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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坏消息

    我没给医院打电话,也没立刻通知她家,阻止我打电话的是半分钟后悠然转醒的她自己,她醒来了我却连魂都没了。

    “嘶……我怎么鼻子这么疼……脖子也疼……我又摔了个跟头?”

    “你刚才突然晕倒了!!!!!我叫救护车!”

    “不用,可能是低血糖吧。”

    “怎么可能是低血糖,饭你也没少吃!”

    “反正千万别叫救护车。您看我这不坐起来了吗?”

    “我赶紧跟你家说!”

    “也先别说。”

    “这次由不得你!”

    “这次您才是千万别刺激我,我还没完全缓过来,求您听我的,先别说话了……”

    她就这么坐在地上靠着桌腿,弓着脊背失神地看着前方,我给她端来水也只是摇摇头。我说要坐也坐沙发上,地上毕竟还是凉,想睡的话就睡会儿,她却反而坚持着站起来,说让我送她回家。我虽担心但也就都依她了,开车带她往家走。

    “您就照例给我放楼下就行,也不用跟我爸妈说什么。”

    “嗯。你之前有过这样吗?”

    “好像有过吧,先不说话了。”

    我把她送到楼下,想护送她进电梯,她说不用,不让我下车。

    “进屋了赶紧休息,晕倒的事最好还是跟家里说一声。”

    “嗯,我自己看。”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随时联络,明天白天醒了跟我说一声。”

    “罗叔叔!”

    “啊?”

    “我的时间不多了,您依然不肯帮我?”

    “我……”

    “咕咕咕咕~”

    “我……我……”

    “进电梯了,咕咕咕咕~”

    “好好休息!”

    “您也是。”

    ………………

    我第二天心神不宁,开了会儿店也没人来,让培槟帮我看店,他问我又不好好上班去哪闲逛,我说我找嬴小绕去,暂时没说晕倒的事。我到嬴小绕家上午十点多,直接上楼敲门,她妈开门一脸茫然,完全联想不到我为什么登门拜访,看来她确实是没把晕倒的事和家里说。

    “维辑来了?是找小绕吗?快进来坐。”

    我一进屋他家猫毫无良心地躲起来了。

    “她这几天好像有点不舒服,回来之后没事吧?”

    “没有啊,看着还挺正常的?昨晚还难得地在家跟我们一起吃饭,前天晚上她在你那儿多受你照顾了。”

    “现在怎么样?”

    “还睡着呢,你要不进去把她叫起来?”

    她妈让我亲自叫她,我也就不客气了,敲敲门没反应,打开门缝看她裹在被子里,于是走进去。她墙上依旧贴着长得像黄安羡的小白脸男明星,桌上摆着做手工用的胶水镊子,床头摆着一排她亲手涂色的摆件,门后挂着五颜六色的手工透明挂坠,一只高端头戴耳机通过解码器和耳放连在笔记本电脑上,床头柜上啃了两口的小蛋糕使这个不大的房间弥漫着奶油巧克力的味道。我拍她两下,她迷迷糊糊地睁眼看我。

    “嗯~?我不是看错了吧?咕咕咕咕~?”

    “没看错,我找你串门来了。”

    嬴小绕又愣了会儿,揉揉眼睛确认是我,彻底醒过来,掀被子起床,穿着企鹅样式的连身睡衣。她从衣架上摘下秋衣秋裤,盯我几秒,我出去把门带上等她换衣服,她穿好衣服刷牙洗脸,熟练地化了淡妆又戴上隐形眼镜,以最快速度准备就绪,兴高采烈地问我去哪。

    “我发现这是您第一次主动来我家找我,是要带我上哪玩呀?”

    “别急先坐会儿,你妈给我沏了茶,先喝会儿再说。今天她怎么在家休息?”

    “我妈经常上夜班,这是刚下班回家。”

    “哦哦!那快让她别在厨房忙活了,还要留我吃饭呢!”

    “您不吃我们也得吃。您先说说今天找我是为什么?”

    她问我为什么找她,我确实是有个计划,但没想好怎么劝她配合我,不知如何引出话题。

    “你不是说自己是一只鸟被封在脑子里嘛……我突然想向你证明你的这一幻想是彻底错误的!”

    “嗯?怎么又回到最初阶段咱们讨论的话题了?”

    “因为我想到一个可以让你无法反驳的绝佳方法,但是需要你配合,一切产生的费用可以都由我来承担。”

    “什么方法啊?”

    “你先说配不配合,配合的话下午就去。”

    “您先说什么方法!”

