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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住院

    虽然好像也没规定说病房里不能修电脑,但我还是一切从简,准备了便携式工具,包括一台UPS电源,装在小行李箱里拉着,路上又买了两筒新西兰小苹果,带到嬴小绕病房去。她上午已经做完检查了,我去时候正在吃饭,吸溜吸溜地吃一碗清汤寡水的鸡蛋菠菜面,连汤也端碗喝干净。不知是不是错觉,只隔了一个晚上我就觉得她似乎憔悴了许多,面色也有些苍白,双眼也有些无神,不过看到我之后很快恢复了神色。

    “罗叔叔!”

    “今天怎么样?舒服点没有?”

    “我一直都那样啊,没什么变化。”

    “你爸妈呢?”

    “上班去了,说晚上来看我。您这都拿的什么呀?”

    “给你买的苹果,还有修电脑用的东西。”

    嬴小绕赶紧蹦下床收拾东西,把她床头柜腾出来给我当操作台,还给我搬个凳子。

    “您修!正好隔壁床的老奶奶做检查还没回来。”

    “我还想着不急……反正今天跟你待着的时间还多着呢……”

    “您的时间还多着呢,我的就剩29天了。”

    “成吧,那我就弄。”

    我铺上橡胶台垫,工具都摆出来,电源打开,布置成我平常顺手的布局,众多工具之间是我要修的平板电脑。嬴小绕侧躺在床上支着脑袋看我修电脑,啃着刚洗好的苹果,枕边另有俩洗干净的准备一会儿吃,就像准备观看一场期待已久的爆米花大片似的。

    “这次的故障有两处,一处是屏幕碎了,还一处是上次给你换的晶振,我承认给你换的质量一般,摔一下就坏了。换件加维修一共720,拆机费120已经收过了,再给六百吧。”

    “修好再给您。”

    我把热风枪调到低温吹开屏幕边框胶,再次拆开这台板子,从主板上拔下屏幕排线,扔掉摔碎的屏幕。

    “今天上午的检查做完之后,医生说我的情况比他们最初预想的凶险得多,说我现在还活着已经是个奇迹了,问我最近有没有过突然晕倒的情况,我说有但半分钟就醒了,医生说接下来会越来越多,可能其中一次晕倒之后就会一睡不醒了。”

    撕掉绝缘胶布之后,主板上的各个芯片一览无余。我已经诊断过故障所在了,现在再复诊一次,用万用表测了一些元件引脚,果然就是实时晶振的问题。这台电脑最初原装的是一颗非常廉价的贴片封装无源晶振,已经被我第一次修的时候换掉了,换成一颗更廉价的圆柱封装晶振,不怎么牢固地挂在主板上,结果现在又坏了。先分别测两个引脚的对地电压,两个电压相差1伏多,低的那个引脚电压连供电电压的三分之一都不到,这是不正常的。

    “……说是可以做一个仅有三天的超短程化疗,是当下最前沿的高风险高疗效手段,这三天就跟做手术一样摁床上不能下来,负责治疗的是昨天那个姓楚的正主任医师,也是这个新药的临床研究者之一。他说化疗成功率其实不高,就算我活下来了也可能留下难以预测的后遗症,但这是唯一可能让我活过29天的办法,其他方法都不适合我。最最乐观的情况就是不伤及智力和主要大脑机能,并且肿瘤也不再复发,我就能安度一生,但是概率低得让人绝望。悲观情况却有无数种,其中有20%概率我会被毒死在化疗床上,30%概率会在术后半年内复发,另外就算治疗成功也大概率会留下后遗症,包括智力障碍、精神萎靡、难以适应社会、还有癫痫之类的。如果要做治疗的话不能晚于十天后,今明两天就要决定是否做。”

    我把电烙铁烧热,熔化故障晶振的针脚,用镊子把针脚拔出来,把故障晶振拆掉,吸掉焊盘上多余的锡。我把准备换上的新晶振拿出来,是一颗和原装尺寸一样的贴片晶振,确认没有先天故障之后,小心翼翼地往上焊。

    “我爸妈已经完全懵了,说事已至此不妨一试,但我心想哪有父母让女儿做成功率这么低的治疗?所以还是得我自己拿主意。我的倾向是不做,不做的话至少还能活29天,做了的话说不定就10天了,虽然哪个都不长,但毕竟多出来的19天能干好多事。其实我也不是怕治疗失败,真失败了也无所谓,就怕成功了却有一大堆后遗症,智力障碍之类的,我不想变成弱智。接受治疗也可以,我如果变成弱智了就去自杀,但就怕到时候傻到连自杀俩字怎么写都不知道,所以我有个不成熟的想法就是让我爸妈把我推下楼然后谎称是我自己掉下去的,他们必须保证同意这一点,我才会考虑接受治疗……”

    我用烙铁熔化一些松香,气味弥漫在病房里,好在此时只有我们两人,一会儿我得打开窗户通通风,这对我来说是熟悉的芳香,但嬴小绕却皱着眉头扇扇鼻子。

    “……我不想变成弱智,变成弱智就去死,爹妈不用照顾我,我自己也不用受罪。我知道自己变成弱智之后会怎样,说不定也会在舞台上尿裤子,我对付别人的手段会被用回我身上,或者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

    这时有人敲门,我以为是护士闻见气味了要赶我走,结果一看是黎墨帷。嬴小绕说学校那边她只告诉了黎墨帷一个人。

    “咳咳!什么味?”

    “罗叔叔帮我修电脑呢。”

    “你就剩29天了还玩什么电脑?”

    嬴小绕把苹果籽吐她脸上:“呸!”

