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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冬日寻常,世易时移(五)

    身处泠雨之中,没有精确的计时设备。

    可粗略算起来,应该也到十二月末了。

    纪元791年就要过去,纪元792年即将到来。

    又是一天清晨。

    白昼无风无雪,天空晴朗透彻。

    青藤诸人心情大好,便临时敲定了议程,将之当成年末的欢庆日。

    后勤人员涌进厨房,提早开始准备晚宴,不仅将珍藏的稀缺食材尽数端出,还将好不容易酿制的谷酒开了坛。东楼居住区内,小伙子们忙碌而有序,将各类物资与工具码放整齐。姑娘们则拿起洁具,将居住区好好打扫一番,如此便算有了过年的气氛。

    首领们平时忙忙碌碌,此时则落得片刻清闲,便聚在圆桌旁拉起家常。

    柳琴提及故乡习俗,言明南海省地处南半球,岁末年初之时正值盛夏,所以无论吃食还是讲究,都与北半球的省市相去甚远。言鹳自幼住在灼州市,常年享受着不变的高温,如今在泠雨里见到了雪,便由此引发了强烈的感慨。聂宸渊滔滔不绝,讲述着他的从警岁月,并着重阐述了法定节日期间,安治部门如何维护庆典活动的安全。江白浪对过节无感,眼见同伴们聊的正欢,便杵着腮帮子百无聊赖地旁听。至于赵霜和李暮雨,则干脆缺席了茶话会,前者是为了照顾身体欠佳的父亲,后者则全程陪着韩晴维护室内的油炉。

    早在确定恋爱关系前,李暮雨便与韩晴交好。

    如今有了肌肤之亲,彼此间的关系则更加融洽。

    明明才认识不到半年时间,愣是有了青梅竹马的感觉。

    “渴死了,来一杯。”首领们闲聊的当口,李暮雨路过茶会现场,随手向唐威讨了杯粗茶,先给身边的韩晴喂了几口,随后才将剩下的半杯一饮而尽。

    “干脆给你俩捆一块儿完了,也不嫌腻得慌!”江白浪狗粮吃到撑,对李暮雨嗤之以鼻。

    “就你这种选手,活该找不着对象。”柳琴冲江白浪翻了个白眼,随后则朝李暮雨遥遥举杯。

    年轻的情侣没有久留,闲聊几句便离开桌边,到别处继续维护油炉。

    望着两人的背影,首领们各自面露微笑,可心头的滋味却各不相同。

    有人想着相伴多年的发妻。

    有人念及家中的丈夫与孩子。

    有人脑中浮现出略显浑圆的倩影。

    有人则忽然想起了香消玉殒的恋人。

    百种念头百般思绪,皆是失踪者的寻常,不足为外人道也。

    ……

    傍晚时分。

    青藤全体成员相聚一堂,共同庆祝新年的到来。

    几位首领做了简单致辞,晚宴也如期开始举行。

    对于失踪者们来说,凶兽肉块是绝对主食,谷物和蔬菜则相对难得。可为了今天的宴会,厨师们却竭尽所能,给每个人都准备了菜码丰富的面条,同时也为馋酒之人提供了粗制谷酒。

    谷酒的口感烈而不醇,面条的做工也很粗糙。

    可这些看似简陋的吃食,却散发着无与伦比的鲜香。

    青藤诸人享用着美味,情绪也随之高亢起来,大厅内洋溢着热烈的气氛。

    宴席间觥筹交错,呼喊声与歌声此起彼伏,兼有杯碗碰撞之声响作一片。

    某时某刻。

    有大嗓门的汉子起了个头,朗声念出青藤的入伙誓词。

    “我是身陷泠雨之人!我心怀归乡之愿!并渴望重获新生!”

    下个瞬间。

    百十名男女齐齐回应,轰隆的回音响彻整个大厅。

    “我愿成为一株青藤!沐风而生!濯雨而活!扎根大地!心向天穹!”

    “披荆斩棘!矢志不渝!我当以归乡为目标!百折不挠地延续生命!”

    “不离不弃!生死相依!我当视同伴为家人!绝不行离心背德之事!”

