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Z哥的承诺
回家之后只是稍微把工具收拾好就睡觉了，阔别一夜的床却睡得不安稳，满脑子都是下午的事，也没法为落定嬴小绕的治疗而开心，我预想的理想状况是劝说她同意接受，而不是绕过她的意见采取强迫手段，虽然事实证明她确实不会接受，甚至不惜拖延到最后一秒再言辞否决，但她毕竟是治疗的接受者，思维除了执拗之外也没有不清醒之处，如果不给她决策的权力，她的大脑会不会因为抑郁而凭空自我毁灭？不过又转念一想，反正都是死鸟当活鸟医，哪还管她抑不抑郁？想到这里我不知道自己是该替她难过还是开心，想着想着就不安稳地睡着了。
半夜不知几点，只觉得隐隐约约地醒了，却又没完全醒，耳边有难以分辨的杂音，稍一分辨，杂音变得清澈起来，是悦耳的咕咕声。不知为何今夜的月色格外明亮，透过窗户照亮了房间里的一切，照亮了写字台，照亮了墙上的画。写字台的转椅背对着我，我似乎看到有人坐在上面，不整齐的长发披散在椅背上，扶手上也有赤裸的胳膊搭着，悦耳的咕咕声也是她发出来的。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小绕来啦？别用我的卫生间，用外边公厕。”
“没关系，我再也不用上厕所了，我是嬴小绕的魂儿，我已经死了，失去求生欲自杀了，咕咕咕咕，谢谢您对我这段时间的照顾。”
我突然极度悲伤，不能自已地哭出来：“你别死，好好活着，你要是死了的话你家人该多伤心啊，你还有漫长的人生没体验过，就这么死了多可惜啊！是不是我害了你，我不该劝你接受治疗。”
“我听见您说不能贬低我做决定的权力，所以是来谢谢您的，这样一来我也能安心地去了，替我向大家说再见。”
我哭着说：“别走！现在说不定还有治好的希望！你要是走了就彻底没了！”
嬴小绕突然转过来，背对着月光的脸庞被阴影笼罩，我稍一害怕，却听她用轻柔的语气说：“您是不是也想跟我做黄安羡那种事？想的话随时说，我随时同意，没准还能跟您生个小孩呢！”
我大怒：“怎么又说这种话？你看我像这种人吗？！”
“这是我对您的感谢，没有您的话我也不会在生命的最后阶段这么快乐，我没什么可以拿来报答您的，能给您的只有这个，抱歉没有把初夜权留给您，您别嫌弃我就行。”
我再次痛哭流涕：“不用，好孩子，我心领了，你安心上路就行，你都死了还在想用这种方式报答我，你该多不好意思啊！”
阴影中一只手伸到清冷的月光下：“死了才好意思呢，什么顾忌都没了，您就放心地来吧，不用负任何责任，拿小棍打我手心儿，我这种坏孩子最欠打了，您快来惩罚我呀，狠狠打疼我的手，让我不停地惨叫，咕咕咕咕，来呀来呀~”
这只月光下的小手仿佛是用夜明珠雕琢而成的，纯洁而无辜地伸向我，还在继续缓缓前伸，使月光沐浴着自己的手腕和胳膊，当我看到她的白臂膀，隐约联想到了裸体，进而联想到生殖器，想到之后一系列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之事，一些原本模糊而阴暗的东西逐渐变得明亮且清晰。
“惩罚你？惩罚你还是应该的！我上学时候最恨的就是你这样的小姑娘！你的每一条属性都精准地踩在我的雷点上！啧啧，快伸过来让我打打，打疼了可别怪我不懂得怜香惜玉……”
我迫不及待地抓住她的小嫩爪子，她却嗖地把手缩回阴影！
“您还来劲了！赶紧醒醒吧！”
“什么？！”
然后这只手狠狠抽了我一嘴巴！！！
透过窗户洒下的光柱突然如一盆冰水般泼在我身上，我感到自己疾速下坠，就连这份失重感也莫辩真假，没摔到任何坚硬的平面上，也没摔疼，只是摔回到我自己的身体里，我依然在自己卧室，仿佛刚才灵魂出窍的不是嬴小绕而是我。
“呼……呼……”
我看看熟悉的天花板，稍微松口气，又想起这几天持续阴天，哪有什么皎洁月色，甚至我的一半窗帘是拉着的，照入屋里的只有云层漫反射下来的城市灯光。
但就在那不明不暗的墙角里，我看到了————
一副惨白的双目圆睁的嬴小绕的脸！
“啊！！！！！你是人是鬼？！！！”
“我是鬼，来索命的。”
她穿着病号服，浑身没有半点血色，一步步缓慢地靠近我，我吓得蒙着被子惨叫：
“不关我事！我希望你活着来着！！！我对你这么好！你不能害我！！！！！我没想打你手心！”
被子外面没有动静，我也不敢扒开看，就这样瑟瑟发抖地等了十多秒，被子突然从外面被人掀开了！我又吓得一哆嗦！
“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嬴小绕在我床边捂着肚子狂笑不止，我镇定一下，打开灯，货真价实的嬴小绕就在我眼前，穿着病号服，裹着我楼下的毯子。
“嬴小绕我草泥马！！！！！！！！！”
“哈哈哈……哎呀……您别生气……您问我是人是鬼，我就突然想开个玩笑……”
“你怎么进来的？！！”
“我看您平常都在车里搁把备用钥匙，然后今天您忘锁车门了，我一试就拉开了。”
“我是有时候忘锁车门，也没什么好偷的，防君子不防小人。你私闯民宅还装神弄鬼，你怎么这么缺德？！”
“闹着玩嘛！我知道错了行不？”
“而且不对————你怎么跑出来了？！！！”
“我就是跑出来了，轻轻松松，毫无难度。”
“我还得夸你厉害还是怎么着？你给我赶紧回去！”
“回是肯定不回的……”
我拿手机准备打电话，嬴小绕抓住我手说别打，我当然是要打的，她就用暴力抢夺！我制服她当然不在话下，吃亏就吃在躺床上没坐起来，她用浑身体重压着我说不准打，我从左手换到右手，她又压我另一只手，甚至试图爬上来用膝盖压我胳膊！
“真的不行……我不回去……哎呀您还换手……嘿……”
隔着单薄的病号服，我感受到她的体温，确实是人不是鬼。为了阻止肢体冲突继续发生在我床上，我暂时妥协：
“不打了！不打了行不行？你先下去！”
“那您得把手机给我！”
“私闯我家还抢我手机？你把我杀了都没人知道！给我起开！滚！再碰我一下试试！！！”
她不仅不滚还继续抢，我完全低估了她死皮赖脸的程度，我一边试图翻身一边奋力推她，危机关头也顾不得颜面了，然而令我感到极度丢人的是，就算我认真反抗还是被她把手机给抢走了！
“呼……您先别急……答应我不打电话我就把手机给您……”
“信不信我把你绑回医院去！！！”
“信！信！！！但是我真不能回去！我预感他们治不好我，送我回去就是让我早死！您别激动！我知道我无理取闹但是您也别激动！”
“我不激动，你把手机给我，我暂时先不打电话成了吧！”
“一会儿也不能打。”
“赶紧给我！！！！！”
嬴小绕递给我手机，我刚拿起来，她又拽我胳膊。
“我看时间！！”
“哦哦哦。”
现在刚两点半。
“真该把你送精神病院去打两针镇定剂，我说你脑子清醒真是瞎了眼了！”
“精神病院也行啊，就是先别让我回肿瘤医院了！”
“啧，你先出去，我穿衣服。”
“我不出去，没事您穿吧。”
“你换衣服时候我没在旁边参观着吧？！你也平等地给我点隐私成不成？！”
“也是……那您快点……我就在楼下等着。”
我穿上秋衣秋裤，这才稍微回了回神，嬴小绕在楼下，手机在我手里，我本可以趁这个时机联系个谁，但却突然对她产生巨大的畏惧，怕她万一发现了做出什么更加过激的举动，威胁她自己或者我的人身安全。此时此刻我终于有点理解黄安羡为什么从她身边逃跑了。三两下把全身衣服都穿好，又给嬴小绕翻出个长羽绒服，走下楼去，她就在楼梯口仰视着我。
“没偷偷给谁发短信吧？”
“有，我报警了。”
“没有吧？您别开玩笑，快好好说！”
“没有！！！衣服穿上！”
她早就冻得浑身发抖了，赶紧把羽绒服穿上，依然冷得裹住毯子。沙发上有个塑料袋，里面是她带出来的全部家当：关着机的手机、平板电脑、培槟的游戏机和三个小苹果。
我仿佛还迷迷糊糊，不知眼前的一切是现实还是梦，掐自己确实有痛感，眼前的嬴小绕也是真的嬴小绕。
“梦里也是你，现实里也是你，我又半梦半醒的，甚至不知道刚才我梦和现实的切换是在什么时候。”
“当然是我打您脸那一下子了，之前的都是做梦。”
“果然如此…………嗯？”
不过我也没空管梦的事了。
“怎么过来的？”
“走过来的。”
“这么远？！光脚穿拖鞋走过来的？！”
“嗯。”
清明时节雨纷纷，毛毛细雨下到晚上居然还飘上雪了，市政供暖又停了，裹着被子都觉得脚心冰冷，更别说她连袜子都没有。
“瞧你冻得嘴片子都白了。”
“我还贫血呢，晚上给我抽血来着，说要提取什么细胞。”
“所以你到底想怎么样？干嘛来找我？你明知道来找我我也是把你送回去。”
“我无处可去了，只能想到来找您，我也不知道自己想怎么样，要不然您再劝劝我爸妈别做治疗了，或者我就在您这儿躲八天到治疗期过去。”
“我肯定不会跟着你瞎闹。然后就是，如果你不做治疗，你打算怎么办？出院然后等着死？”
“不是啊，等我彻底没有治疗希望了，我就会再求您拆开我的脑子把我放出去。”
“都到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惦记着这事？！”
“这是唯一能拯救我的办法，我当然得惦记着。”
“唉——！！！”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往楼上走：
“我去打个电话，你自己从饮水机接热水喝。”
“给谁打电话？”嬴小绕警惕地问。
“你相信我。”
“相信您……什么？”
“你相信我。”
和嬴小绕对视几秒，她说行吧。
“反正您给谁打电话我都听得见。”
………………
“Z哥，还记得上次你说可以帮嬴小绕找大夫吗？”
“一直惦记着呢，大半夜给我打电话就为这个？明早说吧。”
“就说两句！就是说你现在还能找着不？”
“我说能找就一直能找！明早上再说吧！”
“不是！现在出新状况了，她原先只是胡言乱语说自己是鸟，但是现在真确诊出脑瘤了，只能活一个月都不到，所以你可能得帮我找个专看脑瘤的大夫，不是治精神病的了。”
“我都跟人打好招呼了你让我换一个……不过也没事，无论精神病还是脑瘤都是脑子里的事，他应该能融会贯通。”
“这……”
“但前提是你得把她带过来，大夫不会亲自找你们去，哪怕他能给你免了出诊费，你得全程给他配五十个专业保镖，所以还是你们亲自过来吧——小姑娘能不能下床？
“别说下床，这天气还大半夜穿单衣服瞎跑呢。”