    黎墨帷本能地吓得一耸肩,转而似乎意识到自己终于没有害怕的理由了,站在床边俯视着嬴小绕。

    嬴小绕叹气:“唉,我刚还说呢,如果我做治疗留下后遗症变成弱智,估计会被那群人戏弄死,还可能遭人报复。”

    黎墨帷说:“我会把你扒光了推男厕所去。”

    嬴小绕怒道:“我又没对你干过这事!”

    黎墨帷说:“不耽误我对你干这事。”

    嬴小绕反而一乐:“成了,有你这话我决定不做治疗了,爱死死吧,谢谢你。”

    黎墨帷说:“不客气。我看罗叔叔怎么修呢?”

    我用蘸着松香的烙铁熔化一些焊锡,涂到焊盘上,趁着锡还没有凝固把贴片晶振摁上去,先焊好两个有效触点,再焊上两个空触点,使芯片固定。

    嬴小绕问黎墨帷:“我让你别告诉别人,你没说吧?”

    “告诉了一个。”

    嬴小绕气得捶床:“你告诉谁了?!”

    “我刚去探视黄安羡回来。”

    “哦,那还好,他怎么说?”

    “哭得稀里哗啦的。”

    嬴小绕笑起来:“真的啊?!哈哈哈!知道你们一个个都为我哭就觉得死也值了!”

    我说:“昨夜里我也哭来着。”

    嬴小绕不笑地看我一眼,表情别扭地没继续话题。

    “你既然是来看我的,给我带礼物没有?探望病人至少要带点水果,你这傻缺该不会不知道吧?”

    “知道但是诚心没带,我又不是来探望你的,我来确认一下你是不是真快死了,顺便试试能不能把你气得早死两天。”

    嬴小绕果然气得连呼吸都紊乱了,正不知道如何发泄,黎墨帷却拿出个信封:“要说礼物也带了,这是我送给你的。”

    嬴小绕打开一看,是一张新年贺卡,却是三年前的新年,她正反看两眼递给我:“您看,这张就是她当年送我的。”

    我说:“这画得多用心,画的是你俩坐一块的背影吧?”

    嬴小绕挑刺说:“画背影也就算了,为啥还用桃心框起来?不知道的以为我俩同性恋呢!”

    “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思想复杂,人黎墨帷那会儿不知道多单纯一小姑娘,画个桃心也是代表友谊,你瞎理解什么呢?”

    黎墨帷说:“罗叔叔说得对啊!”

    然后对嬴小绕说:“这是当年你扔的,被我发现之后捡回来了,一直留到现在,今天再送你一次。嬴小绕,祝你新年快乐。”

    嬴小绕低头看贺卡,正面反面来回看,摸摸上面的小蝴蝶结装饰,也凑近鼻子闻闻。

    “自带的香味早散了,我今早新喷的香水。”

    嬴小绕拿个苹果给她:“也祝你新年快乐,送给你一个苹果,我刚洗干净了的,你尝尝巨甜!”

    黎墨帷迟疑两秒,接过去小口地吃。吃两口突然说:“我先走了。”

    嬴小绕问:“这么急?”

    黎墨帷起身就走:“嗯……我得赶紧走了……你休息吧……”

    “再坐会儿吧?”

    “真的……走了……!”

    她背过身去小跑着,浑身颤抖着捂住嘴,表情明显已经失去平静了,就这样跑出了门。就连我都隔着墙壁听到她的喷薄而出的哭声,沿着楼道渐行渐远,嬴小绕想必更听见了。

    “嘁!”嬴小绕嘁了一声,把贺卡压枕头下边。

    ………………

    我这边却遇到了问题,明明已经换了晶振,却依然开不开机,主板无论如何就是不上电,令我感到一丝烦躁。

    “啧,不太好修。”

    “咕咕咕咕?怎么回事?”

    “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打不开。”

    “您肯定知道怎么回事。如果连您都不知道,这世界上就没有人知道了。您必须知道。”

    “我看看……我知道了!”

    “是吧是吧!!!”

    我也不知怎的居然没发现,晶振下的其中一个焊盘在反复的焊接拆焊过程中居然脱落了,与铜箔呈断路状态。知道问题就好解决了!把焊盘装回去似乎不现实,我于是沿着PCB线路往上找,正面背面就像走迷宫似地找,找到它所连接的一枚电容的引脚,然后剪一小段细导线作为飞线,一端焊在晶振触点上,另一端直接焊在电容引脚上。嬴小绕趴床上紧张地看着我,全然不像刚才一样放松而享受。我连上电池,按下电源按钮,用便携式示波器检测晶振输出波形——一串漂亮的正弦波出现在示波器上。

    “起振了,主板上电了。”

    “就是说……解决了?”

    我拿出新屏幕,插上排线再次开机,经过几秒等待之后,亮起的屏幕上出现了进Windows的标志。

    “呼——齐活!”

    “耶!!!!”

    嬴小绕一跃而起,站在床上欢呼雀跃,简直把病床当蹦床了。

    “耶!!!耶!!!!!!!”

    然后又问我:“这根电线怎么办?以后一直这样吗?”

    “反正封在外壳里,你又看不见。”

    “您这次给我换的晶振是好的还是次的?”

    “日本原装进口,精工爱普生,我就没给人装过这种高级货!”

    “哇!!怪不得这次收费也高了!这么一颗多少钱?”

    “一块六呢!”

    “哦。”

    她看看示波器上的波形,又问我:

    “您总说的这个‘晶振’,到底是干什么用的?”

    “用于产生一定频率的振荡信号,一台电脑里的晶振有好几个,具体给你换的这个叫实时晶振,是用来计时的。”

    “计时?”