    百十副嗓子铆足了劲,激情念诵着熟悉的誓词。

    正是他们入伙时的宣言,亦是他们的生活写照。

    他们皆为失踪者,都经历过不幸的绑架案,被丢进这片废土艰难求生。每张饱经沧桑的面孔背后,都有一个跌宕起伏的故事。每一缕渺茫希望的背后,都有一份归乡的强烈执念。

    起初他们孤苦伶仃,时刻徘徊在生死边缘,连一夕安寝都是种奢望。自从加入青藤以后,他们有了相依为命的伙伴,有了怀揣相同愿望的同路者。他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于炼狱之地建起强大的组织,也让渺茫的归乡希望无限放大。

    这里是青藤。

    是大家的避风港。

    是大家在泠雨的家。

    “众志成城!勠力同心!摔断枷锁!冲破桎梏!”

    “我们终将挣脱束缚!重获属于我们的自由!”

    最后一句誓词念罢,大厅陷入狂欢之中。

    身陷泠雨以来的苦闷酸楚,也借着这股疯劲宣泄而出。

    在这辞旧迎新的年关,人们终于得到了释放。

    今朝有酒今朝醉。

    ……

    午夜时分,宴会散场。

    备炊的人们打扫好现场,这才结束了整日的繁忙,开始享用迟来的夜宵。今晚的夜宵十分奢侈,正菜是野薯炖螳螂肉,主食则是喷香的卷饼,以富含灵能的流云麦制成。这些食材极为珍贵,平时会优先提供给病号,其次才是一线战斗人员。可在这喜庆的日子里,勤务人员们最为辛苦,便理当获得最好的犒劳。

    十来号老幼围坐一桌,品尝着美味可口的夜宵,体味着新年之夜的恬静。至于多数青藤成员,则早已耐不住强烈的困意,纷纷躺在通铺上倒头便睡。至于那些失眠的人,也各自放低交谈的音量,或者干脆陷入沉默的思量。

    东楼二层,起居大厅。

    柳琴侧卧在床上,鼻息平缓且悠长,已经陷入沉沉的睡梦之中。她的面容依旧温婉宁静,眼角却挂着浅浅的泪痕,似是在睡觉前刚刚哭过。距柳琴数米之外的床边,李暮雨和韩晴并排而坐,脸贴脸地低声说着情话,眼中流淌着近乎实质的幸福感。

    进入冬天以后,凶兽的活动频率骤降,然青藤始终没有放松值夜。由于今天是节庆日,李暮雨作为组织掌门人,为了让大家能过个好年,便主动承担起了节日值守的任务。所以与韩晴温存片刻后,他便穿好厚实的猴皮外衣,拎着锃光瓦亮的佩刀径自下楼。

    唐威坐在不远处的窗边,将方才的温存尽收眼底,脸上不觉浮现出笑意。在为自家兄弟感到高兴的同时,他也随之想起某些往事,心底便涌出一抹哀伤。躲进墙角的阴影中,健硕的汉子掏出一个吊坠,轻轻掀开末端的扁片金属盒,一张略显陈旧的全家福便赫然眼前。

    那张泛旧的照片里,有中年夫妇并肩而立,身前坐着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左边的女孩未及豆蔻,甜美的长相煞是可爱,右侧的少女年岁稍长,生着漂亮的心形脸,饱满的体态匀称有型,褐色的短发未及肩头,浅蓝色的瞳仁闪烁着迷人的光华。

    望着照片里的少女,唐威蓦地心如刀绞,巨大的哀恸倏忽来袭,于瞬间占据了他的意识。铁塔般的汉子战栗不止,好似失去了浑身的力气,如烂泥般瘫坐在墙角边上,把脑袋埋进膝盖里颤抖不止。

    大厅西南角,某个单间里。

    赵老爷子陷在床里,身上裹着厚实的被单,面容比入冬前更加苍老。他的脸上没有半点血色,额前皱纹紧紧蹙在一起,犹如一团乱糟糟的麻线。纵然室内温暖如春,老人却仿佛置身露天,一刻不停地打着哆嗦。

    从今天早上开始,赵霜便始终坐在床边,不时为父亲揉搓手掌,几乎一刻都没有离开。李暮雨怕他错过宴会,先前便差人送来了饭菜,可如今菜饭已经放凉了,他却连一筷子都没有动。

    老人意识不清,口中不停念叨着“秋昙”,偶尔也会喊出“小霜”二字,却对儿子的回应置若罔闻。赵霜能够感受到,父亲的生机正在流逝,便如同屋内摇曳的炉火,无非只是油尽灯枯的前兆,绝非任何药物或照料能够延缓。

