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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葬礼

    烈阳共和国的首都。

    新年的第一个工作日。

    略显冷清的殡仪馆内。

    这是一场简单的追悼会,现场摆着朴素的花圈挽联。

    照片里的老人身形富态,浑圆的脸颊上泛着光润,气色看起来好得不得的了。可与照片相比,逝者的真实模样却有些干瘪,紧闭的眉眼散逸着深沉的哀伤,显然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都没能享受安宁。

    逝者名叫李亮,是地道的首都土著,退休前在一家工厂上班。老人膝下无儿无女,唯与兄长的孙儿相依为命,待其与自己的亲生骨肉更无二致。大约一年之前,李亮的孙儿莫名失踪,从此人间蒸发般杳无音讯。

    一朝成为隔辈失独者,李亮顶不住巨大的打击,身心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在此之后,他虽被接到福利院好生照料,却仍无法挽救每况愈下的健康,终于在新年假期来临之际与世长辞。

    由于孙儿莫名失踪,李亮已经再无亲属,追悼会便由原单位操办,福利院也派了专人予以支持。参加追悼会的人数不多,除了相关工作人员以外,基本都是平日里的街坊邻居,抑或是老人孙儿的同学和朋友。

    在礼仪师的引导下,人们有序地分列成排,随哀乐分批走进灵堂,开始瞻仰逝者的遗容。沈女士站在第一排,与工厂领导一同上前,向老人鞠躬行礼后迅速退场,眼中流露出无法抑制的凄然之情。

    李亮入住福利院期间,沈女士经常参与照料,虽然相处时间不算长,却对这位老人印象深刻,只因其的孙儿曾是志愿者,先前常来福利院参与公益活动,给很多受助对象解决了实际困难。

    “呜......呜......”

    对于失踪的年轻人,沈女士的心里百般难受,也曾不止一次地辗转难眠。此刻亲临追悼会,瞻仰过老人的遗容,再想起翘首以盼的乔老爷子,以及对大哥哥心心念念的小勇,她更是难以自已地扶墙哭了起来。

    “沈姐,出去透透气儿吧。”池嫣适时走上前来,先朝灵堂内遥遥鞠躬,随后则搀住沈女士的胳膊,端庄的面庞上没有太多表情。

    “嗯,咱外面等着吧......”沈女士有些气短,被池嫣扶着往外走,灵堂里也随之掀起下一轮哭声。

    街坊邻居们依次上前,用心瞻仰李亮的遗容,凄恸的哭声此起彼伏。李亮平日与人为善,颇受街坊邻居的喜爱,所以一朝天人永相隔,便让老熟人们有种世事无常的感慨。

    作为李亮的老邻居,唐威的父母也在现场,而当看到老人的遗体后,唐夫人则直接扭头往灵堂外面跑。唐先生一路追出去,便见妻子蹲在大厅里,旁若无人般地嚎啕大哭起来。

    “他爸啊......那俩孩子......怎么这么命苦啊......”

    “他妈......别难受了......咱们回家吧......”

    架起瘫软的妻子,唐先生慢悠悠往外走,本是副高大健硕的身躯,此时看上去却显得单薄萧索。在唐威的父母之后,街坊邻居便所剩无几,唯有李暮雨的同学和朋友还站在后排。

    李暮雨共有三位室友,除了远在老家的毛海峡,牛歌和顾实都来到了现场。在此之外,还有大学学妹上官凝漪,高中的挚交好友刘建光,以及身为节目主持人的郁歆。

    这五个年轻人中,有几位互相并不认识,可因为李暮雨的关系,倒也多少听说过彼此。如果是普通的会面,此时本该有一番热情交谈,可五人却都显得有些沉默,最终还是刘建光牵了个头,在遗体告别仪式后简单引荐了一番。

    “郁歆小姐,谢谢你百忙之中抽空赶来。”刘建光生性风流,喜欢跟女人打哈哈,可此时却轻浮全无,面朝郁歆郑重行礼道谢。

    “你可别这么说,我受过爷爷的关照,来送一程是分内的事儿。”郁歆勉强露出浅笑,眼圈却已变得通红,声音也哽咽得不成样子。

    “这叫啥事儿啊......”

    “唉......世事无常......”

    顾实垂头丧气,使劲攥着衣袖,自顾自地絮絮叨叨。

    牛歌随口搭腔,双眼盯着地板砖,脸色显得十分难看。

    至于上官凝漪,则抱臂站在旁边,全程都没怎么说话。

    刘建光起初还努力调解气氛,到后来便也放弃抵抗,任由沉默蔓延开来。只因他忽然意识到,这场寒暄注定会迅速沉寂,毕竟将他们联系起来的那个人,此时早已人间蒸发般不知所踪。