    “晶振的核心是一块微小的特定形状的石英晶体,给石英晶体通电就会在压电效应下产生振动,这个振动的频率是非常精确而固定的,精确到什么程度呢?可以通过振动次数来计算时间。这是一块用于计时的32768赫兹音叉晶振,也就是说它一秒钟振动32768下,正好是2的15次方,经过分频电路正好能得到1赫兹的信号,你电脑右下角的时间也就跳过去一秒。你生活中所有用电计时的东西,电子表、闹钟、手机、各种家用电器,所有原理都是这个。”

    “都是这个……从几分钱到几块钱不等的小玩意儿?”

    “对,32768晶振。”

    嬴小绕若有所思,也不知道思维又发散到哪去了。

    “一秒钟三万多下……振得好快啊……”

    “对,三万两千七百六十八下。”

    “比我的心脏跳得快多了。”

    “呃……那是肯定的……”

    既然电路调通了,我把平板攒起来,屏幕用胶粘好,扣上外壳,拧上螺丝,递给她:

    “修好了,玩去吧,不要你钱。”

    “真哒?!那怎么行!不能让您白干活!何况屏幕和晶振还是您花钱买的呢!”

    “先欠着,别用你妈给你的零花钱,等你自己赚钱了再还我。”

    她的眼神稍微黯淡了一下,不过马上就点点头:

    “嗯!谢谢您!”

    她也没看电视剧动画片之类的,而是打开浏览器,从手机导入一个网址,跳出来的是一个倒计时网站,倒计时29天,这是糖水市软件对她剩余寿命的预测。天后面是时,时后面是分,分后面是秒,数字一秒一秒地跳着。

    “这个倒计时也用了您说的晶振吗?”

    “毫无疑问,这个软件的服务器里一定有颗精度很高的实时晶振。”

    她就这样盯着跳跃的数字,不仅没有绝望和沮丧,反而露出一丝喜悦的笑容。

    “这颗晶振还会为我震动800多亿次,这是多大的数字啊!”

    等电烙铁冷却后我把工具收回箱里,把床头柜腾出来给她放零食和水,安静地让她玩电脑,没能理解她喜悦的点。她甚至还把耳朵贴在平板电脑上:

    “我感觉我好像能听见石英晶体振动的声音。”

    “是吗?什么声?”

    “哒哒哒的,好多啊,还有800多亿……”

    ………………

    晚上她爸妈带着她弟来了,一家人相拥而泣,不在话下,对我也是百般感谢,自不必说。我趁他们哭的时候出去吃了碗凉皮当晚饭,回来之后她们已经哭完了。她弟只待了半个小时就被她妈带走了,剩下她爸擦干眼泪,几次开口却欲言又止。

    “小绕啊,有个事我想跟你说……”

    “您说。”嬴小绕擦擦眼角说。

    “我跟你妈今天下午一直在商量,已经初步得到一个结果了,就是说,我们还是想让你接受治疗。”

    “我自己不想。”

    “我们知道你肯定害怕,但是从理性思考,既然这是唯一可能让你活下去的方法,那么有什么理由不去试试呢?治疗费不是问题,亲戚们也都很积极地资助咱们。”

    “您说的这个‘活下去’就很模糊,活多久算活下去?50年?5年?半年?29天?还是短短的10天?我觉得29天也挺好,总比10天长得多。”

    “那有什么区别吗?!那才19天的差距啊!”

    “对你们来说很短,我多活少活19天没什么区别,不如牺牲这19天孤注一掷。但我不这么认为,这几乎是我剩余时间的三分之二,我可以用这段时间做很多事,足以让我没有遗憾。”

    “如果治疗成功了,你可以做更多事,你可以继续上学,可以吃好吃的,可以谈恋爱,可以唱歌,跟你罗叔叔出去玩去。”

    “我又不是喜欢跟他呆着才缠着他,还不是他有利用价值嘛。”

    “……承认我有价值真是谢谢你了。”我说。

    “总之爸爸,您别劝我了,就当我胆小,我不敢把这宝贵的19天给牺牲掉,您说您理性,我也理性啊,我的生命还很漫长,我的时间还很多,多到什么程度呢?相当于一颗石英晶振800多亿次振动。”

    “800亿什么东西?”

    “哎呀您不懂,罗叔叔告诉我的。”

    “你罗叔叔劝你别做治疗?”

    “那倒没有,他还没发表意见呢。不过我自己很坚决,您真的别劝我了,就算我多活5年,甚至50年,但是如果有后遗症,我也肯定生不如死。楚主任说大概率会有智力障碍,连吃喝拉撒都需要照顾,你们能照顾我一辈子吗?总不能把照顾我的重任再继承给我弟吧?”

    “这什么话,我们当然会一辈子照顾你!不管你变成什么样都照顾你!”

    “你们死了之后呢?!”

    我斥责她:“你也别倚病卖病地口无遮拦!”

    她爸慈祥地说:“没事没事,问得很好很现实。我想等到那时候你弟也可以照顾你,请个保姆,或者也有那种救助站……”

    赢小绕一拍床:“不去!麻烦我弟更算了!谁都过不好还图什么!请保姆就算给再多的钱没有人监督着能照顾好我?”

    她爸也被她拍床的举动吓着了,又非要继续话题,支支吾吾地说:“……你可以……找个和你相爱的人……当然这个就得趁早……等我们没了你也成老姑娘了……”

    “怎么和我相爱?凭什么和我相爱?到那时候我连生活都不能自理,娶我还不如娶个扫地机器人呢!就算爱情也是相互的,也至少是有缘由的,到时候我能付出些什么,换来对方至死不渝地照顾我?”