    赵霜对此心知肚明,脸上却没有太多表情,就只默默地坐在床边。阳寿将尽的老人身旁,穿旗袍的男子无声陪伴,粗糙的手握着苍老的手,仿佛远行前的送君千里。

    东楼一层,洗漱间内。

    宋芸泡在澡盆里,周身已经停止打颤,面色却尚自有些难看。胡鑫和童奕聪站在旁边,死死盯着一丝不挂的义妹,眉目间看不到难堪与扭捏,却充斥着显而易见的焦虑之情。

    过得片刻功夫,宋芸的面色由黄转红,呼吸也变得更加顺畅。童奕聪长舒一口气,适时递上滚烫的焱姜水,胡鑫则将宋芸搀出澡盆,悉心为义妹擦干周身水渍,并送上了一件厚实的皮袄。

    在义兄们的协作下,宋芸被裹了个严实,像粽子一样被拎进了某个单间。按照先前的时间表,这里本该属于一对恋人,可得知宋芸冻血症发作,那对小情侣便毫不犹豫地让出位置。

    “感觉怎么样?”胡鑫把宋芸平放在床上,脸上满是关切的表情。

    “不碍事,好多了。”宋芸笑着摇了摇头,神态渐渐恢复平常。

    “多亏琴姐备了好些焱姜,不然这冬天就褶子了。”胡鑫庆幸不已。

    “文姨也帮大忙了,为了给我烧水都没顾上吃饭。”宋芸有些歉然。

    “还得谢谢人家腾地方,让你能踏实睡个好觉。”胡鑫在旁边补充。

    宋芸状态逐渐恢复,便与大哥随口闲聊,却见能说会道的二哥始终沉默。胡鑫和宋芸满心疑惑,便向童奕聪问个究竟,而少年则显得欲言又止,脸上甚至泛起罕见的羞赧表情。

    刚入伙的那些日子,童奕聪总是神经紧绷,在维持开朗外表的同时,也无时无刻不在谨小慎微地过活。可在朝夕相处之中,诸多同伴的一言一行,却似拥有潜移默化的力量,不断侵蚀着童奕聪的伪装。同时随着时间的推移,更多契机也不断出现,譬如那次处心积虑的拌嘴,又如那只突然来袭的螳螂,再如那次短暂的俘虏体验。

    无论那只肮脏的麻囊,还是那番恳切的深谈,抑或是那道匆匆的雷光。领路者们的所做作为,始终如黑夜里的长明灯,向迷惘的少年播撒着光芒。童奕聪逐渐意识到,这里的人们都很善良,即便不用耍心机图谋算,自己和义兄义妹也能性命无忧。在恍然大悟以后,少年的思绪逐渐通达,在旁人眼中的性情转变也愈发明显。

    “首先,咱仨好好活着。然后,咱欠大伙儿的,明年得更用心。”

    面对义兄义妹的疑惑,童奕聪本想和盘托出,最终却选择言简意赅。有关心路的转变,即使是面对义兄义妹,少年也有些羞于表达,只愿将所思所想在来年付诸于行动。

    东楼顶层,天台之上。

    作为守夜人员之一,言鹳不顾冬夜的寒冷,背着反曲弓径自登上天台,于东楼的最高处俯瞰夜幕之下的大地。此时四野无声,莫要说是人类,就连强壮的凶兽都懒得挪窝。言鹳起先全神贯注,可沉浸在一成不变的景色中,久而久之则难免变得有些呆滞。

    意识恍惚之间,一张小胖脸浮现眼前,令言鹳蓦地呼吸加速。那张面孔生得圆润丰腴,看上去却一点不显臃肿,此时正在对着他舒眉展颜。言鹳心旌无端摇曳,伸手摸向那张念念不忘的脸,却连冰冷的空气都没能抓在手心。待他陡然恢复清醒,朝远方茫然四顾之时,却唯见无边无垠的皑皑大地。

    基地南侧,耕田边缘。

    时至农闲,本应寂静无人的田边,却有一个清瘦的男子独影孤行。彭肃安身披兽皮,手里捏着粗木长杖,小心翼翼地行走在冻土表面,仔细检查着处于沉眠之中的耕地。待确认一切如常之后,他方才返回堆满农具的小屋,从储物间里摸出一块薄木板,借着昏暗的光线开始写写划划。