    对于失踪者亲友来说,这注定是难以避免的悲哀。

    ……

    上午九点左右,追悼会宣告结束。

    上官凝漪等人群散去,才径自前往管理层处。

    沈女士靠着墙角,原本正在等待火化,待远远看见上官凝漪,则忙不迭上前打招呼。短暂的交谈之后,沈女士便携池嫣返回福利院,将领取骨灰的工作留给了上官凝漪。

    “这位上官小姐,可真够上心的。”池嫣坐进轿车主驾驶位,先给沈女士递了包纸巾,随后拧开一瓶矿泉水抿了起来。

    “嗯,背后没少使劲儿,还经常亲力亲为,前前后后操了不少心。”沈女士坐到副驾驶位,使劲抹了抹鼻子,并将安全带扣好。

    “上官小姐之前说,她跟暮雨先生是同学。”因为小勇的关系,池嫣经常出入福利院,与沈女士的关系愈发熟稔,已经不吝于随便说些闲话。“现在人都没影儿了,她还处处帮着打点,俩人关系不一般呐。”

    “大概能看出来,不过她自己不说,咱也不好问太多。”沈女士歪着头,只见晨曦明媚,将挡风玻璃照得有些晃眼。“我现在就琢磨啊,这些事儿到底能瞒多久。不光小勇那边,乔老爷子也等着呐。”

    “能瞒一天是一天。”池嫣对此想得通透。

    “嗯,也只能这样了,能瞒一天是一天吧......”沈女士无奈点头,旋即沉吟了片刻,试探性地抛出一个问题。“对了,等你合同到期,不在林宏家干了,要不要来福利院?你要是在这边工作,小勇肯定乐开花了。”

    “我倒是觉得吧,小勇天天能看见我,对他未必是件好事。”同为失踪者亲属,池嫣对此有着自己的理解。“不过不管去哪儿,我还没打算离开首都,以后也能经常去看小勇。”

    “嗯,那就好,那就好。”听了池嫣的话,沈女士略感宽心。

    “不过等合同到期了,我是准备先回趟老家。”池嫣补了一句。

    “你都好几年没回去了吧?”沈女士对池嫣的过往略有耳闻。

    “嗯,桑田市离首都太远,来来回回不太方便。”池嫣拧紧矿泉水瓶子,这才点燃发动机开始热车。“这次回去的话,跟家里多住些天,该转悠的地方都转悠了,然后再踏踏实实回首都工作。”

    “不错,也该给自己放个假了。”沈女士点了点头,旋即似是想起什么,目光变得闪烁不定。“对了,你之前跟我说,有一个小伙子,比你没大几岁,原先在老家的时候......”

    “我都知道了。”池嫣未卜先知,没等沈女士说完,便轻轻截断话头。

    “欸?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沈女士一时语塞,下意识追问一句。

    “早知道了,夏天那会儿就得到消息了。”池嫣始终盯着挡风玻璃。

    “唉,我之前查资料,扫见那么个消息,最开始还以为是重名的人。”望着池嫣那淡然的脸,沈女士黯然垂下眼睛。“可后来一瞧,地方也对得上,工作也对得上,岁数也差不离儿,估摸着就是他了......”

    “谢谢您,不过也不是第一次了,我还是能承受得住的。”池嫣轻轻踩了脚油门,同时缓慢转动方向盘。“对咱们烈阳人来说,亲友失踪这种事儿,就是个绕不开的坎儿。”

    两个女人随口闲聊,很快驱车离开殡仪馆,而上官凝漪却没挪窝,始终站在管理处的门口。一月的天气依旧寒冷,上官凝漪一直呆在户外,鼻头便被北风吹了个通红。恰逢刘建光来这边找人,见状急忙递上一杯热奶茶,又找了条围巾披在少女肩头。

    “谢谢建光哥。”上官凝漪颔首致意。

    “小意思。”刘建光替少女缠好围巾。

    “这两天让你费心了,忙里忙外地联系大伙儿。”

    “跟你比差远了,都没吭声儿就全给安排好了。”

    遗体火化尚需时间,刘建光便叫来豪车,携上官凝漪到车里避寒。通过一年来的相处,这对男女早已熟络起来,可眼下却有些不知所言,车内的气氛也因此冷清下来。

    “这种时候就能看出来,小雨跟老爷子的人缘儿真不错。”直到周身寒意消退,刘建光才打破沉默。“我联系的那些人,几乎都没有犹豫的,立马就答应来参加追悼会。就算郁歆忙成那样,也都挤出时间过来了。”

    “我俩有位学长,本来说今天也到现场,结果临时遇上了急事。”上官凝漪接过话头,表情看上去有些无奈。“还有我们一位教授,现在正好没在首都,要不肯定得来瞧瞧。”

    “这种是特殊情况,也怨不得人家,倒是某些人......”刘建光咧咧嘴,下意识掏出烟盒,犹豫片刻又重新揣回兜里。

    “来是情分,不来是本分。早就没关系了,也没必要强求了。”望着气哄哄的刘建光,上官凝漪微笑着安慰道。

    最近几天以来,刘建光不得清闲,始终充当着联络员的角色,协助福利院向有关人员逐个告知追悼会的安排。无论是李亮的熟人,还是李暮雨的朋友,在听说老人去世以后,无不悲痛地表示难以接受,而除了情况特殊的几人外,多数人也都一口保证会来参加追悼会。