    她爸明显已经辩无可辩了,但还在绞尽脑汁地接话。

    “……你能……你能……你能比如……给他生孩子?”

    我差点把喝了一半的水喷枕头上!第一反应我心想这话怎么这么的难以理喻,但是马上就发现好像也有三分道理?嬴小绕也是无话可说,似乎本想跟她爸大发雷霆,但却又没发泄出来,只剩下浑身难受。

    “您说的就算有道理,谁非得用我生孩子?没能力娶正常女孩却又有强烈的娶妻生子意愿的人?您确定这样的人能照顾好我?等我上年纪了,不好看也没法继续生孩子了,那得是多惨的人生?”

    “但你至少能活着,活着就有获得幸福的可能性。”

    嬴小绕问我:“您总该说句话了吧!您说我该不该接受治疗?”

    我一时语塞,尚未对这个问题进行过深思,我发现自己只能对原则性问题发表出循规蹈矩而理所当然的看法,除此之外的问题则是一点思考能力也没有。如果非要让我做出个选择,我也只会本能地选择相对保险的一边——不是对嬴小绕,而是对我自己来说的保险。

    “我觉得你该听你爸妈的接受这个治疗,这也是从概率考虑,理智地寻求最优解,你爸妈不会害你,一切都是为你好。你担心治疗失败失去19天?19天真的很短,等你一晃过完了就后悔没接受治疗了,就算你的晶振还有800多亿次振动,你难道能把一秒钟掰成32768份过?你把这19天撒出去,赢得毕生的时间,那岂止是800亿,那是80多万亿!”

    “那……对于后遗症的问题呢?”

    “不也有毫无后遗症的概率吗?为什么不想想乐观的可能性?这世界上得病之后智力受损的人多了去了,也没见他们要死要活的。况且医生只说你可能智力受损,没说受损到什么程度,我听说有的智障人士经过康复之后还能工作呢,生活更没有问题。我想你到时候依然可以感受到幸福和快乐,至少最基本的生理快乐还是能感受到的,吃好吃的总用不着智商吧?到时候我接着带你胡吃海塞,吃麻辣火锅,吃大龙虾,我前几天吃了一个巨好吃的泰国红咖喱,到时候咱一块吃去。”

    “给我办个出院,现在就吃去,我还能吃80多顿饭,足够把所有种类的好吃的都吃一遍了。”

    “现在你有胡吃海塞的好心情吗?”

    “照这么说以后也不会有,谁变成智障了还能有好心情啊?除非有人真把我当公主似地全身心地伺候着,伺候到我最后老死,顿顿带我胡吃海塞,那我变成智障了倒也挺好?”

    嬴小绕边说这话边看我,我不知道为啥看我,突然隐约猜到之后,后脊梁骨悚然起毛。

    “就算没人照顾你你也要坚强地活着。”我说。

    “啧!”

    尽管我劝说失败,我也算是表态了,这就是对我来说最保险的行为方式,基本上可以保证我不至于进退两难。

    她爸也说:“听见没有?你罗叔叔都这么说了,你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无论有什么困难,先尽可能延长生命再说!这个需要早做决定,明天楚主任下班之前要告诉他。”

    “今晚我要罗叔叔陪我!”嬴小绕突然说。

    “成啊,你问罗叔叔同不同意。”她爸看眼我行李箱说。

    我完全忘了她让我晚上陪她这码事,箱子里也不是用来过夜的东西,不过她爸带来一张60公分宽的折叠桌,正好能并排放在病床边上,仔细想想也没什么特别需要的东西,我也不是来旅游的。

    “那好,今晚上我在这儿吧。”

    “那就麻烦你了。”

    嬴小绕一下就开心了起来,她倒像是来旅游的,又给她爸展示修好的平板电脑,说只要有我在的话她就一定能好起来。

    “您快回去吧!别耽误明天上班!今晚有罗叔叔照顾我,罗叔叔可厉害了,电脑坏成那样都能修好,要是把我也修修,说不定明天一早医生一查发现我都痊愈了!”

    “成吧成吧,你早点休息比什么都强,别因为你罗叔叔陪你反而亢奋得睡不着觉。”

    ………………

    她爸刚一走,嬴小绕突然要点夜宵外卖,被我制止了,我说赶紧睡觉,她说这才九点,我说睡不着眯着,闭目养神,她说她太亢奋了,连眼睛都闭不住。

    “也不是因为您陪我才亢奋,主要是晚上说话说多了。”

    我还心想隔壁床的老太太啥时候回来,结果到最后也没来,晚上十点有家属来收拾走她的东西,嬴小绕问怎么回事,家属说检查出来一种罕见的病,只有新加坡的一家医院治好过,连夜转移到新加坡。

    “好啊,能治好就好。”

    “也祝你早日康复。”

    也不知半夜会不会有病人住进来,反正已经熄灯了,该睡觉睡觉。我直接和衣而睡,嬴小绕倒是洗了个澡,洗完澡我都快睡着了,也没有彻夜长谈,也没有夜宵。

    隐约听嬴小绕:“网上说晚上的医院什么都有可能看见,甚至包括一些根本不存在的东西。谢谢您今晚陪我,罗叔叔晚安。”

    “嗯嗯晚安。”

    我感觉枕头很硌疼,朦胧间意识到自己打了非常大声的呼噜,也不知道吵没吵着她,反正就这么一觉睡过去了。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早上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睁眼看见嬴小绕已经坐起来了,直勾勾地看着正前方发呆,时不时哆嗦下肩膀,不知道抽什么疯呢,我给她把早饭端来还发呆,我说该不是癫痫吧,她说不是,就是做噩梦了没缓过神。早饭是小笼包豆浆茶叶蛋,我跟她一块吃,她依然发呆,我还得一口口喂她。楚主任过来看看情况,说了一些关心的话,也没聊今天即将做决定的事,还夸她说这个阶段能吃能喝已经是前所未见的奇迹了,大部分人吐都没的可吐。听到自己跟别人有不同之处,她一自豪,逞能似地把我的两个包子也抢过去吃了,这才从噩梦的余悸中稍缓过劲来。

    “所以到底梦见什么了?”医生走后我问。

    嬴小绕甩着脑袋似乎要把记忆甩走,我说不想说得了,她却说等她再缓缓。

    “梦见什么妖魔鬼怪了?”