“哪天要来提前跟我说一声。”
“没有哪天，就现在，现在我们就出发，下午两点就到了。”
“那不行，你得顺便给我带点东西，CPU、显卡、内存、硬盘，什么都要，尤其CPU，越多越好。”
“我上哪给你进货去？嬴小绕大半夜跑过来……”
“你就用这一车货换我给你找个大夫，啥时候准备好了啥时候过来，出发时候说一声就行，我在老地方等你。你要是没钱进货的话，钱现在打你账上。”
“好好！我尽快！你先跟大夫说一声做好准备！”
挂了电话我看Z哥还真把初笔货款先打过来了，钱多得足够把车里塞满CPU，我根本就没见过这么多钱，但此时此刻对这一长串数字一点触动都没有。虽然现在才三点多，但也不想再等了，直接联络平常那几个熟悉的供货商，大半夜把他们挨排吵起来。
“喂？我，罗维辑。”
“啧！什么事？”
“你那CPU有现货不？”
“这刚几点啊？你是不是有病……”
“只要高端型号，越多越好，有一百片收一百片，有两百片收两百片，这次不跟你砍价。”
“卧槽卧槽？！！！700多片收不收？504片i9加264片R9，还有少量盒装的，得按盒装价给我。”
“都行都行！盒都拆了！但是仅限今天上午十点前给我送来，现货现款。”
“哎呀你早说，我这批货正要明天进来呢……但是没事！保证十点前给你！用不了！七点前给你！我最近正好醒得早！早起拉货不堵车！”
“别跟别人说是我要的。”
“明白明白，就跟上次那批电源一样。”
我然后又联络培槟：“睡着呢不？快起来！不管你怎么出学校，翻墙出来也行，马上过来帮我干活！”
“怎……怎么了？！”
“给你二十倍加班费！”
“你是犯了什么法准备跑路？！！”
“不是！再废话别来了！”
“来来！我这就去！”
我下楼去，嬴小绕瞪大眼睛仰视着我，手里握着杯子，一口都没喝。
“我听见您说糖水市之类的了？！”
“没听错。”
“一会儿培槟哥来了用不用我躲楼上去？”
“不用。”
培槟果然以最快速度赶来了，看见嬴小绕在我家，惊慌地问我怎么回事。
“把车里东西都卸下来，像以往一样把后排座椅都卸掉，一会儿有三批人来送货，七八点钟来，清单在这儿，帮我装车。”
“……i9每托盘21片共24盘？R9每托盘12片共22盘？！！还有显卡，还有还有……你这是要装几百万的货？！”
“我雇你来是听你废话的？！”
“好好，我干活。”
“我带嬴小绕去糖水市看大夫，这批货顺便给Z哥送去。”
“形势都这么紧张了你还在给他供货？！涉及糖水市已经不是普通的走私罪了！而且等等……你能给她请糖水市的大夫？！”
“我没在跟你讨论！你要是不干就滚！”
“好好好！”
“与其让你疑神疑鬼不如告诉你怎么回事，仅此而已。嬴小绕自己跑出来的，我带她看病去，你别让任何人知道，她爸妈问你就说这两天没见过我，只知道我出远门了。来，帮我抬。”
“用我帮你开车吗？”
“不用，一会儿卸完椅子给我上便利店买十瓶力保健去。”
“成，但是要不你也睡会儿，椅子我一个人拆就行，人来了我给装货，等你起来再给他们一块结钱。”
“也行吧，谢了，再给你安排个事，等早市六点开了你尽早给嬴小绕买套能穿的衣服，里外上下一整套，袜子越厚越好。”
嬴小绕出来说：“万一我爸妈来了呢？医院肯定马上就发现我没在，说不定现在已经发现了，正找我呢。”
“我没打算隐瞒你来找我的事，唯独别让他们知道咱去糖水市就行，所以想想说辞吧。我打算说我带你旅游去了，顶多三天回，不耽误事。”
培槟说：“是不是有点不太合理？她跑出来找你，你带她旅游？”
我说：“他们这一家子已经有诸多的不可理喻之处了，我凭什么跟他们还得事事理喻着？”
嬴小绕说：“那得避开他们，赶紧出发也就不会被他们抓回去了，上车之后再跟他们说。”
培槟又问：“要是让她爸妈知道你们去糖水市又怎么样？”
我说：“先别，你没听那些跟糖水市相关的血雨腥风的传闻嘛，我不想让他们担心，而且确实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也是也是，我迷糊了，何况你还拉着几百万的货。”
“我先睡会儿去，先麻烦你了，嬴小绕也睡会儿去。”
“嗯。”
嬴小绕正要往沙发上躺，我说你上楼睡我床上去，我睡沙发。
………………
我以为自己会亢奋得睡不着觉，结果一沾沙发就着了，而且居然罕见的一觉无梦。再醒来时已经是大上午了，依然阴冷不见阳光，雨夹雪也若有若无地下着，迫使我把刚收进柜子里半个月的奶牛羽绒服再穿上。培槟正和几个人忙忙碌碌地装车，基本上都填满了，我把账结给他们，他们都满心欢喜而疑惑。
“你这是要开台式机组装厂啊？”
我不理说话的人，也就没人再开口，他们完成工作之后各自走了。培槟把货物用黑布蒙上，车门关好，确保从外面看不出里面是什么。驾驶室里有他给我买的东西，矿泉水三明治和一堆零食，整整十瓶力保健，还有一套嬴小绕尺寸的衣服，包括粉色的卫衣卫裤和运动鞋，而且他还给我把油加满了。
“实在是谢谢你了，我去叫嬴小绕起来……”
“快去！快去！！！”他把我推进屋。
我正纳闷怎么回事，眼见的一个熟人就过来了，竟是嬴小绕表婶！这大姐气势汹汹，明显就是朝这边来的！我本没做什么亏心事，不过还是被培槟推推搡搡地推进屋了。
“我找你们老板！罗维辑在不在？”
“您找他有什么事？”培槟迎上去说。
“我家侄女嬴小绕从医院跑了！我看是不是在你们这儿！”
“没有啊，她从医院跑了？！辑哥今天没在店里，我替他看店。”
“没在店里去哪了？”
“好像是……出远门了。”
“这不他车吗？”
“好像是坐朋友车去的，他没跟我说。”
“几点走的？几点回来？”
“都没说，我就是来看店的，他前天就把钥匙留给我了。”
众多瞎话之中，这句似乎令表婶信了三分。
“罗维辑没跟你说他去哪？是去干什么？”
“都没说，他平常也不跟我说他的私事。您要找他打电话。”
“打一早晨了，老是关机。”
“那可能是没电了，我给他发个信息，等他充上电看见了回个电话。您赶紧找嬴小绕吧，别打听辑哥的事了，你该不会怀疑嬴小绕跟他在一块儿吧……”
我虽然说要不可理喻一把，但内心依然充满纠结和恐惧，上楼去叫嬴小绕，想跟她商量要不要回医院去，或者至少告诉家里自己要去找人看病，但又不能说是去糖水市这种是非之地，这应该如何是好？我摇晃她想跟她一起商量，结果却没摇晃醒。
“小绕？小绕？？？”
她躺在我床上，呼吸微弱，也没有轻柔的咕声，要不是有体温的话我甚至判断不出是死是活。呼吸姑且还是有的，心跳似乎也还有，我继续摇晃她，全然不知该怎么办，眼泪都快急出来了！
“你快起来呀，带你去看病去了，你这时候不起来我怎么办？你要是死我手里了我怎么担得起这个责？！”
楼下表嫂还在说：“你保证你们店长没在吗？你让我进去看看！”
培槟还在帮我挡：“后边是我们仓库，您看我们这里贴的顾客止步，里边东西很乱，您说您要是不小心摔个跟头、被货架砸伤或者触电了，责任算您自己还是我们的？”
我继续摇晃嬴小绕，从床上抱起来摇，一松手她又倒床上，真的一点意识没有。我只听说过急救有人工呼吸、心脏按压，但她呼吸心跳都有，只是怎么也摇不醒，我甚至使劲掐她，掐她手心和鼻子，也丝毫没有用。我第一次感到自己陷入一个需要紧急作出抉择的情况，糖水市也许能治好她但是需要十个小时的车程，而她现在需要的是紧急治疗，把她送回医院只需二十分钟，但我又该怎么解释她在我这儿？接下来八天内还能再有机会带她去糖水市吗？如果我继续瞒着，硬带她去糖水市，最好的情况是把她救活了，回来之后怎么解释都简单，但如果她死在半道，或者干脆没出发就死在我床上了，我又该怎么办？
看着这具毫无意识也无反抗能力的身体，我突然觉得也没什么难办的，我大不了可以把她找地方埋了，让她成为永远失踪的状态，她家人可以幻想她踏上了什么美好而奇幻的旅程，而我也算对她仁至义尽了。
“我带你去看大夫，你千万别死，你死了我只能把你埋了，否则的话我跟你家人解释不清，你不会怪我吧？”
她一点反应也没有，仿佛默许了似的。
但我恍然感到不对，我不能因小失大，只有黄安羡那种脑子生锈的人才会做出冲动的行为，我必须保持理智！是时候把嬴小绕送回她家人身边了，我就算带她去糖水市也等过两天找个理由！这样想着，我走下楼去。
“表婶吧？怎么一大早来了？”
两人看见我都吓一跳。
“你这不是在家吗？！”
“我刚回来，从后门进来的。怎么了？”
“嬴小绕从医院跑了！你知不知道？”
“她从医院跑了？！昨天我还在啊！”
我一开口就觉得不对劲，明明是要让表婶带嬴小绕走的，我怎么顺口就照着培槟的剧情往后演了？
“我想看看你楼上，看嬴小绕在不在。”
“我楼上……不太方便……小绕爸妈在哪呢？”
“都分头找呢，想尽一切她可能去的地方，我说最可能在你这儿，他们说如果在你这儿你一定会第一时间通知他们，结果打你电话也不通，他们说不能事事麻烦你，说你肯定忙呢，但我就觉得不对，我觉得肯定在！”
培槟说：“怎么就肯定在了？！阿姨您不能不讲理！”
我赶紧说：“没有没有，表婶说得有道理，都怪我手机没电了，刚知道这事，否则的话甚至会帮你们一起找！可惜我一会儿还有事，没法真一起找……”
表婶说：“也不麻烦你，就让我上去看一眼就行！”
我满身冷汗，深感瞎话这东西说一句要用十句来填补，最后形成一整个瞎话体系，未来毕生都要注意别露出马脚。表婶要强闯，拦也拦不住，我干脆也不拦了，我本来也决定不瞒着他们了，等她上去看见嬴小绕了我再解释吧，我一没偷二没抢也犯不着心虚什么。
表婶正上楼，突然她手机响了，打电话的是小绕她爸，我听她爸说：“小绕来短信了！说在同学家呢！我们这就过去！”
表婶放弃了强闯，骑上小电驴就走，临走说句：
“还真不在你这儿，抱歉打扰了。”
“等我忙完就帮你们一起找去！”
看表婶走远后，培槟赶紧说：“当我今天没见过嬴小绕成不？然后你们赶紧走！”
我上楼一看，嬴小绕正坐在床上操作手机，具体来说就是把手机关了。我长舒一大口气，看来就是她间接地把表婶给支走的。
“你刚才怎么摇也摇不醒。”
“我想醒但是醒不过来，难受死了，好在这下真醒了。”
“这是你衣服，培槟给买的。”
“我不要一身粉！怎么连鞋也粉的？！我觉得太难看了！”
“我觉得好看行不？穿衣服不是给别人看的吗？”
“谁说……”
“别废话赶紧着！车都准备好了，随时出发。”
我背过身去，嬴小绕三两下把衣服给套上了，病号服和其他家当一起收在袋子里，不留半点来过的痕迹。