    “你先说配不配合。”

    “您不说我就不配合。”

    “那得了我也不说了,就当没这事。”

    嬴小绕果然被好奇心折磨得屈服了:“算我服了,我配合总行了吧!事先说好我可不是好奇才同意配合的,我是觉得您这么大一个人还用我幼儿园就玩腻了的手段也太别扭了。赶紧进入正题吧!”

    我于是不再故弄玄虚:“你想知道脑子里有没有鸟,做个脑部CT不就得了?”

    不料嬴小绕一拍沙发:“嗐——!还以为您有什么高明之举,结果就是这个啊!我难道没跟您说过我前几个月就做过吗?给您拿片子看看!”

    嬴小绕把片子拿来,当然我也看不懂,不过唯一有一点还是能确信的:“所以你说的鸟呢?片子上怎么没有?你要真是一只鸟,那得是多大的截面,不得有什么鸟胃鸟肠子?”

    “CT归CT,毕竟不如拆开脑子眼见为实。”

    “说你文盲你至少也上初中了,CT的原理不懂吗?还是说你懂装不懂?难道你还是什么高维度异次元鸟,CT照不出来只能用肉眼观察?或者某种能扭曲观察者认知的怪异生物?”

    “或者没准是什么幕后势力伪造的假片子,就跟我那亲子鉴定书似的。”

    我头皮一紧。

    “……呃?那又为什么有人会给你造这个假?”

    “可能是秘密科研机构为了避免我被敌对势力偷走?或者避免我一下子毫无征兆地轰动世界?具体为什么我哪知道,幕后造假这种猜测不是您跟我说的?”

    “??????你听见我趁你睡觉说的话了?!”

    “太可笑了!您以为呢?”

    “你这人太可怕了!”

    “怪我喽?谁没事闲的趁人睡觉跟人说话呀!”

    她简直太可怕了,我不禁浑身发冷,为那几句话感到尴尬的同时也庆幸当时没胡说更多的话。稍微回复一下体温,想到今天过来找她的目的,我继续说:

    “你觉得有人造假也正好,今天我就带你再去做一次,这次去不同的医院,看看你脑子里的鸟有没有成长的迹象。”

    “如果有人能造第一次假,那就也能造第二次。”

    “不管这些,先去做了再说。”

    嬴小绕果然第一反应是不想去:“做过干嘛再做一次?听起来意义不大。显然我手里这个不是不准就是假的,但难道您能保证今天带我去的医院有更先进的CT机?就能又准确又真实又不被什么神秘组织所渗透?”

    “保证不了,但你答应会配合我。”

    “没意义配合什么?我明明照过片子……”

    “你答应会配合我。”

    “该不是您担心我平地晕倒,照个CT看我有没有毛病?”

    “不是,别打岔,你答应会配合我。”

    “这世界上晕倒的人多了去了,我军训还晕过呢,还至于就为这照个片子?”

    “说了不是,你到底能不能信守诺言配合我?”

    嬴小绕被磨烦了:“照照照!”

    “我甚至想把你妈也叫上一起陪你去,让她目睹人脑里照出鸟肠子的憾世一幕。”

    “我问问她。”

    午饭端上桌,主食居然是现烙的油渣饼,一牙牙整整齐齐地切好了摞在一起,再加两道清炒芥兰和炸素丸子,这样一桌家常午餐实在可谓是丰盛,我想客气也客气不了!小绕她妈给我几瓣蒜,我于是倒上醋,夹一牙饼蘸蘸,喀哧一口咬下去,葱香四溢,脂香十足,再剥一瓣蒜啃一口,辛辣味托着油渣的浓郁直冲鼻腔,简直令人欲罢不能!

    “我妈做饭好吃吧?”

    “嗯!好吃!”

    “妈,罗叔叔下午带我做CT,说看看我是不是一只鸟在脑子里。”

    “好啊,多少钱你先花着,收据拿回来我给你。”小绕妈说。

    “不是,我们想看您要是有空的话有没有兴趣一起来?”

    小绕妈揉揉疲惫的眼睛,犹豫一下说:“也行吧,好在今晚没我班。要去的话赶紧先预约挂号。”

    ………………

    我带她们去的是个稍偏僻点的小医院,一路上嬴小绕跟她妈闲聊,唠叨说自己的CT可能被人改动过,把所有鸟的部分都替换成普通人脑结构了,还说是我告诉她的,我心想我只扯过一句亲子鉴定是伪造的,关你CT什么事,但她当然小心谨慎地闭口不言自己偷偷做过鉴定。

    “你罗叔叔逗你玩呢,你还真信。”

    “他哪是逗我玩,他今天选这个又远又小的医院就是为了躲开幕后势力的渗透!”

