一片窸窣。

    不少局外人瞠目结舌,难以跟上少女的思路。

    当事者们更是面露惊异,有种意识割裂的荒诞感。

    此起彼伏的噪声之中,空灵的嗓音绵延不绝,往日的故事仍在继续。

    “话虽如此,现在的青藤风雨飘摇,稍有不慎就可能万劫不复,而这些风口浪尖上的人们,也还缺乏一场残酷的淬炼,才能将全部的潜力释放出来。如果青藤没有成功,没能把消息带回国内,那么在周期结束的时候,所有失踪者的努力都会在瞬间归零。至于后面的周期,会比这个周期还要短暂,也未必还有另一个‘无垢’,未必还能提早发现周期的规律,泠雨的真相也就越来越难传出去。”

    白雨薇的表情始终淡然,说到这里终于微微皱眉。

    素净的脸上多了抹阴霾,是源于灵魂深处的焦虑。

    “我掌握的情报,看起来零零碎碎,但如果能传回故乡,未必不能成为远见者们的助力,化作拼凑真相全貌的关键线索。我有充足的理由相信,绑匪们既然处心积虑,这些年一直在经营谋划,那么他们的行动必有意义,甚至可以断定是图谋甚大。我还有种强烈的预感,既然周期的间隔在缩短,那么早晚有一天会完全消失,到时候也许会发生可怕的事情,最坏的结果是全世界一起遭殃。”

    基于有限的情报,白雨薇大胆猜测,直言危机正在接近。当时的她大概无法想象,那个真实存在的灭世危机,远比这份猜测更加迫在眉睫。作为这番话的聆听者,密室里的人们更是如芒在背,难以避免地涌起后怕的感觉,而影像里的少女当然无从察觉,换了副难以描绘的腔调继续往下说。

    “说起来挺矛盾的,就是我虽然天性凉薄,但其实心里很爱这个世界,也挺喜欢人类这个物种的。为了避免最坏的结局,我希望能把消息传出去,哪怕最后只是虚惊一场,也总好过出了问题追悔莫及。在族群的利益面前,个体是微不足道的,只要能换取足够的好处,没有谁是不能被标价的。基于这种残酷而冷漠的逻辑,我决定好好利用青藤这伙人,让他们最大限度地发挥价值。”

    白雨薇说得轻松写意,言语间毫无波澜起伏。

    字里行间无愧无疚,如呼吸般理所应当。

    落在一干听众的耳中,则顿时激起一股暗流。

    至于少女接下来的一席话,更是让这股暗流瞬息成冰。

    “当然了,既然青藤的人能被标价,我们这些老幼病残亦无不可。对于青藤而言,俘虏是巨大的隐患所在,斩草除根是最稳妥的办法,同时站在我个人的立场上,这也是一次可遇不可求的机会:以无辜者的性命为题,逼这些习惯了血雨腥风、却依旧心怀良愿的人做出抉择,在残酷的取舍中完成灵魂的淬炼。所以我决定加码,用俘虏们的性命,赌青藤的平安与蜕变。”

    白雨薇不疾不徐,述说着那段过往,从诱导李暮雨动手开始,一直聊到柳琴投棒认输。空灵的嗓音袅袅回荡,钩织成栩栩如生的画面,将强烈的震撼带给不知底细的人们。至于在场的诸多亲历者,却始终保持着绝对的沉默,仿佛被隔绝在了位面之外。

    “我作为参与者,引导着事情的走向,同时也作为旁观者,全程见证了这场抉择,与青藤的各位一道接受了洗礼,并借此获得了难以想象的满足。俘虏们的命运已经注定,可是因为我之前的表现,青藤对我的态度却很特殊。莫说是低头求饶了,但凡我表现出一丁点软弱,就根本不会有人对我出手,可我还是决定把自己也搭进去。”

    白雨薇说到这里,没有继续看镜头。

    纤细的玉颈缓缓旋转,将视线推往别的方位。

    清淡的语调多了抹生气,似是换了一个说话对象。

    “你问我的立场和动机,问我为什么急着送死,问我的求生欲在哪儿,问我心里在渴望什么。这些我怎么可能跟你明说,穿帮了不就前功尽弃了嘛......你可是我的作品呐,我对自己的手艺可满意了,眼看就能把你捏成完美的模样了......就差最后一步了,我要不把自己给捐了,都对不起我这份努力......这算什么?自毁倾向?自我感动?自我陶醉?或者我本来就是个疯子?呵......开玩笑的。”

    白雨薇莫名兴奋,竟微微扬起嘴唇。

    露出一副从未展示于人前的、一种近似疯狂与魔性的表情。

    那近乎呓语的碎碎念念,也不知有几分真情实意。

    望着突然反常的白雨薇,很多人都莫名心惊肉跳。

    至于这番对话的正主,则如石雕般一动不动。

    所幸少女很快收敛心神,呓语般的语调回归空灵。

    待那双清瞳重新对上镜头,濯濯素颜也再度恢复端庄。

    “我之所以这么做,有几个方面的原因吧,首先就像我刚才说的,人命都是可以标价的,只要能换取足够的好处,我自己当然也是可以牺牲的。然后对于青藤的各位、尤其是李暮雨本人来说,今天的死者里包不包含我,将会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只有我自己献出生命,把鲜血溅在他们身上,才能让这场残酷的淬炼真正趋于圆满。”