“罗叔叔也快点，他们到黎墨帷家看见我不在就完了！”
“那你还磨叽！！！”
我们下楼去，培槟说句一路顺风，自己先溜了，我说你也慢点溜，谁问你关于我的事你就说不知道，也不用编太离谱的故事，避免我回来之后圆不上。
关好窗，锁好门，嬴小绕坐上副驾驶，惊叹一下后面成山的电子配件，我跟Z哥说了声出发了，然后就踏上了旅程。
“埋我可以，但是得先确认我死得没救了。”这是出发后嬴小绕跟我说的第一句话。
………………
“我身上有什么不易腐烂的都摘了，塑料或者金属扣，还有化纤衣服，别留下任何痕迹，倒不是怕您被抓起来，主要是我实在不想再被人给挖出来，要埋就好好地被埋住了不要动……”
“这个话题可以到此为止了。”
“哦。”
“记不记得我说过‘你很可怜，但你身边的人也是无辜的’？”
“记得啊，铭记于心。”
“现在我想说的是，就算你身患绝症，危在旦夕，这句话也一样适用。”
“哦。”
“讲个鬼故事：你爸妈在我后视镜里。”
嬴小绕抻着脖子回头看看：
“卧槽？！握草还真是！！！”
在等第一个红绿灯的时候，我从后视镜看见嬴小绕爸妈敲我店门，他们的车停在刚刚我面包车的位置，两人都是一副焦急的样子，敲门当然没人应。
“没看见咱们吧？”
“看见还敲什么门，直接追过来了。”
他们只要扭个头就能看见我们，好在一辆农用车从后面挡住了我的车牌号。
“咱们再晚半分钟就被他们抓着了！！”嬴小绕惊呼。
“就这你还不赶紧穿衣服呢，我就该再陪你磨蹭磨蹭。”
我一拐弯，消失在车流之中，很快上了高速，彻底消失在他们的视野范围里，嬴小绕也松了口气。
“呼————！安全了！”
我拿起手机：“我给你爸打个电话。”
“您疯了？！”
“我又没义务替你保密。电话通了。”
嬴小绕赶紧住口，生怕她爸听见她的声音。
“喂，维辑，我们刚才正找你……”
“嬴小绕在我这儿，我带她转转，散两天心，最晚后天回去，保证不耽误她的治疗。”
“在你那儿？？！！！你们去哪儿？？？”
“旅个游，地方没定，可能是涿州。”
“医生说她状态不稳定，本来今天要上颅压监控仪，快把她送回来，她需要静养！”
“现在状态还挺好，最晚后天就回去。”
“我知道你事事都顺着小绕，但是这事容不得她固执了！怎么这次连你也……算了，让嬴小绕听电话，她就在你身边吧？”
嬴小绕也不说话，我也不说话。
“喂？喂？听得见不？”
然后换成嬴小绕她妈的声音，略带点哭腔：“你们去哪都无所谓，能不能至少让我听听小绕的声音？”
我心想怎么说得我好像绑架的似的。
嬴小绕终于说：“妈！我没事！明后天就回去！回去再跟你们说我去哪了！昨天抽血也抽了，也不用我在医院躺着，我找罗叔叔玩两天，你们不用担心我。”
“我们怎么可能……”
“我还有事先挂了再见！”
嬴小绕给我挂了电话，然后说：“再来他们的电话就别接了，先屏蔽。”
我屏蔽了他们的来电，不一会儿又发过来好几条短信，一条比一条长，嬴小绕看两眼说不用管。
“不管咱回不回去，至少让你爸妈知道你在我这儿，就不用太着急了，或者说换成另一种着急，总比连你影在哪都不知道好。”
“嗯，反正现在也快离开鲜露市了，抓也不可能把咱们抓回去，您跟他们说一声也是对的，先斩后奏总比一声不吭强。”
“中途除了加油我就不停车了，今天的饭就拿三明治凑合吧。”
“我先喂您吃几口，您好好开车。”
………………
我开车嬴小绕也开，一模一样的车型，我开得小心翼翼，嬴小绕横冲直撞，嬴小绕没多会儿就撞墙了，还问我怎么能做到不撞墙。
“我到现在还没问，您怎么能帮我找到糖水市的大夫？”
“我跟Z哥关系好，给他供货很多年了，他帮我找的。是不是还没跟你介绍过，纯正的糖水市老土著，又肥又猥琐，你看见了躲远点，我修电脑就是他教的。”
“哦！但是能帮我找大夫也应该不是坏人吧？”
“躲远点，邪性着呢。同意给你找大夫还不是因为我给他带的一车货，还有上次的一车电源，不知道你看不看新闻，现在给糖水市送货是禁止的。”
“所以归根结底还是归因于您的付出？”
“你以为呢，我这都是冒着风险的，所以为什么我说尽量不停车，加了油赶紧走。”
嬴小绕感动得长吁短叹，一个劲地给我喂水喂吃的，我简直得意极了。
“您也太厉害了，那可是糖水市啊！传说中能让人长生不老、起死回生的糖水市，让那里的狗舔一口都能多活三十年！您居然从那儿给我找了个大夫！沙特王爷花八百万才能请来的大夫！我不是做梦吧？您该不是上当受骗了吧？”
“上当受骗？不不不不！首先Z哥在糖水市绝对不假，他这辈子就没去过别处。然后他在糖水市还能找个假大夫吗？他在那也算半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再缺德也犯不着为了一批破显卡糊弄我……”
“没有没有！我说着玩呐！我当然相信是真的！哎呀简直太好了！就算治不好也值了！我回去该怎么跟我妈说呢？说我说我挂了个价值好几百万美元的号？”
“别别，你搜几张拒马河沿岸风光图，到时候就说是你照的。”
“没问题！啊啊糖水市……神奇的糖水市……我说不定一下就被治好了……不仅治好还能活到200岁……咕咕咕咕~~~”
“也别抱太大希望，我觉得你听到的那些传言多半都是过度夸张的。而且他们肯定不会让你进糖水市境内，就在平常我们卸货的深山老林里给你看两眼，没准什么用也没有，你也做好白来一趟的心理准备，免得到时候落差太大。”
“不可能！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大夫，不知道会怎么检查我，会不会当场拆开我的脑子，半分钟就把我治好了！我也得问问这个寿命软件是怎么工作的，如果把我治好了是不是能变成一百年的倒计时，一百年是三万六千五百多天，一天八万多秒，那就是三千多亿秒，再乘以32768……比一亿亿还多！”
“你咋还乘晶振频率呢？距离世界上第一块32768石英起振到现在都没一百年。”
“我时间也太多了！我怎么过呀！”
“及时行乐，活在当下，人生得意须尽欢，今朝有酒今朝醉，吃喝拉撒睡，桌椅板凳柜。”
“好好好！正合我意！唔……这个火腿芝士三明治简直太干了，我都快嚼出火星子了！”
“太凉了吧？搁暖气上热热？”
“包装写的是冷食。为什么会有人喜欢吃没融化的凉奶酪啊！”
“我就喜欢，谁跟你说奶酪都是热化了拉丝吃的，正经奶酪吃法都是……”
“那太好了，都留给您，我吃培根鸡蛋的。”
中途有警察让我们靠边，嬴小绕紧张地问我：“该不会是发现您用面包车拉货了吧？！我听说用客运车辆拉货是违法的！”
我说：“不会，我的这个本身就是货运版，后排所有座椅都是加装的，平常拉着你们几个满处跑才是违法行为。”
嬴小绕：“？？？？？？？？”
我心想该不会是嬴小绕爸妈报警了吧？结果停车之后警察对我们的身份也没兴趣，只说要看后边的货，我于是掀开黑布给他看。
“这么多高端电脑硬件是都是哪来的？包装哪去了？”
“矿场赔钱倒闭了，币价太低抵不过电费，把矿机拆了找地方半折贱卖，显卡只有收废品的论斤收。”
“哈哈是吗？挺干净的没尘土啊？”
“水洗过的，洪水。”
“哈哈哈真可怜，那就快去吧哈哈哈哈，没事了。”
“谢，谢谢，警察同志也辛苦了。”
于是我们继续上路。一路上嬴小绕絮絮叨叨，絮叨累了就眯一觉，眯起来又玩游戏，玩烦了又看动画，边看边吃东西，看完了继续闲扯。
“汉米尔顿老寄养在邻居家，一寄就是两三天，跟我们邻居都熟了，反而吃不惯我们家的廉价猫粮。”
“还是欠饿。”
“不敢饿他，饿他就不跟我们亲了。您是不是该加油了？”
“早在你睡觉时候加了。”
“咱还多久到？”
“还一半路呢。”
嬴小绕打开手机，划掉一些有用没用的消息推送，突然心血来潮地问我：“我想发条动态，您说我发什么好？”
我瞟一眼她的主页，已经删得一干二净了，仍有些热心网友时而留言询问她的状况。
“怎么突然想发东西了？”
“昨天晚上就想发点什么，毕竟当初有那么多人关心我，我又想让他们知道我的病，又不想显得刻意博同情似的，又怕学校的人上医院看我，您说我该发什么？”
“我哪知道你想发什么，就好比我不知道你当时删动态又是为什么，都说你动态里还提到过我，也不知道你怎么描述我的。”
“觉得自己太幼稚了就删了。”
“什么幼稚，还不都是去年的事。”
“透露了好多个人隐私不说，还把我的心理弱点都公之于众了，这样如果有人想要害我或者利用我，我根本抵抗不了。关于您我也没说什么，就说预感这个叔叔能帮我。”
“这倒也是，我跟培槟还讨论过，说你从开始发动态到最后删动态那几个月一定经历了很跌宕的心路历程，虽然我是在那之后才开始认识你的，但我对你那段时间的状态还挺感兴趣。”
“人在网上发关于自己的事，不是吹牛就是诉苦。我以为自己是诉苦，或者说只有一开始是在诉苦，后来发现自己也不过是吹牛的心态，整天想着发点什么能收到满怀关切又有意思的回复，以求助为名博得同情，获得空虚的满足感。我就是这么一个哗众取宠的人，每一条属性都精准地踩在您的雷点上。”
“后来你幡然醒悟就删了？”
“一个是害怕了，泄露了太多隐私和心理弱点；二是觉得尴尬了，尤其是想到现实中认识的人也可能在追着看我动态；而第三条最重要，就是说我逐渐想通自己是怎么回事，意识到根本不需要求助那些人了，犯不着受他们指指点点，我的求助对象就只有一个，就是您。”
“或者黄安羡。”
“啧！算了是我活该，您提就提吧。”
“可是最终我也没给你取鸟啊？”
“您这不是找了个靠谱的大夫帮我取鸟？”
“还不一定靠谱呢，说不定根本治不好你。”
嬴小绕这次没再盲目乐观，而只是一转话锋：
“我老缠着您，以近乎无理取闹的方式求您帮我，还是拆脑子这种异想天开的事，您是不是早烦了？”
“多少有点。”
“那我还有一个更无理取闹的要求，您听不听？”
“但说无妨。”
“如果有一天我不再缠着您了，已经开始放弃了，您能不能反过来缠着我，让我想起曾经的我的执着？”
“如果你好起来了，也就不用互相缠着了？”
“要真好起来了您肯定逃不出我后半辈子的人生，我说的当然是没好起来的情况，没能成功延长生命，或者延长了但身心都非常痛苦，又或者有什么比这些都更令人绝望的状况，在那之后您能不能实现我无理取闹的要求？”
“成吧，也不算无理取闹，姑且同意了。”