    “那倒不是。”

    “梦见有人死了?”

    “也不是。”

    “你不是吓醒的吧?看你一早就坐起来了。”

    “不是,反而在梦里还挺美,醒来之后才觉得有点反胃。”

    “反胃就别回忆了,得了得了。”

    “哎呀都说了我先缓缓!缓缓就给您讲!”

    我给她爸打了个电话回来,她似乎缓得差不多了,我往不太保温的保温杯里倒上热水给她捂手,沏上一块碎普洱,散发出令人安心的茶香。

    “……挺长的一个梦,可能整宿都在做,实在太过于古怪,我简直没脸描述……”

    “要是涉及隐私之类的就甭讲了。”

    “那倒没有,或者说有也不是重点,您听我说。我梦见自己接受了治疗,然后变成智障了,想说话却怎么也发不出声,想走路也必须下足了决心才能控制腿迈出一小步,想问题也想不明白,站在街上也不认识路,总之就是完全失去自理能力了。结果我还犯傻,跟我爸妈吵架,平板电脑也砸了,我妈踹我小肚子,一气之下离家出走。我在外边找不着回家的路,又好像是在学校,被人围着欺负,都是我那圈子的人,但也有被我们捉弄过的人,拽我头发,踢我裤裆,说我不要脸,骂我智障,我想逃也逃不掉,想打回去也抬不起手,努力跑出学校了又不认识回家的路,又不敢喊人帮我,因为我在梦里好像没穿衣服。但是这些都不是噩梦的重点,如果光是这些的话我一觉睡醒就忘了。”

    “嗯,慢慢说。”

    “然后重点来了。黄安羡跟黎墨帷走过来了,两人好像是夫妻,都比我高,我得仰视她们,也可能是因为我蹲着呢。他们说别冻着呀,然后把我带回家,我好像是坐轮椅上被推着,所谓的家就是黄安羡那个诊所。刚才的内容可能也就梦了十分钟,从这儿开始一梦就是好几个小时,我在他们家一住就是许多年,我的生活起居全都靠他们照顾。这个梦和我做过的所有梦都不一样,又长又清晰,细节又超多,但没有一点波澜起伏,完完全全就是我们的日常生活。比如黎墨帷给我刷牙,穿衣服,在学校时候保护我,黄安羡背着我上下楼,我们在楼下那家馆子吃饭,吃了不知多少顿。我们一起看电视,逛街买东西,去海边游泳,反正梦的细节超多,根本说不过来,包括晚上一起睡觉,睡觉前做那种事,什么什么都有。最最最不可理解的就是,这么生活了几年之后我还怀孕了,肚子胀得特别疼,生小孩的时候俩人都在我身边鼓励我,给我加油,我感动得都哭了,睡着觉真哭了,有种特别温暖的被包容感,好像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最后如何?孩子生下来没有?”

    “不知道,这时候我突然醒了。这个梦我只跟您说,您绝对不能跟别人说,任何人都不能,对着树洞说都不能,我死了都不能!”

    “成吧,我保证。你这个梦里有没有我?”

    嬴小绕回忆片刻,摇了摇头:“奇了怪了,好像还真没有,哪个阶段都没有,我还梦见培槟哥两口子,还梦见陆道长,梦见我表婶,梦见这几天见到的各种医生,但是唯独没有您。我梦见我生孩子时候也是住这么一个病房里,好像就是这张床,但是床边没有您,只有黄安羡,黎墨帷倒是站在昨天这个位置。您该没嫉妒吧?”

    “你做个梦我嫉什么妒,你说只告诉我一个人我就已经很荣幸了。”

    “嗯,梦里时候感觉真的巨温暖巨幸福,醒来之后再一回忆,真尼玛太恶心了!这个梦给我的最大启发就是坚定了我不接受治疗的决心,我就是死一百遍也不想让这样的场景变成真的!”

    “我觉得你就算真变智障了也出现不了这种场景……”

    “您呢您呢?做什么梦没有?不能光我说。”

    “没有,有也忘了。”

    “我听见您说的梦话了,用不用提醒您一下?”

    “不用,我的梦就真不说了。”

    “您才是真的别磨叽了!不带这么玩的!”

    “那我说了你别不高兴。”

    “您做个梦我不高兴什么,只要别是瞎编的就行!”

    我确实做了个梦,打死也没打算告诉她,本想编个假的,但却脑子一进水,如实地告诉她了。

    “我梦见你死了,躺在我电脑房的沙发上,就穿着你那身红衣服,周围一圈人挤在屋里,基本就是咱俩共同认识的所有人。茶几上摆满了你最爱吃的东西,鱼香肉丝盖饭、你生日那天吃的麻辣火锅、炸糕、螺蛳粉、小苹果。他们围着沙发哭,我在电脑上打字,就一直打字,也是做了好几个小时的梦,就一直在推敲词句。”

    “写的什么呀?”

    “你的追悼词。”

    “记得写了什么吗?说两句我听听?”