    “要是你说的这个势力有这么厉害,咱就是买台CT机摆家里自己测也能远程给咱改了。”

    “可不是嘛!所以今天也就是姑且一去,要是还测不出有鸟,那就说明连小医院也有人盯着我呢!”

    “要是真有你说的幕后势力,我想问问他们给我多少钱把你领走,我们还落个清静。”

    “那我就该整天被人捆试验台上研究了!”

    虽然什么幕后势力篡改结果之类的确实是我先扯的,但通过嬴小绕三番五次当真似地来回强调,我居然真觉得有这种可能性。

    不管挂了哪个科,总之是照了CT。嬴小绕跟大夫说是要确认自己脑子里是不是有鸟,大夫恍然大悟地说我听说过你!CT照完之后嬴小绕可来劲了,说要全程监控机器出片子的过程,避免被人做手脚,大夫说没人做手脚,你脑子是什么样就显示什么结果。

    “那怎么结果现在还没出呢?!我都照完半天了!你们是不是正在把鸟的部分PS掉?!”

    “你要是这么认为的话也行。”

    片刻之后打印出结果了,大夫只是随便看了一小眼:“没事,回去吧,也没有鸟。”

    我于是松了口气。

    嬴小绕却不高兴:“怎么会没有呢?!我明明就在里面!您没听见我叫吗?咕咕咕咕~”

    “我听见你叫,又没听见你脑子叫。”

    “肯定是给P掉了!结果肯定是假的!”

    她妈也说:“您要不再多看两眼,给孩子讲讲为什么没有。”

    大夫不耐烦地叹口气:“唉!成吧!你看这是你脑子,中间这里是第三脑室,两边这个是颞叶,上边这一片是额叶,嗯……你还想知道什么?总之是不可能有鸟。”

    嬴小绕虽然似懂非懂地点头,但听到最后一句结论的时候依然不服:“我看这里有个缝!这是不是PS的痕迹?!”

    “这是你的侧裂池。”

    我说:“成了吧?还不回去?”

    嬴小绕无奈地站起身走到门口,但又不愿认输似地转身回来:

    “您最后帮我个忙,这是我上次做CT的结果,您看是不是P的?”

    大夫明显已经烦躁到极点了,耐着性子瞟一眼又推回给她:

    “不是!”

    “真不是?”嬴小绕绝望地问。

    “不是!哎我看?”

    大夫又瞟了一眼她手里的片子,又看看这一次的,突然仔细观察起来!嬴小绕高兴极了:“您是不是看出PS痕迹了?!”

    “没有,先别说话。”

    嬴小绕并不停止说话:“您要是看出什么疑点了就告诉我,悄悄告诉我也行,我不指望您陪我和幕后势力作斗争,只要暗示我一下……”

    她妈不安地问:“是有什么不正常吗?”

    医生把两张片子挂在背光灯板上仔细观看,半分钟后才说:

    “单看都还算正常,但有些部位好像发生了变化……”

    他边说着边指指脑子中间偏下的位置。

    “什么变化?”我问。

    他说让我们稍等,拿着片子往门外走,门外路过一个上年纪的老医生,他赶紧把老医生叫住,在门口小声说话,老医生也仔细看看片子。

    片刻之后他回来说:“再去做一些检查,我给你们开单子,这次的需要造影,楼下缴费处缴费。”

    她妈一下就急了:“造影?不是很严重的病才需要造影吗?!这还开的不止一项?该不会是你们小医院乱收费吧!”

    “反正单子我给你们开出来,我的建议是最好做。”

    “可能是什么情况值得她去做检查?”我问。

    “现在还不知道,可能性很多,做我开的这些检查之后就都清楚了。”

    嬴小绕自己也说:“这都什么检查啊,加起来都两千多了,该不会最后检查完了您来一句没啥事回去吧,结果我们钱也没少交。”

    大夫说:“我反而希望是这种情况。”

    嬴小绕跟她妈讨论要不要做检查,一会儿说贵一会儿又问能不能挑其中一部分做,大夫说不行。话该废废,检查也是该做做,最后她们还是一样不落地乖乖缴费去了,连道士的鬼话都能信三分的人没有那么宽的心能把大夫的建议抛在脑后转身而去。

    我安慰说:“查查也好,检查出来没事就当破财免灾了,不也就才两千多嘛?”

    嬴小绕说:“没那么多,医保报完四百多吧。”

    “四百多你还省,修个电脑就多少钱了?”

    “对啊!都够您拆机诊断四回的了!”

    交完钱去做检查,我继续跟她楼上楼下地折腾,全都做完正好到下班时间,医生说明天再来取结果,要了个她妈的手机号。

    “您是患者家属吧?”