嬴小绕用手机朝正前方照了张相，透过挡风玻璃照高速路面，两侧是绵延的青山，头顶是致密的阴云，仪表台上是啃两口就留给我的冷火腿奶酪三明治。她把这张图传到动态里，还配了一小句话：“谢谢不离不弃”，然后点击了发布。
“不客气。”我说。
………………
但赢小绕没真的把啃一半的三明治留给我吃，至少把有自己牙印的一块吃了，边吃边喝水边说：
“既然您都同意了，那能不能顺便跟我解释下，怀疑我是糖水市试验样品是怎么回事？”
我一分神，差点错过一个重要的出口。
“你……那个……说什么？”
“还怀疑我的亲子鉴定结果是假的，是什么幕后势力给我伪造的。我就是听了您的话，才怀疑我的CT也是幕后势力PS的呢。”
“不不不，我啥时候说过这堆莫名其妙的话，你该不是做梦吧？”
“您以为就只有您睡着了能听见我说话，就不能我睡着了也能听见您说话吗？”
“不不不不，而且我睡着了听见你说话又是什么玩意……”
嬴小绕继续吃奶酪三明治：“唔~！您还甭说，这玩意我吃出香来了，多嚼两下就能尝出别有一番风味。”
“赶紧说你听见什么了！到底说什么玩意儿呢？”
“您才是该告诉我到底说什么玩意儿呢！”
“你做梦呢。”
“您别扯蛋。”
我确认路没走错，稍微梳理一下思路，然后说：
“也是上次送货时候Z哥跟我说的，说糖水市做活体试验会使用很多试验样品，是通过培养皿繁育出来的，偶尔会有些逃跑或者被救出去，也有故意放出去观察生存状况的，但他们又可能被篡改或者删除了关于糖水市的记忆，所以不知道自己来自糖水市。”
“您怀疑我是这种情况？！有什么证据？”
“什么证据也没有，没有任何方式能证明一个人是从糖水市出走的小白鼠，不过Z哥给我提供了几点信息，比如说这类人往往没有父母，就算有也是领养的，没有血缘。我就想到你爸妈有时候对你的态度挺奇怪的，经常有种置身事外的感觉。”
“您是说……我是他们领养的但他们一直瞒着我？且不说亲子鉴定的真假，我跟我妈长得还挺像的啊？而且家里还有我从出生到现在的照片，我甚至能记得自己极小时候的事，总不是我出生第一天就逃出来被领养了？”
“这就涉及另一项糖水市的恐怖之处了，以外表判断年龄和性别是没有意义的，因为那里的技术可以对人任意整容，就连高矮胖瘦都能大幅度变化。”
“所以我是怎么回事？难道曾经我是个名叫吴大直的肌肉男，整天在玻璃缸里泡着，突然被清除了记忆然后整容成女婴，又不知怎么离开了糖水市，被我现在的爹妈收养，从此以后就过上了普通女孩的生活？要真是这样的话那我曾经是什么都无所谓啊，从软件到硬件都跟吴大直没半点关系了。”
“你倒是看得开，不过可惜你依然逃不过身为吴大直的命运，因为糖水市其实对你们每个人的位置和生理状况了如指掌，你们体内的芯片在时时刻刻把你们的状态信息上传回糖水市，所以明白了吗，这些人从来没有真的逃出糖水市，只不过换了个位置继续接受糖水市的严密监控，甚至体内还有些长期试验在继续进行着。”
嬴小绕这才吓得掉了一身面包渣：“我体内有芯片？！还有人体试验在我体内进行？！！！”
“你以为呢！按照Z哥的话说，糖水市掌握着所有这些人的生死，掌握着生也掌握着死，不会对他们撒手不管导致意外身亡，甚至会以悄无声息的方式为他们提供经济支援，以免他们穷困潦倒而死，与之相对的，这些人也在以不同的方式有意无意地反哺糖水市。我就想到你爸妈给你发的巨额零花钱，以他们的收入水平来说实在是有点离谱，这笔钱该不会是糖水市通过他们对你进行的资助吧？”
嬴小绕更惊恐了：“如果这条猜想成立，我爸妈不仅瞒着我领养的事，甚至他们知道我是糖水市小白鼠？是从他们开始给我发钱的时候才知道的吗？不不不，我也没以任何方式反哺糖水市，我应该不是这种人吧？”
“我也说了‘有意无意’，你体内进行的试验就是在帮助糖水市。”
“天哪您别吓唬我，越说我越觉得是了！我就觉得我爸妈对我的态度这几个月就跟坐过山车似的，说不定就是因为他们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是因为有糖水市的什么人跟他们接触过吗？但又是为什么呢？因为我的病？我的病也不是用钱资助能解决的啊，这可是绝症！不对不对，根本不对，您说糖水市不会让这些人意外死亡对不对？”
“确实，糖水市会让他们按照设计好死法去死，真正意义上的‘掌握’生死。”
“那就说不通了：我得了这么严重的病，芯片肯定早把我的情况上传过去了，糖水市应该立刻派出医生来主动给我治疗，而不是通过我爸妈给我更多钱！糖水市不让试验品意外死亡，我却得了绝症——”
嬴小绕突然不说了，我也突然浑身冷汗，因为同时想到了某种极度恐怖的情况，令我差点错过另一个重要的出口。
“我想到了……某种可怕的情况。”嬴小绕说。
“我也想到了，应该跟你想的一样。”
“您说说看？”
“你先说。”
“您说吧。”
“你说。”
嬴小绕咽口唾沫，缓缓开口：
“该不会……我的绝症……就是糖水市为我设计的死法吧？”
这正是我所想的！我真的不愿亲口说出这个猜想，但是由她自己说出口显得更加残酷，我有点后悔让她说。不得不被迫承认：目前只有这个猜想能把所有已知条件都毫无漏洞地贯穿起来并解释通顺。
“……糖水市为什么让我死……是因为在我身上的试验结束了吗？还是说我做错了什么事，忤逆了他们的意愿？总之我是没有利用价值了？与其活着不如死了？或者说我的死就是价值本身？他们专门就想观察一下我这个病死前有什么反应？”
“先别瞎猜了，蛋事没有别先把自己吓死。”
“能让人起死回生、长生不老、返老还童的糖水市，如果反过来故意给一个人注入疾病让她死，这个人还有半线生机吗？这世界上还有人能救我吗？别说鲜露市的一个破肿瘤医院，就是转到新加坡也没用啊！治疗成功的概率从一开始就是零！我突然知道糖水市对我的倒计时为什么能精确到秒了，因为从一开始就是他们设计好的！”
“不不不，对别人也能精确到秒……”
我开着车发现不对，刚才还是走错路了！
“我艹走错了，还得往回兜，平白多出三十公里，其中有十公里还不是高速，马勒戈壁20多个红绿灯！”
“您别分心，好好开车……不对您先别开了……我是说先下高速歇会儿也好，找地方停会儿，咱们先商量一下。”
“商量……什么？”
“商量您还要不要带我去糖水市。”
不知不觉已是下午六点半，我们开了八个小时也没开出这片阴云。
………………
下了高速是个人烟稀少的小镇，丝毫没有能跟20多个红绿灯相匹配的繁荣，两侧是些破败扭曲的小平房，临街的店铺都关着张，开了半天也没看见有人影，昏暗的天色更添阴森的气氛，这种时候哪怕雨幕中走出一只浑身黏滑眼大嘴宽的人身蛙脸怪我也不会感到吃惊。
我说：“这地儿不会闹鬼了吧？”
嬴小绕说：“闹鬼了也无所谓，我注定死于绝症，在此之前肯定不会被鬼啃死。”
终于看见几间亮着灯的小店，饭馆小卖铺之类的。我们停了车走进饭馆，借用了一下后边的厕所，然后坐下来点了两碗肥肠粉。连汤带粉的两大碗端上来，热气腾腾，酸辣开胃，肥肠洗得半干不净，嬴小绕直呼后悔，说没想到味这么冲，我说这才好吃呢，她把肥肠都挑给我，去隔壁商店买了真空包装的鸭腿鸭脖子之类的泡进汤里吃。
嬴小绕说：“咱还去糖水市吗？”
我说：“我其实想过这个问题，如果你是糖水市外流的试验品，比如是逃走或者被什么人救走的，我带你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但又想到你其实无论在哪都在他们的监控中，所以这个罗网投不投也没什么区别。”
“也是，如果他们真让我死，把我抓进糖水市死还是放回鲜露市死也确实没什么区别。”
“所以我想，咱们不如继续去，反正我跟Z哥也已经说好了，他也给你找好大夫了，过去看看什么情况也不亏。”
“这个所谓的大夫，怕不就是拿我做试验的人，听说我要来糖水市估计还觉得纳闷呢，就想亲自看看我怎么回事。”
“这么说很有可能，如果这样的话Z哥肯定也知道，但是他没跟我说啊。”
“您跟这个Z叔叔到底是多亲近的关系？”
“掏心窝子的关系……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他不会坑我。”
“您本身也没损失，要死的是我。”
嬴小绕吸溜吸溜吃了几大口粉，稍流出些眼泪，用粗糙的餐巾纸擦掉，大口啃着鸭子腿，连骨头也嚼烂。
“……我想回家……我想我妈了……”
“那咱们调头回去？”
她喝完最后一口汤，放下碗长舒口气：“不回！您说我要是跟那个大夫求饶，跪下磕头拽着他裤腿哭着求饶，他能不能饶我一命？”
我很想安慰她，但现在每一句话都影响着我们下一步的决策，所以我如实说：“很难，如果你的死是试验的必要环节就更难了，因为他们每个试验都投入了大量成本，不会因为怜悯你就让前期的投入付诸东流。”
“也是，如果他们非要完成这个试验，我不死也早晚会有人替我死，我会活得良心不安。现在就是不知道这到底是个什么试验，我的死能为这个世界做出贡献吗？会不会有许多人因我的死而得到生存的机会？”
“你很在意这个吗？”
“非常在意！”
“一切道德准则都不适用于糖水市。在你身上试验的可能是救世神药，也可能是生化武器。”
“嗯，我想也是。如果是后者的话，我宁愿跳进火坑里，连我身上的试验带我体内的芯片，带我这个千灾百病的身子，一起烧成灰！”
“连最后仅有的这几天时间也不要了？”
“我的时间将不止八百亿，不止一亿亿，而是无限的，是32768乘以正无穷，那时的我将是一只浴火重生的四声杜鹃。”
“所以咱们前进还是折返？”
“继续前进！我倒要会会这个传说中的糖水市医生，问清楚他到底在做什么试验！如果真的是在害人而不是救人——”
嬴小绕突然拍在桌上一把水果刀！
“——刚才买鸭脖子时候顺便买的，才一块钱！”
“握草你要干什么？！！！！！”
“大不了同归于尽！”
我本应有无数用来收敛气氛的话语，但一句也没说出来，既然目标已经非常明确了，那么我们要做的就只有继续前进！
“出发？”
“出发！”
红绿灯都变成了闪烁的黄灯，我们一路疾驰出镇，一只人身蛙脸怪跳出来挡在路中央睁着大圆眼睛张着大嘴，我不减速地叭叭叭狂按喇叭，人身蛙脸怪吓得跳到一边去，我反而吱一下刹住车，摇下窗户怒喊：“找死呢！”嬴小绕也怒吼：“没长眼睛啊！就欠给你丫撞死！信不信我踹死你……”说着就要解开安全带下车！对方吓得嘣叽一下跳回草丛里去了，我也重新起步避免嬴小绕真追下车去。