    “我记得写了……‘嬴小绕为我们带来了欢笑和歌声’,还有比如……‘她与病魔进行了勇敢而顽强的斗争’之类的。”

    “嗯,这倒像是之后可能真实发生的场景,这有什么不能说的,您觉得我会为这种事不高兴也太小看我了。不过,您这不是在吓唬我说不接受治疗就很快会死吧?”

    “不是,我梦里你好像是治疗失败而死的,要不我怎么说你进行了勇敢而顽强的斗争呢。”

    “现实中您到时候就写我胆小而懦弱地被病魔击败了吧。”

    “你已经很顽强了。”

    “对了,我的事跟培槟哥他们两口子说说吧,他们那么关心我,我别让他们不知情。”

    “好。”

    ………………

    培槟和榆琴几乎是火急火燎地就赶过来了,到达之前我已经在电话里用一刻钟说明了全部情况。他俩抱了超级大的一束花,又带了个游戏掌机,培槟说是他自己的,嬴小绕住院这段时间先借她玩。

    “你们还给我带这么一大束花,我住不了两天院就回家了,我已经下定决心不接受那个治疗,游戏机借我玩完了就还回去。”

    “嗯……不急……你多玩一阵……我是说你尽可能长地多玩……或者其实送给你也行……我所谓的尽可能长是指……总之没别的意思……就是说越长越好……”

    他俩毕竟还是年轻,虽然带着礼物赶过来了,但却不知道说什么,吐一个字都小心翼翼的,就好像喘口气都会刺激到嬴小绕的情绪,还不如黎墨帷来得自然,艰难地说完几句关心的话,总算是松了口气,连嬴小绕都听得费劲。

    嬴小绕说:“我明白,等我死了就还你,到时候让我爸给你,没死之前先留我这儿玩,不就是这意思嘛!”

    “对对……也不对……我当然希望你活得越长越好……也别老想自己只剩下一个月……不对不对,我宁愿相信你不止一个月……相信你能活得跟正常人一样久……啊不是,上面那句话我也没说你不是正常人……”

    “有什么好玩的游戏啊?能在一个月内通关的?假如平均每天只玩一个小时。”

    “有有!你喜欢玩什么类的?动作还是射击?比较打发时间的就是这个横板过关……当然我不是说你的时间需要打发……”

    “就是安安静静的,别太累的,不至于输了之后暴跳如雷的。”

    “我这里有个驾驶类游戏应该适合你。”

    “我最不喜欢赛车了,连电脑都跑不过还喜欢撞树,还不如让我开现实中的卡丁车呢。”

    “不是竞速,就是安安静静地自己开,《涿州面包车模拟2》,一单单拉货,一笔笔地攒钱,靠辛勤的努力买下属于自己的爱车,有荣光、小康、之星、小海狮等等20多种选择,都有车厂授权,你看这建模多精致,看这超大量的改装选项,还有高仿真的物理碰撞效果,没事时候打开游戏接两单活儿,欣赏欣赏拒马河沿岸的大好风光,远眺耸入云霄的容和科创中心二期,实在是心旷神怡,陶冶情操。钱多之后你还可以雇司机组建车队,成为涿州同城物流业的领军人物。”

    “这个不错!这个适合我!还能跟罗叔叔开一样的车!”

    嬴小绕立刻就玩,培槟手把手教她,几分钟就上手了,玩得不亦乐乎。榆琴除了最开始关心两句,后面也不知道说什么,就只是抹眼泪,看嬴小绕发呆也抹眼泪,可能觉得她内心绝望,看嬴小绕高兴也流眼泪,可能被她的坚强和乐观打动了,嬴小绕也不劝她,把苹果洗干净给他们吃,榆琴哭得更加稀里哗啦的,可能是感动于嬴小绕都快死了还给自己洗苹果。

    “谢……吸溜……谢谢……”

    “卧日又撞护栏了!啊啊我的车灯!!!购买维修工具……只买得起5块钱的宽胶条。”

    不过这俩人唯一就是,对她今天要决定是否接受治疗的事闭口不提,尽管我在电话里已经把情况说了,他们也丝毫不表露自己有任何倾向性,我想这才是最保险的做法,比我的保险多了。

    榆琴擦干眼泪说:“那……小绕妹妹……我们一会儿还有课,就先回去,明天再来看你,你有什么想要的跟我们说,给你带。”

    “好!谢谢培槟哥榆琴姐!等过两天我出院了咱一块吃好吃的去!上次罗叔叔带我吃一个清汤海鲜火锅巨美味,当时我们就说带你们一块尝尝。”

    培槟说:“没问题!这顿海鲜火锅提上日程了!”

    他俩挥着手走出病房,我也跟出去,把他们送到电梯口,培槟才小声跟我说:

    “辑哥,我就一个事想多句嘴,你先说你爱不爱听?”

    “爱听,你说。”

    “无论如何也要坚持让嬴小绕接受治疗。”

    “我本来就是啊,还用你说。”

    “她们家也坚持吧?”

    “当然,有什么理由不坚持,毕竟有概率能活下来。”

    培槟没有半点笑容,不停地摇头叹气,跟个老头子似的。

    “唉!也太突然了,我之前猜到过她脑部有病变,没想到这么严重。”

    “没事没事,她比你们想象的乐观多了,不是强颜欢笑,是真的气定神闲。”

    “我看你也挺气定神闲的。”

    “我昨下午还给她修电脑来着呢。”

    “挺佩服你。”

    电梯来了,正好嬴小绕她爸妈上来,看见培槟和榆琴,满脸亲热。

    她妈说:“……嬴小绕这孩子早熟,老嫌她同学幼稚,没有能聊得来的,只有你们才算是知心朋友,这个病她让你们知道了也没让学校知道。”

    她爸也说:“咱们都一起劝劝小绕接受治疗,有一丁点成功概率也比直接放弃强,可能是小绕懂事,担心手术费太高了。”

    榆琴说:“叔叔阿姨放心,我们也都在为小绕妹妹加油呢,只要她保持这份难得的乐观心态,什么样的奇迹都可能发生!”