    “我是她妈。”

    “好的,另外这位是父亲还是……?”

    我说:“不是,我跟她修电脑认识的。”

    “哦,也听说过你。那好,如果有事我就联系母亲,没联系的话明天取了结果也来找我一下。”

    “好的好的。”

    ………………

    回去之后培槟问我怎么回事,我也暂时没跟他说。

    “昨天那个跳楼的小姑娘来了一趟,还拿了点水果,看你没在就跟我聊了会儿,特地嘱咐说水果不给嬴小绕吃。”

    “嗯好,不给她吃。”

    培槟久违地想找单独我喝酒,没有嬴小绕也没有他老婆,不过我实在有点累就推了,说过两天一定。

    “很少见你精力这么不充沛的样子,没啥事吧?”

    “没事,有事的话联系你。”

    培槟走后我就直接上床了,玩了会儿手机睡觉。

    第二天我也没开店,起床之后散散步逛逛超市消磨时间,这几天正是倒春寒,天阴沉沉的,下着不知是雨还是雪的东西,倒是用不着打伞,我买了一屉小笼包子装袋里边走边用手捏着吃,一口一个。一屉包子吃完也到家了,把买的肉蛋蔬菜都安置在冰箱里,还没脱外套就接到了嬴小绕她妈的电话。

    “……医生给我打电话了,说问题有点复杂,还说让我先做好铺垫再告诉她自己……我也没铺垫……医生的话我就都跟她说了……”

    我听小绕妈的声音有点颤抖,完全不是冷静的状况。

    “怎么回事?!是很严重吗?”

    “我们现在就过去,你看要是有空的话也一起来听听?”

    “好!那就医院见!”

    我火速赶往医院,嬴小绕跟她爸妈都来了,他爸见了我先寒暄道谢,我说真的不用。昨天那个医生看见我们来了,小心翼翼地试探她爸妈跟她说了多少。

    “您有什么话就说吧,我家闺女皮实着呢。”

    尽管她妈这么说,但还是咽了口唾沫。

    “嗯,好。我们也从系统上找到了她之前看病的所有病历,结合这次的检查结果,我们认为她的脑部有病灶。”

    医生把各种结果都展示在大显示器上给我们指。

    “……看这张轴位T2增强图像,可以看到一些低信号病灶,白质也有些异常……”

    “您就直接说她得了什么病吧。”她爸说。

    “以目前的结果来看,我们怀疑这是一个原发性中枢神经系统淋巴瘤,病变位置是胼胝体,边界比较清晰,目前还是单发病灶。”

    “肿瘤?!良性恶性的?早期的话是不是还算好治?”

    “我只能说她来得恰到好处,再早的话就算拍了片子也很难引起注意,但是再晚点的话危险性就会比现在大很多。”

    “也就是说现在危险性还算小?”

    “唉,也要看她自己的体质,情况坏的话可能很快就会有生命危险……”

    她妈听了这话,愣几秒差点昏倒过去,勉强被她爸扶住。

    “情况好的话呢?最好最好的情况!”

    “……她如果能耐受住具有剧烈毒副反应的治疗,我们就能把她的生命再延五年。”

    这次连她爸也几乎昏倒过去,我赶紧把他们架住!

    “我不可能的……我闺女不可能有事……你们这种小医院一定是诊断错了……”

    我也说:“现在糖水市科技那么发达,这种病不该一眨眼就治好了吗?!”

    医生说:“对,但可惜这儿不是糖水市。”

    “不是有什么外流的科技……什么牙缝……肉渣……造福民众的科研机构……?”

    “确实有,否则的话她这个病在这个阶段不可能这么快就确诊出来,多半就被漏诊或者误诊了,以前有些病人死后解剖才知道得的是这病。要说还有什么是新技术能做到的……”

    “还有什么?!”她爸问。

    “可以用计算机对她进行药物和辐射耐受性模拟预测,就能知道她能承受何等程度的治疗,于是也就能预测出她还能活多久。当然这个预测算法尚不完善,前后有72小时的误差,如果想测的话可以马上就测,我给你们开单子!”

    “赶紧测!”我说。

    嬴小绕爸妈已经完全瘫倒了,不一会儿又站立起来。

    她爸说:“重新去大医院检查!这种小地方不可靠!你们这种地方有给人判绝症的资质吗?!”

    她妈也说:“不如不在这儿浪费钱了!去做什么模拟没准出来结果又说没事!”

    我赶紧劝他们:“还是先测测!你们看也不贵!你们在这儿等,我带小绕去测!”