“得了得了，自觉起开了就得了。”
“成吧。话说那是啥东西？”
“人身蛙脸怪？”
“啥东西？”
“不知道，瞎猜的，不管了。”
“不管了。还有多久到？”
“快的话两个小时。”
………………
…………
……
半夜不知几点，只觉得隐隐约约地醒了，却又没完全醒，耳边有难以分辨的杂音，稍一分辨，杂音变得清澈起来，是悦耳的咕咕声。不知为何今夜的月色格外明亮，透过窗户照亮了房间里的一切，照亮了写字台，照亮了墙上的画。写字台的转椅背对着我，我似乎看到有人坐在上面，不整齐的长发披散在椅背上，扶手上也有赤裸的胳膊搭着，悦耳的咕咕声也是她发出来的。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小绕来啦？别用我的卫生间，用外边公厕。”
“没关系，我再也不用上厕所了，我是嬴小绕的魂儿，我已经死了，失去求生欲自杀了，咕咕咕咕，谢谢您对我这段时间的照顾。”
我突然极度悲伤，不能自已地哭出来：“你别死，好好活着，你要是死了的话你家人该多伤心啊，你还有漫长的人生没体验过，就这么死了多可惜啊！是不是我害了你，我不该劝你接受治疗。”
“我听见您说不能贬低我做决定的权力，所以是来谢谢您的，这样一来我也能安心地去了，替我向大家说再见。”
我哭着说：“别走！现在说不定还有治好的希望！你要是走了就彻底没了！”
嬴小绕突然转过来，背对着月光的脸庞被阴影笼罩，我稍一害怕，却听她用轻柔的语气说：“您是不是也想跟我做黄安羡那种事？想的话随时说，我随时同意，没准还能跟您生个小孩呢！”
我大怒：“怎么又说这种话？你看我像这种人吗？！”
“这是我对您的感谢，没有您的话我也不会在生命的最后阶段这么快乐，我没什么可以拿来报答您的，能给您的只有这个，抱歉没有把初夜权留给您，您别嫌弃我就行。”
我再次痛哭流涕：“不用，好孩子，我心领了，你安心上路就行，你都死了还在想用这种方式报答我，你该多不好意思啊！”
阴影中一只手伸到清冷的月光下：“死了才好意思呢，什么顾忌都没了，您就放心地来吧，不用负任何责任，拿小棍打我手心儿，我这种坏孩子最欠打了，您快来惩罚我呀，狠狠打疼我的手，让我不停地惨叫，咕咕咕咕，来呀来呀~”
这只月光下的小手仿佛是用夜明珠雕琢而成的，纯洁而无辜地伸向我，还在继续缓缓前伸，使月光沐浴着自己的手腕和胳膊，当我看到她的白臂膀，隐约联想到了裸体，进而联想到生殖器，想到之后一系列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之事，一些原本模糊而阴暗的东西逐渐变得明亮且清晰。
“惩罚你？惩罚你还是应该的！我上学时候最恨的就是你这样的小姑娘！你的每一条属性都精准地踩在我的雷点上！啧啧，快伸过来让我打打，打疼了可别怪我不懂得怜香惜玉……”
我迫不及待地抓住她的小嫩爪子，她却嗖地把手缩回阴影！
“您还来劲了！赶紧醒醒吧！”
“什么？！”
然后这只手狠狠抽了我一嘴巴！！！
透过窗户洒下的光柱突然如一盆冰水般泼在我身上，我感到自己疾速下坠，就连这份失重感也莫辩真假，没摔到任何坚硬的平面上，也没摔疼，只是摔回到我自己的身体里，我依然在自己卧室，仿佛刚才灵魂出窍的不是嬴小绕而是我。
“呼……呼……”
我看看熟悉的天花板，稍微松口气，又想起这几天持续阴天，哪有什么皎洁月色，甚至我的一半窗帘是拉着的，照入屋里的只有云层漫反射下来的城市灯光。
但就在那不明不暗的墙角里，我看到了————
一副惨白的双目圆睁的嬴小绕的脸！
“啊！！！！！你是人是鬼？！！！”
“我是鬼，来索命的。”
她穿着病号服，浑身没有半点血色，一步步缓慢地靠近我，我吓得蒙着被子惨叫：
“不关我事！我希望你活着来着！！！我对你这么好！你不能害我！！！！！我没想打你手心！”
被子外面没有动静，我也不敢扒开看，就这样瑟瑟发抖地等了十多秒，被子突然从外面被人掀开了！我又吓得一哆嗦！
“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嬴小绕在我床边捂着肚子狂笑不止，我镇定一下，打开灯，货真价实的嬴小绕就在我眼前，穿着病号服，裹着我楼下的毯子。
“嬴小绕我草泥马！！！！！！！！！”
“哈哈哈……哎呀……您别生气……您问我是人是鬼，我就突然想开个玩笑……”
“你怎么进来的？！！”
“我看您平常都在车里搁把备用钥匙，然后今天您忘锁车门了，我一试就拉开了。”
“我是有时候忘锁车门，也没什么好偷的，防君子不防小人。你私闯民宅还装神弄鬼，你怎么这么缺德？！”
“闹着玩嘛！我知道错了行不？”
“而且不对————你怎么跑出来了？！！！”
“我就是跑出来了，轻轻松松，毫无难度。”
“我还得夸你厉害还是怎么着？你给我赶紧回去！”
“回是肯定不回的……”
我拿手机准备打电话，嬴小绕抓住我手说别打，我当然是要打的，她就用暴力抢夺！我制服她当然不在话下，吃亏就吃在躺床上没坐起来，她用浑身体重压着我说不准打，我从左手换到右手，她又压我另一只手，甚至试图爬上来用膝盖压我胳膊！
“真的不行……我不回去……哎呀您还换手……嘿……”
隔着单薄的病号服，我感受到她的体温，确实是人不是鬼。为了阻止肢体冲突继续发生在我床上，我暂时妥协：
“不打了！不打了行不行？你先下去！”
“那您得把手机给我！”
“私闯我家还抢我手机？你把我杀了都没人知道！给我起开！滚！再碰我一下试试！！！”
她不仅不滚还继续抢，我完全低估了她死皮赖脸的程度，我一边试图翻身一边奋力推她，危机关头也顾不得颜面了，然而令我感到极度丢人的是，就算我认真反抗还是被她把手机给抢走了！
“呼……您先别急……答应我不打电话我就把手机给您……”
“信不信我把你绑回医院去！！！”
“信！信！！！但是我真不能回去！我预感他们治不好我，送我回去就是让我早死！您别激动！我知道我无理取闹但是您也别激动！”
“我不激动，你把手机给我，我暂时先不打电话成了吧！”
“一会儿也不能打。”
“赶紧给我！！！！！”
嬴小绕递给我手机，我刚拿起来，她又拽我胳膊。
“我看时间！！”
“哦哦哦。”
现在刚两点半。
“真该把你送精神病院去打两针镇定剂，我说你脑子清醒真是瞎了眼了！”
“精神病院也行啊，就是先别让我回肿瘤医院了！”
“啧，你先出去，我穿衣服。”
“我不出去，没事您穿吧。”
“你换衣服时候我没在旁边参观着吧？！你也平等地给我点隐私成不成？！”
“也是……那您快点……我就在楼下等着。”
我穿上秋衣秋裤，这才稍微回了回神，嬴小绕在楼下，手机在我手里，我本可以趁这个时机联系个谁，但却突然对她产生巨大的畏惧，怕她万一发现了做出什么更加过激的举动，威胁她自己或者我的人身安全。此时此刻我终于有点理解黄安羡为什么从她身边逃跑了。三两下把全身衣服都穿好，又给嬴小绕翻出个长羽绒服，走下楼去，她就在楼梯口仰视着我。
“没偷偷给谁发短信吧？”
“有，我报警了。”
“没有吧？您别开玩笑，快好好说！”
“没有！！！衣服穿上！”
她早就冻得浑身发抖了，赶紧把羽绒服穿上，依然冷得裹住毯子。沙发上有个塑料袋，里面是她带出来的全部家当：关着机的手机、平板电脑、培槟的游戏机和三个小苹果。
我仿佛还迷迷糊糊，不知眼前的一切是现实还是梦，掐自己确实有痛感，眼前的嬴小绕也是真的嬴小绕。
“梦里也是你，现实里也是你，我又半梦半醒的，甚至不知道刚才我梦和现实的切换是在什么时候。”
“当然是我打您脸那一下子了，之前的都是做梦。”
“果然如此…………嗯？”
不过我也没空管梦的事了。
“怎么过来的？”
“走过来的。”
“这么远？！光脚穿拖鞋走过来的？！”
“嗯。”
清明时节雨纷纷，毛毛细雨下到晚上居然还飘上雪了，市政供暖又停了，裹着被子都觉得脚心冰冷，更别说她连袜子都没有。
“瞧你冻得嘴片子都白了。”
“我还贫血呢，晚上给我抽血来着，说要提取什么细胞。”
“所以你到底想怎么样？干嘛来找我？你明知道来找我我也是把你送回去。”
“我无处可去了，只能想到来找您，我也不知道自己想怎么样，要不然您再劝劝我爸妈别做治疗了，或者我就在您这儿躲八天到治疗期过去。”
“我肯定不会跟着你瞎闹。然后就是，如果你不做治疗，你打算怎么办？出院然后等着死？”
“不是啊，等我彻底没有治疗希望了，我就会再求您拆开我的脑子把我放出去。”
“都到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惦记着这事？！”
“这是唯一能拯救我的办法，我当然得惦记着。”
“唉——！！！”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往楼上走：
“我去打个电话，你自己从饮水机接热水喝。”
“给谁打电话？”嬴小绕警惕地问。
“你相信我。”
“相信您……什么？”
“你相信我。”
和嬴小绕对视几秒，她说行吧。
“反正您给谁打电话我都听得见。”
………………
“Z哥，还记得上次你说可以帮嬴小绕找大夫吗？”
“一直惦记着呢，大半夜给我打电话就为这个？明早说吧。”
“就说两句！就是说你现在还能找着不？”
“我说能找就一直能找！明早上再说吧！”
“不是！现在出新状况了，她原先只是胡言乱语说自己是鸟，但是现在真确诊出脑瘤了，只能活一个月都不到，所以你可能得帮我找个专看脑瘤的大夫，不是治精神病的了。”
“我都跟人打好招呼了你让我换一个……不过也没事，无论精神病还是脑瘤都是脑子里的事，他应该能融会贯通。”
“这……”
“但前提是你得把她带过来，大夫不会亲自找你们去，哪怕他能给你免了出诊费，你得全程给他配五十个专业保镖，所以还是你们亲自过来吧——小姑娘能不能下床？
“别说下床，这天气还大半夜穿单衣服瞎跑呢。”
“哪天要来提前跟我说一声。”
“没有哪天，就现在，现在我们就出发，下午两点就到了。”
“那不行，你得顺便给我带点东西，CPU、显卡、内存、硬盘，什么都要，尤其CPU，越多越好。”
“我上哪给你进货去？嬴小绕大半夜跑过来……”
“你就用这一车货换我给你找个大夫，啥时候准备好了啥时候过来，出发时候说一声就行，我在老地方等你。你要是没钱进货的话，钱现在打你账上。”
“好好！我尽快！你先跟大夫说一声做好准备！”