    “新年夜热闹且安详。泠雨很危险,但大伙儿坚强地活了下来,过上了忙碌而充实的日子,在辛苦并快乐的生活之中,我们的家庭变得愈发壮大。我喜欢青藤的大家,也因此喜欢上了泠雨。就算生活在被时光遗忘的角落,也当感谢岁月的恩赐。”

    望着自己刻下的文字,彭肃安满意地点头,将小刀收回怀里。这温吞的男子岁数不大,可长相却显得有些着急,而在身陷泠雨的日子里,他的兴趣爱好也颇具岁月气息。本着随遇而安的态度,彭肃安终日务农为乐,也为青藤解决了诸多难题,失踪者的生活非但没能压垮他,反而令他的人生焕发出璀璨的生机。时光剃秃了他的头顶,也令他的内心得以沉淀,活出了别样的岁月静好。

    基地中心,广场边缘。

    江白浪双手插兜,围着广场不停绕圈,不时用拳头捶打大冰坨子,脸上挂着百无聊赖的表情。先前开宴才没多久,江白浪便借故跑了出来,眼下已至夜深人静之时,他却仍没打算回楼里休息。

    扎根东南近郊以来,江白浪作为首领之一,担负起训练新人的任务。由于是街头混混出身,他的性格中带着狠劲,训练方式严厉且高效,每每令新入伙的失踪者们叫苦不迭,也多少让他背上了不近人情的负面名声。

    对于这样一份工作,江白浪并没有排斥,却也谈不上有多喜欢,可今天宴会上的情景,却让他的有了种不一样的感受。只因很多受过训的人,非但没有因此心存怨意,反倒趁岁末年关轮番敬酒,感谢他用最快的方式让大家适应环境。

    江白浪性格放荡,平时总习惯插科打诨,不太遭得住这种礼遇,这才有些不知所措地跑了出来。回忆起那些人的赞颂,他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可在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却有另一个声音喋喋不休,告诉他这样的体验倒也不错。

    这是个欢庆之夜,青藤诸人相聚一堂,共同享受片刻纵情。

    这也是个更迭之夜,只因所谓岁末年关,原本就意味着辞旧迎新。

    青藤二百来号人,原本有着百种生活,却因绑架案在泠雨相遇,南辕北辙的殊途由此交汇。随着时间的流逝,平凡的过去渐行渐远,他们的命运也在无可逆转地改变,并于艰难曲折中碰撞出全新的生活。

    是谓永远向前的人生。

    ******

    ******

    时间来到一月中旬。

    气温开始触底反弹。

    这日清晨,青藤首领们集体出动,来到基地旁边的墓区。

    自打入冬以后,青藤便没再死人,最近增添的两座坟冢,还是先前被七色石打成重伤,经抢救无效不幸离世的狩猎队员。可在这个早晨,墓区边缘的冻土却被挖开,形成了一个不算太深的土坑。

    赵霜换了身男装,屈膝跪在冷冰冰的地上,将父亲的遗体小心放入坑内。他的面色十分平静,几乎看不出什么情绪,末了则直接以手代铲,将一捧捧的冻土盖在父亲身上。

    过得半晌功夫,赵霜埋好了最后一捧土,这才搓着通红的手站起身来。

    众位首领依次上前,对着坟冢鞠躬行礼,向离世的赵老爷子郑重道别。

    “多的不说,节哀顺变。”李暮雨握住赵霜的臂膀,使劲拥抱了对方。

    “他没受什么罪,这就很不错了。何况对他来说,未尝不是解脱。”赵霜拍了拍李暮雨的脊背,神色间透着某种难以言明的情绪。“我的家人不在了。从今以后,你们就是我的家人。”

    赵霜说得轻描淡写,旁听之人却尽皆动容。

    明明是凛冽寒冬,却有阵阵热流弥散开来。

    日出月落冬去春来,皆是万物之理。

    时间不曾停留,不为人的意志转移。

    纵有千百不舍万般不愿,过去总会被崭新的未来接替。

    旧时的记忆被留在脑海中,或是历久弥新或被慢慢淡忘。

    世人爱说永远,殊不知所谓的永远,往往有其与生俱来的刻度。

    人生不过百十载,想象力所能丈量的永远,有时候其实根本不太遥远。

    不知不觉之间,已是世易时移。

    所谓的生离死别,也是其中的一环。

    无论何时何地,始终只是寻常。

    被时光遗忘的泠雨如此,遥远的共和国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