    自打影像开始播放以后,白石桥便一直缄默聆听。

    可当白雨薇说出这番话时,他却终于忍不住哼出声来。

    颓废的中年人张了张嘴,似是想跟女儿争辩几句。

    镜头里的少女却早有预料,抢先一步用食指贴住嘴唇。

    随即毫无征兆地舒眉展眼,对着父亲露出乖巧的笑容。

    “我想爸爸可能会说,我只有继续活下去,才能更好地监督青藤,如果青藤不能让我满意,也还有机会物色别的力量,总之比着急忙慌献祭自己要强。单从理智上来讲,我确实应该这么做,可我终归是个有血有肉的人类。说是薄情寡义吧,但在利用和害死这么多同类以后,我也很难心安理得地继续活着了。比这更重要的是,我已经没资格挑三拣四了,因为我本身也没多少时间了。”

    此言一出,密室无声。

    不光是那些曾经的亲历者们,就连众多局外人也不吭气了。

    偌大的昏暗的压抑的空间里,唯有白雨薇的嗓音持续回响。

    “爸爸你知道的,无垢体质是种变异,虽然拥有罕见的能力,却也伴随着明显的缺陷,可以说是某种意义上的残次品。无垢者到达一定年龄后,很容易患上严重的血液病,所以一般情况下都不长命,而生育功能通常也不健全,孕育后代的概率微乎其微。妈妈以前跟我说过,你几乎翻遍了典籍,也没找到无垢者后代的记录,所以希望我留意自己的状况,权当是为人类做出的一点贡献。”

    对于自己的身体状况,白雨薇表现得很随性,没有丝毫遗憾与自卑,亦无怨天尤人的恨意,甚至有种主动充当实验品的自觉。听着女儿淡定的描述,白石桥的喉间发出浊音,镜片后方的双眼涌起雾气,耳朵则如雷达般竖了起来,似乎生怕漏掉接下来的任何一个字。

    “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无垢者跟普通人的后代,是质量更低下的残次品。每次使用无垢之力,这份能量都会出现衰减,连带着生命也一起流失。妈妈以前帮我估测过,她说如果我比较克制,轻易不怎么使用能力的话,活到三十岁上下应该不成问题。可是来了泠雨以后,我却不得不经常使用能力,一来二去就把未来全给透支了。”

    白雨薇的眉心殷红干涸,宛如摄人心魄的朱砂点。

    嘴角同样沾着淡褐痕迹,应是不久之前呕过鲜血。

    很多人这时候才注意到,少女的唇色并不算光润。

    “昨天扫描墨玉棕榈,我就有点儿不舒服了,想着最近先别瞎折腾,歇个几天应该能缓过劲儿来。可刚才被抓住以后,我给几个伤员做紧急处理,运功的时候突然就卡壳了,等我给自己偷偷检查了一下,才发现身体已经快到极限了。我这才明白过来,我的时间其实已经不多了,已经没机会再让我步步为营了,既然如此不如干脆玩儿个大的。”

    白雨薇的眼中没有决然,只有深思熟虑后的淡然。

    脑中仿佛有台精密的机器,准确且无情地计算着得失。

    待说完这段话以后,她的表情逐渐柔软。

    瞳眸泛起粼粼波光,语调泛起一抹温和。

    “大概就是这样了,我一会儿就该行动了,至于计划能不能成功,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说起来这是第一次见爸爸,结果直接快进到永诀了,你应该也挺无语的吧,呵......好歹父女一场,我总归是有些私事儿想说的,就趁这个机会唠几句家常好了。我想你一定很好奇,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就从妈妈离开你以后说起吧。”

    白雨薇话锋一转,直接聊起了家事。

    前后足足十几年的光阴,她用了几分钟予以概括。

    游云蕊离开白石桥的原因,少女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

    只说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母亲依然深深爱着父亲。

    “我猜你正在自责,怪自己没保护好爱人,甚至都不知道女儿的存在,没能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因为妈妈从不需要保护,终其一生都在走自己的路,也一直把我照顾得非常好,所以你不用觉得亏欠我们。我虽然从来没见过爸爸,但一直都知道你的存在,一直都关注着你的消息。我知道爸爸很了不起,心里一直在憧憬着你,一直在拿你当榜样。”

    视频刚刚开始的时候,白石桥掉过几滴眼泪,随后一直在努力克制。待到此时此刻,望着脸上洋溢着天真的笑容、眼中饱含仰慕与眷恋的女儿,他却再也无法压抑内心的情绪。崩溃的中年人撕心裂肺,趴在案台上开始嚎啕大哭,咆哮声几乎能与视频的音量分庭抗礼。

    “话虽如此,三口之家的普通生活,我毕竟没有真正体验过,要说完全不遗憾那也是瞎掰的。受爸爸妈妈的影响,我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从来都不相信所谓的轮回。可唯独对于你们,我希望能拥有来生,能让我有机会再当你们的孩子。下辈子我想要平凡的生活,想让你们当一对平凡的夫妻,拥有健康的身体和轻松的工作,能挤出大把闲暇时光陪我享受人生。爸爸,好不好?”