挂了电话我看Z哥还真把初笔货款先打过来了，钱多得足够把车里塞满CPU，我根本就没见过这么多钱，但此时此刻对这一长串数字一点触动都没有。虽然现在才三点多，但也不想再等了，直接联络平常那几个熟悉的供货商，大半夜把他们挨排吵起来。
“喂？我，罗维辑。”
“啧！什么事？”
“你那CPU有现货不？”
“这刚几点啊？你是不是有病……”
“只要高端型号，越多越好，有一百片收一百片，有两百片收两百片，这次不跟你砍价。”
“卧槽卧槽？！！！700多片收不收？504片i9加264片R9，还有少量盒装的，得按盒装价给我。”
“都行都行！盒都拆了！但是仅限今天上午十点前给我送来，现货现款。”
“哎呀你早说，我这批货正要明天进来呢……但是没事！保证十点前给你！用不了！七点前给你！我最近正好醒得早！早起拉货不堵车！”
“别跟别人说是我要的。”
“明白明白，就跟上次那批电源一样。”
我然后又联络培槟：“睡着呢不？快起来！不管你怎么出学校，翻墙出来也行，马上过来帮我干活！”
“怎……怎么了？！”
“给你二十倍加班费！”
“你是犯了什么法准备跑路？！！”
“不是！再废话别来了！”
“来来！我这就去！”
我下楼去，嬴小绕瞪大眼睛仰视着我，手里握着杯子，一口都没喝。
“我听见您说糖水市之类的了？！”
“没听错。”
“一会儿培槟哥来了用不用我躲楼上去？”
“不用。”
培槟果然以最快速度赶来了，看见嬴小绕在我家，惊慌地问我怎么回事。
“把车里东西都卸下来，像以往一样把后排座椅都卸掉，一会儿有三批人来送货，七八点钟来，清单在这儿，帮我装车。”
“……i9每托盘21片共24盘？R9每托盘12片共22盘？！！还有显卡，还有还有……你这是要装几百万的货？！”
“我雇你来是听你废话的？！”
“好好，我干活。”
“我带嬴小绕去糖水市看大夫，这批货顺便给Z哥送去。”
“形势都这么紧张了你还在给他供货？！涉及糖水市已经不是普通的走私罪了！而且等等……你能给她请糖水市的大夫？！”
“我没在跟你讨论！你要是不干就滚！”
“好好好！”
“与其让你疑神疑鬼不如告诉你怎么回事，仅此而已。嬴小绕自己跑出来的，我带她看病去，你别让任何人知道，她爸妈问你就说这两天没见过我，只知道我出远门了。来，帮我抬。”
“用我帮你开车吗？”
“不用，一会儿卸完椅子给我上便利店买十瓶力保健去。”
“成，但是要不你也睡会儿，椅子我一个人拆就行，人来了我给装货，等你起来再给他们一块结钱。”
“也行吧，谢了，再给你安排个事，等早市六点开了你尽早给嬴小绕买套能穿的衣服，里外上下一整套，袜子越厚越好。”
嬴小绕出来说：“万一我爸妈来了呢？医院肯定马上就发现我没在，说不定现在已经发现了，正找我呢。”
“我没打算隐瞒你来找我的事，唯独别让他们知道咱去糖水市就行，所以想想说辞吧。我打算说我带你旅游去了，顶多三天回，不耽误事。”
培槟说：“是不是有点不太合理？她跑出来找你，你带她旅游？”
我说：“他们这一家子已经有诸多的不可理喻之处了，我凭什么跟他们还得事事理喻着？”
嬴小绕说：“那得避开他们，赶紧出发也就不会被他们抓回去了，上车之后再跟他们说。”
培槟又问：“要是让她爸妈知道你们去糖水市又怎么样？”
我说：“先别，你没听那些跟糖水市相关的血雨腥风的传闻嘛，我不想让他们担心，而且确实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也是也是，我迷糊了，何况你还拉着几百万的货。”
“我先睡会儿去，先麻烦你了，嬴小绕也睡会儿去。”
“嗯。”
嬴小绕正要往沙发上躺，我说你上楼睡我床上去，我睡沙发。
………………
我以为自己会亢奋得睡不着觉，结果一沾沙发就着了，而且居然罕见的一觉无梦。再醒来时已经是大上午了，依然阴冷不见阳光，雨夹雪也若有若无地下着，迫使我把刚收进柜子里半个月的奶牛羽绒服再穿上。培槟正和几个人忙忙碌碌地装车，基本上都填满了，我把账结给他们，他们都满心欢喜而疑惑。
“你这是要开台式机组装厂啊？”
我不理说话的人，也就没人再开口，他们完成工作之后各自走了。培槟把货物用黑布蒙上，车门关好，确保从外面看不出里面是什么。驾驶室里有他给我买的东西，矿泉水三明治和一堆零食，整整十瓶力保健，还有一套嬴小绕尺寸的衣服，包括粉色的卫衣卫裤和运动鞋，而且他还给我把油加满了。
“实在是谢谢你了，我去叫嬴小绕起来……”
“快去！快去！！！”他把我推进屋。
我正纳闷怎么回事，眼见的一个熟人就过来了，竟是嬴小绕表婶！这大姐气势汹汹，明显就是朝这边来的！我本没做什么亏心事，不过还是被培槟推推搡搡地推进屋了。
“我找你们老板！罗维辑在不在？”
“您找他有什么事？”培槟迎上去说。
“我家侄女嬴小绕从医院跑了！我看是不是在你们这儿！”
“没有啊，她从医院跑了？！辑哥今天没在店里，我替他看店。”
“没在店里去哪了？”
“好像是……出远门了。”
“这不他车吗？”
“好像是坐朋友车去的，他没跟我说。”
“几点走的？几点回来？”
“都没说，我就是来看店的，他前天就把钥匙留给我了。”
众多瞎话之中，这句似乎令表婶信了三分。
“罗维辑没跟你说他去哪？是去干什么？”
“都没说，他平常也不跟我说他的私事。您要找他打电话。”
“打一早晨了，老是关机。”
“那可能是没电了，我给他发个信息，等他充上电看见了回个电话。您赶紧找嬴小绕吧，别打听辑哥的事了，你该不会怀疑嬴小绕跟他在一块儿吧……”
我虽然说要不可理喻一把，但内心依然充满纠结和恐惧，上楼去叫嬴小绕，想跟她商量要不要回医院去，或者至少告诉家里自己要去找人看病，但又不能说是去糖水市这种是非之地，这应该如何是好？我摇晃她想跟她一起商量，结果却没摇晃醒。
“小绕？小绕？？？”
她躺在我床上，呼吸微弱，也没有轻柔的咕声，要不是有体温的话我甚至判断不出是死是活。呼吸姑且还是有的，心跳似乎也还有，我继续摇晃她，全然不知该怎么办，眼泪都快急出来了！
“你快起来呀，带你去看病去了，你这时候不起来我怎么办？你要是死我手里了我怎么担得起这个责？！”
楼下表嫂还在说：“你保证你们店长没在吗？你让我进去看看！”
培槟还在帮我挡：“后边是我们仓库，您看我们这里贴的顾客止步，里边东西很乱，您说您要是不小心摔个跟头、被货架砸伤或者触电了，责任算您自己还是我们的？”
我继续摇晃嬴小绕，从床上抱起来摇，一松手她又倒床上，真的一点意识没有。我只听说过急救有人工呼吸、心脏按压，但她呼吸心跳都有，只是怎么也摇不醒，我甚至使劲掐她，掐她手心和鼻子，也丝毫没有用。我第一次感到自己陷入一个需要紧急作出抉择的情况，糖水市也许能治好她但是需要十个小时的车程，而她现在需要的是紧急治疗，把她送回医院只需二十分钟，但我又该怎么解释她在我这儿？接下来八天内还能再有机会带她去糖水市吗？如果我继续瞒着，硬带她去糖水市，最好的情况是把她救活了，回来之后怎么解释都简单，但如果她死在半道，或者干脆没出发就死在我床上了，我又该怎么办？
看着这具毫无意识也无反抗能力的身体，我突然觉得也没什么难办的，我大不了可以把她找地方埋了，让她成为永远失踪的状态，她家人可以幻想她踏上了什么美好而奇幻的旅程，而我也算对她仁至义尽了。
“我带你去看大夫，你千万别死，你死了我只能把你埋了，否则的话我跟你家人解释不清，你不会怪我吧？”
她一点反应也没有，仿佛默许了似的。
但我恍然感到不对，我不能因小失大，只有黄安羡那种脑子生锈的人才会做出冲动的行为，我必须保持理智！是时候把嬴小绕送回她家人身边了，我就算带她去糖水市也等过两天找个理由！这样想着，我走下楼去。
“表婶吧？怎么一大早来了？”
两人看见我都吓一跳。
“你这不是在家吗？！”
“我刚回来，从后门进来的。怎么了？”
“嬴小绕从医院跑了！你知不知道？”
“她从医院跑了？！昨天我还在啊！”
我一开口就觉得不对劲，明明是要让表婶带嬴小绕走的，我怎么顺口就照着培槟的剧情往后演了？
“我想看看你楼上，看嬴小绕在不在。”
“我楼上……不太方便……小绕爸妈在哪呢？”
“都分头找呢，想尽一切她可能去的地方，我说最可能在你这儿，他们说如果在你这儿你一定会第一时间通知他们，结果打你电话也不通，他们说不能事事麻烦你，说你肯定忙呢，但我就觉得不对，我觉得肯定在！”
培槟说：“怎么就肯定在了？！阿姨您不能不讲理！”
我赶紧说：“没有没有，表婶说得有道理，都怪我手机没电了，刚知道这事，否则的话甚至会帮你们一起找！可惜我一会儿还有事，没法真一起找……”
表婶说：“也不麻烦你，就让我上去看一眼就行！”
我满身冷汗，深感瞎话这东西说一句要用十句来填补，最后形成一整个瞎话体系，未来毕生都要注意别露出马脚。表婶要强闯，拦也拦不住，我干脆也不拦了，我本来也决定不瞒着他们了，等她上去看见嬴小绕了我再解释吧，我一没偷二没抢也犯不着心虚什么。
表婶正上楼，突然她手机响了，打电话的是小绕她爸，我听她爸说：“小绕来短信了！说在同学家呢！我们这就过去！”
表婶放弃了强闯，骑上小电驴就走，临走说句：
“还真不在你这儿，抱歉打扰了。”
“等我忙完就帮你们一起找去！”
看表婶走远后，培槟赶紧说：“当我今天没见过嬴小绕成不？然后你们赶紧走！”
我上楼一看，嬴小绕正坐在床上操作手机，具体来说就是把手机关了。我长舒一大口气，看来就是她间接地把表婶给支走的。
“你刚才怎么摇也摇不醒。”
“我想醒但是醒不过来，难受死了，好在这下真醒了。”
“这是你衣服，培槟给买的。”
“我不要一身粉！怎么连鞋也粉的？！我觉得太难看了！”
“我觉得好看行不？穿衣服不是给别人看的吗？”
“谁说……”
“别废话赶紧着！车都准备好了，随时出发。”
我背过身去，嬴小绕三两下把衣服给套上了，病号服和其他家当一起收在袋子里，不留半点来过的痕迹。
“罗叔叔也快点，他们到黎墨帷家看见我不在就完了！”
“那你还磨叽！！！”
我们下楼去，培槟说句一路顺风，自己先溜了，我说你也慢点溜，谁问你关于我的事你就说不知道，也不用编太离谱的故事，避免我回来之后圆不上。
关好窗，锁好门，嬴小绕坐上副驾驶，惊叹一下后面成山的电子配件，我跟Z哥说了声出发了，然后就踏上了旅程。
“埋我可以，但是得先确认我死得没救了。”这是出发后嬴小绕跟我说的第一句话。