    当然凡事总有个例,比如说那个齐筱雅。

    先前通电话时,齐筱雅起初瞻前顾后,用一堆不是理由的理由来搪塞,最终才犹犹豫豫地勉强答应下来。可直至追悼会结束,李暮雨这位前任都没出现,甚至连一条编瞎话的简讯都没给刘建光发。

    念及齐筱雅的行为,刘建光不禁咬牙切齿,只觉自己就多余接这摊活,不然也就不会与这女人通话,让自己平白无故憋一肚子火。可有上官凝漪在侧,刘建光却不好意思开口,只因与这少女的付出相比,他所做的事情实属九牛一毛。

    刘建光十分清楚,从李暮雨失踪开始,上官凝漪便和自己一样,始终在想方设法地找人。可与莽撞的自己不同,上官凝漪做事更有条理,深知有些事比寻人更加急迫,譬如应当优先安顿好失去孙儿的李亮。

    李暮雨失踪以后,上官凝漪反应迅速,发动关系协调相关部门,借公益渠道将老人接进福利院,并代为支付了高昂的疗养费用。老人入住以后,上官凝漪更是亲力亲为,常常扮成志愿者为老人服务。直至李亮黯然离世,上官凝漪才表明身份,请福利院和工厂代为出头,自己则在幕后做了大量工作。所以只有少数人才知道,老人孙儿的这位知己红颜,才是追悼会的实际操办者。

    作为少数知情者,刘建光了解得更多,所以涉及追悼会的事情,他都乐意听上官凝漪差遣。哪怕是充当联络人员,一遍一遍地重复车轱辘话,又或者是被齐筱雅恶心到,他也只是嘴上抱怨抱怨而已。可刘建光不知道的是,对于某几位特殊人物,上官凝漪既没拜托福利院,也没有拜托他这位联络员,而是通过自己的渠道进行了联系,其中便包括“那位教授”和“那位学长”。

    上官凝漪说的这两人,正是秦雄川和陈武清。

    少女有秦教授的联系方式,便直接打电话告知了此事。

    至于不太熟悉的陈武清,她则通过校友会匿名捎了信。

    烈阳人注重丧事,一般讲究庄严与正式,所以即便在无关人士眼里,匿名捎信的行为也称不上礼貌。少女知书达礼,自然明白这样不太讲究,而她之所以选择匿名捎信,实则也有着自己的一番考虑。

    与憨厚的唐威不同,上官凝漪固然善良,可是心眼却一点都不少,且由于李暮雨无端失踪,她这段时间看着一切正常,实则偶尔会莫名疑神疑鬼,而这一切还要从上次出海说起。

    上次出海的时候,上官凝漪便已发现,陈武清既不认识自己,似乎也不知道刘建光的底细。有李暮雨和秦教授背书,上官凝漪自不怀疑陈武清的为人,却也难免有种奇奇怪怪的违和感。

    基于这种违和感,上官凝漪心存疑虑,对这位学长把握不准,所以先前便没和刘建光深说,而这次追悼会更是暗中整活,用匿名方式给陈武清捎了信,随后得知对方很快便回复参加,似乎完全没在意对方因何匿名。

    在上官凝漪看来,陈武清对此不以为忤,那么除了是个明面上的好领导,私下里应该也是个很好相处的人。按照少女的计划,今天本该有一次偶遇,如果陈武清的反应在她预料之内,那么她今后便会选择与对方坦诚相待。

    上官凝漪千算万算,却没想陈武清临时有事,被领导扣在单位没让来,内心因此难免有些遗憾。少女同样没能明白,她之所以会陷入纠结,既是源于李暮雨的失踪,其实也同样源于李暮雨的某个不知道算好还是算坏的习惯。

    如果觉得没有必要,李暮雨在谈论别人时,往往会集中于话题本身,尽量省略掉与话题无关的个人信息,涉及身份敏感的朋友则更不会轻易指名道姓。所以在陈武清面前,上官凝漪便成了“我的学妹”,就算是刘建光的个人情况,也是因为夏琼的采访才彻底暴露。反观刘建光这边,也知李暮雨有个朋友,目前在研究院当研究员,却不知这人正是陈武清。先前出海的时候,他见陈武清不认识上官凝漪,所以也想当然地没往李暮雨身上联系。至于陈武清那边,虽然不认识上官凝漪,但却知道刘建光与李暮雨的关系。可出于某些说不清的原因,他却暂时没有对刘建光明说,也由此让上官凝漪产生了误会。

    简单来说,如果机会得当,无论刘建光还是上官凝漪,都该与陈武清有着更加紧密的联系。可因为某些古怪的心思,以及某些阴差阳错的误解,他们目前的关系尚显混乱,而三位当事人也对此毫无知觉。

    “不管怎么样,告一段落了。”上官凝漪伸了个懒腰,终于露出些许疲态。

    “嗯,盖棺定论,了却一桩事。”刘建光缓缓点头,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