    惊天动地的哭嚎中,白雨薇依旧不疾不徐,如泣如诉地款款道来,满怀期待地述说着平凡的愿望,末了则将左手小拇指伸向镜头。望着近在咫尺的素手,白石桥哭得更加骇人,好几次都要背过气去,过得片刻终于撑住身子,将颤抖的手指顶在幕布表面。

    “呵,我就知道,爸爸一定会答应的。谢谢爸爸,你最好了。”

    白雨薇停顿半晌,慢悠悠收回左臂,青葱指尖用力拢住鬓角,干脆利落地捋了下头发,就是这简简单单的动作,便莫名平添了几分英姿飒爽。此时的少女目光如炬,清瞳仁宛如沸腾的黑潭,一股与其形象全然不符的、于浩瀚中澎湃着激情的气势蓦然升腾。

    “我想让爸爸知道,我也跟妈妈一样,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一如既往地深爱着你。这辈子有很多求而不得,让我们把遗憾都记在心里,等到来生再去一一实现吧。至于眼前的人生,你贵为研究院的院长,肩负着共和国乃至世界的未来,想必有茫茫多的重任在等着你吧。作为研究院院长的女儿,作为土生土长的烈阳人,我也会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为了我所珍视的一切倾尽所有。”

    白雨薇扬起灿烂的笑容,宛如一朵盛放的蔷薇花。

    “为了我们今生所追求的一切,拼尽全力轰轰烈烈来一场吧。”

    白石桥初时泣不成声,待注意到女儿的表情,方才缓缓收敛了情绪。两眼通红的中年人狠抽鼻子,右手使劲捏了捏心口的皮肉,将嘴唇贴近巨大的幕布,吻在那一点朱砂之上。至于镜头对面的白雨薇,则散去了磅礴的气势,转而开始殷殷叮咛。

    “我所掌握的情报,还有自己的心愿,以及这枚珍贵的核心,我会一并交给李暮雨。我盼望他带着这一切,一路日夜兼程地回到烈阳洲,回到我所惦念的人们的身边,最终按照我的指引来到你面前。虽然我会死在他手上,但是爸爸你不要怪他,因为他虽然是明面上的加害者,可其实归根结底是被我给算计了。他是我选中的人,也是被我利用的人,同样是个可怜的受害者。”

    白雨薇弯起嘴角,露出浅浅的笑容。

    像是在说给父亲听,又像是在自说自话。

    眉眼间流溢着微芒,竟有种别样的柔情。

    “他眼中的爱很狭隘,某种程度上又很伟大。他的心灵温暖而柔软,某种意义上又近乎于残忍。他拥有纯粹的良知,却不会圣母心犯懒,在面临极端抉择的时候,既不惮于让自己背负罪恶,也不会颠倒黑白为罪恶推脱,只会一路驮着业障负重前行。他是个尚未得道的修罗,虽然不像坚守底线的仁者那样无暇,可是却拥有在危难关头挑大旗的潜质。”

    白雨薇一字一句,温柔中带着铿锵。

    用自己独特的视角,对李暮雨做出评价。

    随即再度变得肃然,向白石桥郑重嘱托。

    “如果能够完成淬炼,他的身心会迎来蜕变,成为真正的炼狱修罗,鲜血铸铁骨孑影负山岳,带领失踪者们一路披荆斩棘。可话是这么说,我其实同样有点儿担心,害怕他在试炼里出了岔子,最终黑化成无恶不作的大魔头。所以我想请爸爸替我把关,如果他不幸走上了歪路,请你务必帮我阻止他。如果他历经种种磨难,如今依旧走在人生的正道上,那么也请你毫无保留地支持他。”

    白雨薇说到这里,长长地吐了口气。

    向白石桥献上一个飞吻后,便将目光从父亲身上挪开。

    她的视线转向另一侧,屈膝欠身地微微一福。

    脸上露出歉然的表情,声音也透出一抹愧疚。

    “青藤的朋友们,如果你们也在听的话,想必已经知道答案了吧。我利用了你们的情感,利用了你们宝贵的信任,可以说是很恶劣的行为了,雨薇在这里给你们赔罪了,不过刚才当面说的那些话,也有相当一部分是我的肺腑之言。言鹳哥、柳琴姐、费叔叔、还有坚持保护我们的各位,你们是真正意义上的仁者,你们代表了人性中最纯洁的光辉,请允许我向你们致以最崇高的敬意。赵大哥,聂大哥,还有拼命保护青藤的各位,你们同样是很了不起的人,还请不要在懊悔之中沉沦,因为这并非是你们的罪过,况且既然你们能看到这段影像,就说明先前的一切牺牲都有了回报,请允许我向你们致以最真诚的祝贺。”

    白雨薇左手竖掌,朝前方行了个礼。

    旋即清了清嗓子,露出温婉的笑意。

    “最后还有些话,是给暮雨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