………………
“我身上有什么不易腐烂的都摘了，塑料或者金属扣，还有化纤衣服，别留下任何痕迹，倒不是怕您被抓起来，主要是我实在不想再被人给挖出来，要埋就好好地被埋住了不要动……”
“这个话题可以到此为止了。”
“哦。”
“记不记得我说过‘你很可怜，但你身边的人也是无辜的’？”
“记得啊，铭记于心。”
“现在我想说的是，就算你身患绝症，危在旦夕，这句话也一样适用。”
“哦。”
“讲个鬼故事：你爸妈在我后视镜里。”
嬴小绕抻着脖子回头看看：
“卧槽？！握草还真是！！！”
在等第一个红绿灯的时候，我从后视镜看见嬴小绕爸妈敲我店门，他们的车停在刚刚我面包车的位置，两人都是一副焦急的样子，敲门当然没人应。
“没看见咱们吧？”
“看见还敲什么门，直接追过来了。”
他们只要扭个头就能看见我们，好在一辆农用车从后面挡住了我的车牌号。
“咱们再晚半分钟就被他们抓着了！！”嬴小绕惊呼。
“就这你还不赶紧穿衣服呢，我就该再陪你磨蹭磨蹭。”
我一拐弯，消失在车流之中，很快上了高速，彻底消失在他们的视野范围里，嬴小绕也松了口气。
“呼————！安全了！”
我拿起手机：“我给你爸打个电话。”
“您疯了？！”
“我又没义务替你保密。电话通了。”
嬴小绕赶紧住口，生怕她爸听见她的声音。
“喂，维辑，我们刚才正找你……”
“嬴小绕在我这儿，我带她转转，散两天心，最晚后天回去，保证不耽误她的治疗。”
“在你那儿？？！！！你们去哪儿？？？”
“旅个游，地方没定，可能是涿州。”
“医生说她状态不稳定，本来今天要上颅压监控仪，快把她送回来，她需要静养！”
“现在状态还挺好，最晚后天就回去。”
“我知道你事事都顺着小绕，但是这事容不得她固执了！怎么这次连你也……算了，让嬴小绕听电话，她就在你身边吧？”
嬴小绕也不说话，我也不说话。
“喂？喂？听得见不？”
然后换成嬴小绕她妈的声音，略带点哭腔：“你们去哪都无所谓，能不能至少让我听听小绕的声音？”
我心想怎么说得我好像绑架的似的。
嬴小绕终于说：“妈！我没事！明后天就回去！回去再跟你们说我去哪了！昨天抽血也抽了，也不用我在医院躺着，我找罗叔叔玩两天，你们不用担心我。”
“我们怎么可能……”
“我还有事先挂了再见！”
嬴小绕给我挂了电话，然后说：“再来他们的电话就别接了，先屏蔽。”
我屏蔽了他们的来电，不一会儿又发过来好几条短信，一条比一条长，嬴小绕看两眼说不用管。
“不管咱回不回去，至少让你爸妈知道你在我这儿，就不用太着急了，或者说换成另一种着急，总比连你影在哪都不知道好。”
“嗯，反正现在也快离开鲜露市了，抓也不可能把咱们抓回去，您跟他们说一声也是对的，先斩后奏总比一声不吭强。”
“中途除了加油我就不停车了，今天的饭就拿三明治凑合吧。”
“我先喂您吃几口，您好好开车。”
………………
我开车嬴小绕也开，一模一样的车型，我开得小心翼翼，嬴小绕横冲直撞，嬴小绕没多会儿就撞墙了，还问我怎么能做到不撞墙。
“我到现在还没问，您怎么能帮我找到糖水市的大夫？”
“我跟Z哥关系好，给他供货很多年了，他帮我找的。是不是还没跟你介绍过，纯正的糖水市老土著，又肥又猥琐，你看见了躲远点，我修电脑就是他教的。”
“哦！但是能帮我找大夫也应该不是坏人吧？”
“躲远点，邪性着呢。同意给你找大夫还不是因为我给他带的一车货，还有上次的一车电源，不知道你看不看新闻，现在给糖水市送货是禁止的。”
“所以归根结底还是归因于您的付出？”
“你以为呢，我这都是冒着风险的，所以为什么我说尽量不停车，加了油赶紧走。”
嬴小绕感动得长吁短叹，一个劲地给我喂水喂吃的，我简直得意极了。
“您也太厉害了，那可是糖水市啊！传说中能让人长生不老、起死回生的糖水市，让那里的狗舔一口都能多活三十年！您居然从那儿给我找了个大夫！沙特王爷花八百万才能请来的大夫！我不是做梦吧？您该不是上当受骗了吧？”
“上当受骗？不不不不！首先Z哥在糖水市绝对不假，他这辈子就没去过别处。然后他在糖水市还能找个假大夫吗？他在那也算半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再缺德也犯不着为了一批破显卡糊弄我……”
“没有没有！我说着玩呐！我当然相信是真的！哎呀简直太好了！就算治不好也值了！我回去该怎么跟我妈说呢？说我说我挂了个价值好几百万美元的号？”
“别别，你搜几张拒马河沿岸风光图，到时候就说是你照的。”
“没问题！啊啊糖水市……神奇的糖水市……我说不定一下就被治好了……不仅治好还能活到200岁……咕咕咕咕~~~”
“也别抱太大希望，我觉得你听到的那些传言多半都是过度夸张的。而且他们肯定不会让你进糖水市境内，就在平常我们卸货的深山老林里给你看两眼，没准什么用也没有，你也做好白来一趟的心理准备，免得到时候落差太大。”
“不可能！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大夫，不知道会怎么检查我，会不会当场拆开我的脑子，半分钟就把我治好了！我也得问问这个寿命软件是怎么工作的，如果把我治好了是不是能变成一百年的倒计时，一百年是三万六千五百多天，一天八万多秒，那就是三千多亿秒，再乘以32768……比一亿亿还多！”
“你咋还乘晶振频率呢？距离世界上第一块32768石英起振到现在都没一百年。”
“我时间也太多了！我怎么过呀！”
“及时行乐，活在当下，人生得意须尽欢，今朝有酒今朝醉，吃喝拉撒睡，桌椅板凳柜。”
“好好好！正合我意！唔……这个火腿芝士三明治简直太干了，我都快嚼出火星子了！”
“太凉了吧？搁暖气上热热？”
“包装写的是冷食。为什么会有人喜欢吃没融化的凉奶酪啊！”
“我就喜欢，谁跟你说奶酪都是热化了拉丝吃的，正经奶酪吃法都是……”
“那太好了，都留给您，我吃培根鸡蛋的。”
中途有警察让我们靠边，嬴小绕紧张地问我：“该不会是发现您用面包车拉货了吧？！我听说用客运车辆拉货是违法的！”
我说：“不会，我的这个本身就是货运版，后排所有座椅都是加装的，平常拉着你们几个满处跑才是违法行为。”
嬴小绕：“？？？？？？？？”
我心想该不会是嬴小绕爸妈报警了吧？结果停车之后警察对我们的身份也没兴趣，只说要看后边的货，我于是掀开黑布给他看。
“这么多高端电脑硬件是都是哪来的？包装哪去了？”
“矿场赔钱倒闭了，币价太低抵不过电费，把矿机拆了找地方半折贱卖，显卡只有收废品的论斤收。”
“哈哈是吗？挺干净的没尘土啊？”
“水洗过的，洪水。”
“哈哈哈真可怜，那就快去吧哈哈哈哈，没事了。”
“谢，谢谢，警察同志也辛苦了。”
于是我们继续上路。一路上嬴小绕絮絮叨叨，絮叨累了就眯一觉，眯起来又玩游戏，玩烦了又看动画，边看边吃东西，看完了继续闲扯。
“汉米尔顿老寄养在邻居家，一寄就是两三天，跟我们邻居都熟了，反而吃不惯我们家的廉价猫粮。”
“还是欠饿。”
“不敢饿他，饿他就不跟我们亲了。您是不是该加油了？”
“早在你睡觉时候加了。”
“咱还多久到？”
“还一半路呢。”
嬴小绕打开手机，划掉一些有用没用的消息推送，突然心血来潮地问我：“我想发条动态，您说我发什么好？”
我瞟一眼她的主页，已经删得一干二净了，仍有些热心网友时而留言询问她的状况。
“怎么突然想发东西了？”
“昨天晚上就想发点什么，毕竟当初有那么多人关心我，我又想让他们知道我的病，又不想显得刻意博同情似的，又怕学校的人上医院看我，您说我该发什么？”
“我哪知道你想发什么，就好比我不知道你当时删动态又是为什么，都说你动态里还提到过我，也不知道你怎么描述我的。”
“觉得自己太幼稚了就删了。”
“什么幼稚，还不都是去年的事。”
“透露了好多个人隐私不说，还把我的心理弱点都公之于众了，这样如果有人想要害我或者利用我，我根本抵抗不了。关于您我也没说什么，就说预感这个叔叔能帮我。”
“这倒也是，我跟培槟还讨论过，说你从开始发动态到最后删动态那几个月一定经历了很跌宕的心路历程，虽然我是在那之后才开始认识你的，但我对你那段时间的状态还挺感兴趣。”
“人在网上发关于自己的事，不是吹牛就是诉苦。我以为自己是诉苦，或者说只有一开始是在诉苦，后来发现自己也不过是吹牛的心态，整天想着发点什么能收到满怀关切又有意思的回复，以求助为名博得同情，获得空虚的满足感。我就是这么一个哗众取宠的人，每一条属性都精准地踩在您的雷点上。”
“后来你幡然醒悟就删了？”
“一个是害怕了，泄露了太多隐私和心理弱点；二是觉得尴尬了，尤其是想到现实中认识的人也可能在追着看我动态；而第三条最重要，就是说我逐渐想通自己是怎么回事，意识到根本不需要求助那些人了，犯不着受他们指指点点，我的求助对象就只有一个，就是您。”
“或者黄安羡。”
“啧！算了是我活该，您提就提吧。”
“可是最终我也没给你取鸟啊？”
“您这不是找了个靠谱的大夫帮我取鸟？”
“还不一定靠谱呢，说不定根本治不好你。”
嬴小绕这次没再盲目乐观，而只是一转话锋：
“我老缠着您，以近乎无理取闹的方式求您帮我，还是拆脑子这种异想天开的事，您是不是早烦了？”
“多少有点。”
“那我还有一个更无理取闹的要求，您听不听？”
“但说无妨。”
“如果有一天我不再缠着您了，已经开始放弃了，您能不能反过来缠着我，让我想起曾经的我的执着？”
“如果你好起来了，也就不用互相缠着了？”
“要真好起来了您肯定逃不出我后半辈子的人生，我说的当然是没好起来的情况，没能成功延长生命，或者延长了但身心都非常痛苦，又或者有什么比这些都更令人绝望的状况，在那之后您能不能实现我无理取闹的要求？”
“成吧，也不算无理取闹，姑且同意了。”
嬴小绕用手机朝正前方照了张相，透过挡风玻璃照高速路面，两侧是绵延的青山，头顶是致密的阴云，仪表台上是啃两口就留给我的冷火腿奶酪三明治。她把这张图传到动态里，还配了一小句话：“谢谢不离不弃”，然后点击了发布。
“不客气。”我说。
………………
但赢小绕没真的把啃一半的三明治留给我吃，至少把有自己牙印的一块吃了，边吃边喝水边说：
“既然您都同意了，那能不能顺便跟我解释下，怀疑我是糖水市试验样品是怎么回事？”
我一分神，差点错过一个重要的出口。