    我们这些关心她的人互相勉励的同时,嬴小绕在病床上啃着苹果开着面包车一路狂飚。

    ………………

    她爸妈来了也只跟她简单地聊了两句,然后就不知道去哪层干嘛去了,反正嬴小绕正开面包车开得热闹,对她父母的到来也没怎么表示欢迎。我就这么看她玩,边看边在她耳边絮絮叨叨,说她还是应该考虑接受治疗,连哄带劝也没有用。

    “你觉得游戏好玩吗?是不是想再玩上一辈子?而不是只玩30天吧?”

    “是是。”她开着车不理我。

    “而且其实你也没有30天啊,据说后半段你会难受得痛不欲生,只有剧烈的头疼和恶心感,意识也会变得模糊,那能算得上是你的时间吗?别说做想做的事,说不定只会疼得满地打滚,乞求自己赶紧死。”

    “那也到时候再说。”

    “到时候再说不了啦!楚主任得给你把药准备好!最迟最迟今天就是最后一天,你赶紧回心转意一下吧!”

    “好!哈哈哈,那岂不是熬过今天我就胜利了!哎呀对面撞我!”

    “你说你不怕手术失败,就怕变成智力障碍没人照顾是吧?那好啊,我照顾你,你活多久我伺候你多久!哪用得着什么黎墨帷黄安羡之类的!”

    嬴小绕抬头跟我对视大约三秒钟,继续开她的小海狮。

    “我帮您把这话收回去了,避免您到时候后悔。”

    “我————不后悔!”

    “记得黄安羡说过的话吗?您对我这么有耐心有相当一部分原因是异性相吸,您当时没否认,现在当然也没什么否认的余地了。在这样的情况下,您确定不会后悔吗?我如果连正常人的智力都没有,更谈不上魅力了,您对我的照顾有什么动力?不就只剩刚才您的那句承诺?所以免了,我替您收回去了,您如果要找个相伴终生的人,肯定不希望只用她来生孩子?”

    “你在说什么生孩子?!我不会对你做那种事!你看我像那种人吗……”

    开着车的嬴小绕突然怒了,狠狠地把一个苹果核扔出去作为发泄,着实把我吓了一跳,但她接下来的语气却没有太过高昂,仿佛扔东西的行为只是她瞬间的神经质发作。

    “退一亿步讲,我要真变成弱智需要找个人伺候,我希望他纯粹只图我是个女的,只把我当成泄欲和生殖的工具。如果现在有个人说嬴小绕我照顾你一辈子条件是不停地给我生小孩,我说不定也同意了,安心地变成智障也无所谓。如果有个人说我照顾你一辈子是因为同情心发作不忍心看你早死,你就心安理得地接受终身照顾吧,我只能说有多远滚多远,别再废话连篇了!然后我说的这个后者就是您。”

    “为什么?!你是不识好歹吗?!!!”

    “人在接受他人的付出时,总要知道是为什么,总该知道自己有什么价值,有何德何能,才能接受这份沉重的付出。否则的话,我不是说会良心不安或者受之有愧——您就当我是小人之心吧——我单纯只是不相信对方会这么好。”

    “你……不信我?”

    “我非常坚信您在此时此刻的心血来潮热情澎湃的同情心,但不信您未来也能这样。到时候多半就是两条路,一个是您强忍痛苦坚持伺候我好多年,最后说不定自己也疯了,还一个就是半道把我给扔了,扔给什么智障人士救助中心之类的。为了避免所有这些情况的发生,也不想便宜某个只想用我生小孩的人,我不如别活到那时候。”

    “记得我第一次同意给你做心理咨询是为什么?是为了替你爸妈管教管教你!现在我还要管教你!让你别再瞎胡闹了!你爸妈至少还能照顾你好几十年,大概率根本用不着别人照顾你,没准最终你还是死他们前头,我说话不好听你会意就成。你跟他们还用得着找什么自己的价值吗?你对他们的陪伴就是最大的价值。”

    “嗯,我同意。”

    我略感惊讶:“你同意?!那你还不……”

    “但是要从这个角度讨论的话,得我爸妈亲自来说,您说的再好听也没用。”

    “不是所有人都能脱口而出一套一套的理论,我这也是在替他们发表心声,一会儿等他们来了一块讨论,他们肯定也会同意我说的话。”

    “好啊,等他们来了一块讨论。”

    “包括你说你梦里也是因为吵架才离家出走,才有了后续故事,所以你就别吵呗,你就踏实家呆着。我想你也不会智障到连吃喝拉撒都没法自理,顶多就是不上班在家啃老,陪你爸妈过日子不也挺好的?谈不上他们照顾你,可以说是你们三个互相照顾,平常你们一家三口住,周末或者节假日你弟过来,你爸妈有退休金,你弟到时候也有工资,养活你不是问题。你就负责好好活着,活着陪他们,现在多少老人和子女住得远一年都见不着面,当爹妈的能找个由头把闺女留自己身边一辈子也不错。你如果想要小孩可以找找精子库,想生小孩自己生,不像那些单身老男人还得满处找人代孕,给你爹妈生个外孙子就更热闹了。”

    “嗯……”

    “我也可以经常去你家看你,给你带好吃的过去。”

    “您能经常来吗?以后您不在鲜露市了怎么办?”

    “我不在这儿还能在哪?”

    “比如……回老家去了?”