“你……那个……说什么？”
“还怀疑我的亲子鉴定结果是假的，是什么幕后势力给我伪造的。我就是听了您的话，才怀疑我的CT也是幕后势力PS的呢。”
“不不不，我啥时候说过这堆莫名其妙的话，你该不是做梦吧？”
“您以为就只有您睡着了能听见我说话，就不能我睡着了也能听见您说话吗？”
“不不不不，而且我睡着了听见你说话又是什么玩意……”
嬴小绕继续吃奶酪三明治：“唔~！您还甭说，这玩意我吃出香来了，多嚼两下就能尝出别有一番风味。”
“赶紧说你听见什么了！到底说什么玩意儿呢？”
“您才是该告诉我到底说什么玩意儿呢！”
“你做梦呢。”
“您别扯蛋。”
我确认路没走错，稍微梳理一下思路，然后说：
“也是上次送货时候Z哥跟我说的，说糖水市做活体试验会使用很多试验样品，是通过培养皿繁育出来的，偶尔会有些逃跑或者被救出去，也有故意放出去观察生存状况的，但他们又可能被篡改或者删除了关于糖水市的记忆，所以不知道自己来自糖水市。”
“您怀疑我是这种情况？！有什么证据？”
“什么证据也没有，没有任何方式能证明一个人是从糖水市出走的小白鼠，不过Z哥给我提供了几点信息，比如说这类人往往没有父母，就算有也是领养的，没有血缘。我就想到你爸妈有时候对你的态度挺奇怪的，经常有种置身事外的感觉。”
“您是说……我是他们领养的但他们一直瞒着我？且不说亲子鉴定的真假，我跟我妈长得还挺像的啊？而且家里还有我从出生到现在的照片，我甚至能记得自己极小时候的事，总不是我出生第一天就逃出来被领养了？”
“这就涉及另一项糖水市的恐怖之处了，以外表判断年龄和性别是没有意义的，因为那里的技术可以对人任意整容，就连高矮胖瘦都能大幅度变化。”
“所以我是怎么回事？难道曾经我是个名叫吴大直的肌肉男，整天在玻璃缸里泡着，突然被清除了记忆然后整容成女婴，又不知怎么离开了糖水市，被我现在的爹妈收养，从此以后就过上了普通女孩的生活？要真是这样的话那我曾经是什么都无所谓啊，从软件到硬件都跟吴大直没半点关系了。”
“你倒是看得开，不过可惜你依然逃不过身为吴大直的命运，因为糖水市其实对你们每个人的位置和生理状况了如指掌，你们体内的芯片在时时刻刻把你们的状态信息上传回糖水市，所以明白了吗，这些人从来没有真的逃出糖水市，只不过换了个位置继续接受糖水市的严密监控，甚至体内还有些长期试验在继续进行着。”
嬴小绕这才吓得掉了一身面包渣：“我体内有芯片？！还有人体试验在我体内进行？！！！”
“你以为呢！按照Z哥的话说，糖水市掌握着所有这些人的生死，掌握着生也掌握着死，不会对他们撒手不管导致意外身亡，甚至会以悄无声息的方式为他们提供经济支援，以免他们穷困潦倒而死，与之相对的，这些人也在以不同的方式有意无意地反哺糖水市。我就想到你爸妈给你发的巨额零花钱，以他们的收入水平来说实在是有点离谱，这笔钱该不会是糖水市通过他们对你进行的资助吧？”
嬴小绕更惊恐了：“如果这条猜想成立，我爸妈不仅瞒着我领养的事，甚至他们知道我是糖水市小白鼠？是从他们开始给我发钱的时候才知道的吗？不不不，我也没以任何方式反哺糖水市，我应该不是这种人吧？”
“我也说了‘有意无意’，你体内进行的试验就是在帮助糖水市。”
“天哪您别吓唬我，越说我越觉得是了！我就觉得我爸妈对我的态度这几个月就跟坐过山车似的，说不定就是因为他们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是因为有糖水市的什么人跟他们接触过吗？但又是为什么呢？因为我的病？我的病也不是用钱资助能解决的啊，这可是绝症！不对不对，根本不对，您说糖水市不会让这些人意外死亡对不对？”
“确实，糖水市会让他们按照设计好死法去死，真正意义上的‘掌握’生死。”
“那就说不通了：我得了这么严重的病，芯片肯定早把我的情况上传过去了，糖水市应该立刻派出医生来主动给我治疗，而不是通过我爸妈给我更多钱！糖水市不让试验品意外死亡，我却得了绝症——”
嬴小绕突然不说了，我也突然浑身冷汗，因为同时想到了某种极度恐怖的情况，令我差点错过另一个重要的出口。
“我想到了……某种可怕的情况。”嬴小绕说。
“我也想到了，应该跟你想的一样。”
“您说说看？”
“你先说。”
“您说吧。”
“你说。”
嬴小绕咽口唾沫，缓缓开口：
“该不会……我的绝症……就是糖水市为我设计的死法吧？”
这正是我所想的！我真的不愿亲口说出这个猜想，但是由她自己说出口显得更加残酷，我有点后悔让她说。不得不被迫承认：目前只有这个猜想能把所有已知条件都毫无漏洞地贯穿起来并解释通顺。
“……糖水市为什么让我死……是因为在我身上的试验结束了吗？还是说我做错了什么事，忤逆了他们的意愿？总之我是没有利用价值了？与其活着不如死了？或者说我的死就是价值本身？他们专门就想观察一下我这个病死前有什么反应？”
“先别瞎猜了，蛋事没有别先把自己吓死。”
“能让人起死回生、长生不老、返老还童的糖水市，如果反过来故意给一个人注入疾病让她死，这个人还有半线生机吗？这世界上还有人能救我吗？别说鲜露市的一个破肿瘤医院，就是转到新加坡也没用啊！治疗成功的概率从一开始就是零！我突然知道糖水市对我的倒计时为什么能精确到秒了，因为从一开始就是他们设计好的！”
“不不不，对别人也能精确到秒……”
我开着车发现不对，刚才还是走错路了！
“我艹走错了，还得往回兜，平白多出三十公里，其中有十公里还不是高速，马勒戈壁20多个红绿灯！”
“您别分心，好好开车……不对您先别开了……我是说先下高速歇会儿也好，找地方停会儿，咱们先商量一下。”
“商量……什么？”
“商量您还要不要带我去糖水市。”
不知不觉已是下午六点半，我们开了八个小时也没开出这片阴云。
………………
下了高速是个人烟稀少的小镇，丝毫没有能跟20多个红绿灯相匹配的繁荣，两侧是些破败扭曲的小平房，临街的店铺都关着张，开了半天也没看见有人影，昏暗的天色更添阴森的气氛，这种时候哪怕雨幕中走出一只浑身黏滑眼大嘴宽的人身蛙脸怪我也不会感到吃惊。
我说：“这地儿不会闹鬼了吧？”
嬴小绕说：“闹鬼了也无所谓，我注定死于绝症，在此之前肯定不会被鬼啃死。”
终于看见几间亮着灯的小店，饭馆小卖铺之类的。我们停了车走进饭馆，借用了一下后边的厕所，然后坐下来点了两碗肥肠粉。连汤带粉的两大碗端上来，热气腾腾，酸辣开胃，肥肠洗得半干不净，嬴小绕直呼后悔，说没想到味这么冲，我说这才好吃呢，她把肥肠都挑给我，去隔壁商店买了真空包装的鸭腿鸭脖子之类的泡进汤里吃。
嬴小绕说：“咱还去糖水市吗？”
我说：“我其实想过这个问题，如果你是糖水市外流的试验品，比如是逃走或者被什么人救走的，我带你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但又想到你其实无论在哪都在他们的监控中，所以这个罗网投不投也没什么区别。”
“也是，如果他们真让我死，把我抓进糖水市死还是放回鲜露市死也确实没什么区别。”
“所以我想，咱们不如继续去，反正我跟Z哥也已经说好了，他也给你找好大夫了，过去看看什么情况也不亏。”
“这个所谓的大夫，怕不就是拿我做试验的人，听说我要来糖水市估计还觉得纳闷呢，就想亲自看看我怎么回事。”
“这么说很有可能，如果这样的话Z哥肯定也知道，但是他没跟我说啊。”
“您跟这个Z叔叔到底是多亲近的关系？”
“掏心窝子的关系……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他不会坑我。”
“您本身也没损失，要死的是我。”
嬴小绕吸溜吸溜吃了几大口粉，稍流出些眼泪，用粗糙的餐巾纸擦掉，大口啃着鸭子腿，连骨头也嚼烂。
“……我想回家……我想我妈了……”
“那咱们调头回去？”
她喝完最后一口汤，放下碗长舒口气：“不回！您说我要是跟那个大夫求饶，跪下磕头拽着他裤腿哭着求饶，他能不能饶我一命？”
我很想安慰她，但现在每一句话都影响着我们下一步的决策，所以我如实说：“很难，如果你的死是试验的必要环节就更难了，因为他们每个试验都投入了大量成本，不会因为怜悯你就让前期的投入付诸东流。”
“也是，如果他们非要完成这个试验，我不死也早晚会有人替我死，我会活得良心不安。现在就是不知道这到底是个什么试验，我的死能为这个世界做出贡献吗？会不会有许多人因我的死而得到生存的机会？”
“你很在意这个吗？”
“非常在意！”
“一切道德准则都不适用于糖水市。在你身上试验的可能是救世神药，也可能是生化武器。”
“嗯，我想也是。如果是后者的话，我宁愿跳进火坑里，连我身上的试验带我体内的芯片，带我这个千灾百病的身子，一起烧成灰！”
“连最后仅有的这几天时间也不要了？”
“我的时间将不止八百亿，不止一亿亿，而是无限的，是32768乘以正无穷，那时的我将是一只浴火重生的四声杜鹃。”
“所以咱们前进还是折返？”
“继续前进！我倒要会会这个传说中的糖水市医生，问清楚他到底在做什么试验！如果真的是在害人而不是救人——”
嬴小绕突然拍在桌上一把水果刀！
“——刚才买鸭脖子时候顺便买的，才一块钱！”
“握草你要干什么？！！！！！”
“大不了同归于尽！”
我本应有无数用来收敛气氛的话语，但一句也没说出来，既然目标已经非常明确了，那么我们要做的就只有继续前进！
“出发？”
“出发！”
红绿灯都变成了闪烁的黄灯，我们一路疾驰出镇，一只人身蛙脸怪跳出来挡在路中央睁着大圆眼睛张着大嘴，我不减速地叭叭叭狂按喇叭，人身蛙脸怪吓得跳到一边去，我反而吱一下刹住车，摇下窗户怒喊：“找死呢！”嬴小绕也怒吼：“没长眼睛啊！就欠给你丫撞死！信不信我踹死你……”说着就要解开安全带下车！对方吓得嘣叽一下跳回草丛里去了，我也重新起步避免嬴小绕真追下车去。
“得了得了，自觉起开了就得了。”
“成吧。话说那是啥东西？”
“人身蛙脸怪？”
“啥东西？”
“不知道，瞎猜的，不管了。”
“不管了。还有多久到？”
“快的话两个小时。”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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