    “我老家就本地啊。”

    “哦?我怎么总是下意识以为不是?”

    “怎么可能不是,不是的话我凭什么把店开这儿呢?”

    总之又扯了半天,好听不好听的话都扯出来了,全然不像培槟谨言慎行地不刺激她的痛点,为了让她接受治疗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

    下午她爸妈过来了,我已经大概想好了怎么提出这个话题,引导她爸妈以她能接受的方式哄。

    “……就算万一万一真的留下后遗症,你们转念一想是不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一家人就这么一起生活着不也挺好?小绕在家的时间多了也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比如看看电视剧,玩玩游戏,或者培养艺术方面的兴趣爱好,听说很多智力有障碍的人反而在艺术方面灵感迸射。谁说只有遵循大部分人的人生轨迹才算是完美的人生?最大的幸福来源莫过于家人的陪伴……”

    “是啊是啊!”她爸也说。

    她妈也说:“治好之后你想要什么我给你什么,只要是我能给得起的都行,上不上学随你,长大了赚不赚钱也无所谓,大不了妈养你一辈子——不管你有没有后遗症!”

    “那我还不在家闷死!”嬴小绕说。

    “所以我说你爱干嘛干嘛,家里钱你随便花,我跟你爸的遗产也留给你,昨天我们都跟你弟说好了,等我们没了之后你就由你弟照顾,不许把你送进什么救助院,你就踏实在咱家住着就行。”

    “罗叔叔设想的是我就算手术成功了也还是大概率比你们死得早,所以什么遗产或者让我弟照顾之类的不用说。”

    “你罗叔叔这么说的?说你比我们早死?”

    “可不嘛。”

    她一点都没遮拦,我略感尴尬,不过至少她是在参与讨论,已经不像昨天或者上午一样断然拒绝了,这样下去有很大希望能劝服她同意治疗。她一直在和我们讨论,讨论未来的各种情况,如果只是轻度后遗症会是什么样的场景,如果变成植物人又该如何,会不会影响她弟娶媳妇,家里今后的生活会拮据到什么程度。我看她确实在认真讨论,以为她的态度在转变,但很快发现自己简直太过于天真无邪了。

    临近五点半的时候,嬴小绕问:“楚主任是不是快下班了?是不是必须要告诉他咱们的最终决定了?”

    我早忍不住想催她了,此时终于说:“对对!快做决定!”

    嬴小绕清清嗓子:“那我最终还是决定——不接受治疗。”

    我一下就急了:“怎么又不接受了?!刚才不是一直聊得好好的吗?!”

    “我太知道我爸妈了,他们肯定想要绕过我的意见去替我同意治疗,所以我是故意表演给你们看的,装成活动心眼的样子,把他们拖在这儿,拖到时间耗尽,其实从始至终就没打算接受治疗。”

    我简直急哭了:“你这人怎么这么执拗不堪?!你怎么就这么喜欢耍小聪明吃大亏呢?!合着我们一个个都害你呢,你犯得着跟我们斗智斗勇?!!!”

    再看嬴小绕爸妈,却是没有惊慌愤怒,一丝一毫也没有,反而有些欲言又止。不过最终还是欲止又言,她爸说:

    “小绕啊,跟你说个事,就是说我们中午和医院讨论了一下,确实可以不需要你的意见就帮你同意,因为你近几个月的病历上确诊过精神类疾病,所以我们作为监护人是可以替你签字的。”

    嬴小绕的笑容瞬间凝固了:“……所以你们想怎么样?现在也来不及了,已经过五点半了,医生也下班了吧?”

    她妈说:“我们中午就替你签完了,下午也是假装劝你,反正这事已经落定了,你就等着治疗吧。”

    我第一反应感到这一切都无法理喻,反驳之词脱口而出:“你们明知小绕不是神志不清的那种症状,怎么能擅自贬低她做决定的能力……”但紧接着赶紧回过神来:“……当然小绕能接受治疗是最好不过的,无论如何这是最优先事项,我相信她也肯定能理解你们的苦心,稍微调整心态就能积极乐观地接受治疗。”

    气氛有点尴尬,一度非常安静。

    隔了几秒我还问嬴小绕:“是不?”

    又隔了几秒,嬴小绕突然“哇!”的一声哭出来,声泪俱下,又哭又闹:“是个屁!你们知道什么?!你们什么也不知道!!!医生也不知道!我不能接受治疗!你们把我害惨了!!!本来我还能活的,现在彻底死了!!!”

    我问:“你凭什么现在就彻底死了?”

    “您不知道我是一只杜鹃吗?!给人类用的化疗会把我毒死!!!怎么办呀!!!本来我还能有机会出来!这下只剩9天了!!!彻底来不及了!哇啊啊啊!!!我彻底完了!!!”

    她妈说:“你都好几天没扯自己是鸟了,怎么这会儿又扯上了?”

    “我一直是啊!!!我一直是啊!!!!!!!”

    这时突然有一群人进来,是要在隔壁床住院的病人和家属,嬴小绕赶紧收了眼泪,说了句:“今晚上不用人陪,你们全都回去吧。”

    “可是你……”

    “可是什么?!你们直接把我捆起来算了!要不现在赶紧走!要不把我捆起来!否则的话我一头撞死在墙上!”

    旁边床的人只看她一眼,继续忙碌着摆放东西。

    “走,走!”她爸拽着她妈说。

    于是我们起身,我也只说了句晚上早点睡,临出门时候嬴小绕说句等会儿。

    “罗叔叔等会儿,晚饭不是给您也订了嘛,还不吃完再走。”

    我说我再陪小绕待会儿,她爸妈稍安了心,叹着气点了点头先回去了。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