    我拽着嬴小绕就去,就像拽一个会走路的木偶似的,我跑她也跑,我停她也停,但也没别的语言动作,也看不出有什么目光。交完钱我们下到地下室,这里有个不知什么金属罐子,嬴小绕被装进罐子里,也不见有别的操作,只装进去半分钟就出来了,值班大夫说她的数据会上传到租借的超级计算机进行处理,十分钟后就回传回结果,开单子的大夫可以直接看到。

    “走,快上去,说不定医生那边已经看见结果了呢?”

    “一个月。”木偶般的嬴小绕突然说。

    “什么?!”我问。

    “我还能活一个月。”

    “你说什么胡话呢?!超级计算机都得算十分钟,你先开始自己吓唬自己了?!”

    “超级计算机不是我,我知道我自己的情况,我早跟您说过了。”

    我不回应,先拽着她回诊室,医生正在劝说她爸妈,她爸妈正与医生争吵,都是些没什么道理的指责。

    “出结果了吗?!”我问。

    “马上就出。这个算法可以说是糖水市的一项顶尖科技了,虽然我说有误差,但参考值的精度很高,高到什么程度呢……出结果了!”

    “怎么样?!!!!!”

    “系统认为……她无法接受任何化疗或者放疗,所以她的生命就只剩……30天17小时9分40秒……”

    当我们凑过去看屏幕时,最后两位跳动数字已经变成37秒了。

    她爸还在说:“根本就不可能,我们这半年多没干别的净看大夫了,什么科都看过了,多大的医院都去过,也没说她有脑瘤,只说她有精神问题。”

    “是的是的,历史病历我全都看到了。”

    她妈也说:“我家闺女不可能有事,她脑子里根本就没有你说的这个体,她脑子里有只鸟,是一只四声杜鹃,你们连这都测不出来还胡说八道什么30天之类的!你们没听她怎么叫嘛?!”

    嬴小绕突然说:“你俩先出去!我跟医生单独说几句话!罗叔叔陪我。”

    “对对!你快给他叫两声!让他知道你其实是一只鸟!”

    “啧!你们先出去!”嬴小绕往外推他们。

    “好好好……多叫两声!”

    嬴小绕把门关上,重新回到屏幕前,看着跳动的数字,没有一刻不在减少。

    医生说:“系统已经形成了一个网址,这个网址在这30天里就是专属于你的,显示的就是这个数字,你可以随时用手机登上去看。”

    我以为嬴小绕要拿出她的杜鹃理论开始进行一番雄辩了,然而结果并没有,她只是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屏幕上的数字,然后平静地说了句:

    “您能不能和我再多讲讲这个病?”

    ………………

    “你是希望我从哪方面讲?”

    “比如人为什么会得这个病,是什么原理,一般会有什么表现,为什么不好治。”

    医生看看手表,又看看嬴小绕的脸,叹了口气。

    “原发性中枢神经系统淋巴瘤,这种病多发在脑部或者脊髓,大部分的组织类型属于弥漫性大B细胞淋巴瘤。B细胞听说过吧?是一种淋巴细胞,可以分泌抗体,负责人体免疫。这种细胞发生突变形成肿瘤,情况往往不容乐观,因为这种肿瘤通常会呈现异质性。什么叫异质性,你细胞不是基因突变了嘛,异质性通俗点就是说同一个肿瘤里的细胞基因或者表型居然也有不同种,很难用同一种药进行杀灭。弥漫大B通常发生在淋巴结上,但也有淋巴结外的,本就难以用药物治疗,如果再长在难以手术的部位就雪上加霜,而你这个恰恰长在神经中枢上,也就是罕见的中枢神经系统淋巴瘤。有免疫缺陷的人群得这个病的概率会高很多,比如艾滋病患者,不过你没有艾滋病,依我的初步推测,你可能属于这个病的先天性易感人群。”

    “我知道,天生的,从我幼儿园起就有感觉了,只是那时候还不难受。”

    “雪上加霜还不够,哪怕在同一种病里你这也属于难治的,你的肿瘤恰恰长在胼胝体。胼胝体是个什么东西呢……”

    “这个我听过。”

    “你知道?那就好。这个位置的手术难度很大,稍有不慎很可能会对其他脑部区域造成不可逆的损伤,就算手术成功也会使你的左右脑彻底分离,你的身体会失去协调。所以总而言之就是,药也不好治,切也不好切,当然放疗也是完全不推荐的,那真是杀敌八百自损一万,更何况根据检测你属于体质弱的,乱用治疗的话只怕你会生不如死,还不一定比预测的活得长。”

    嬴小绕没心没肺地一乐:“我要是又生不如死又活得长才惨呢!”

    我说:“听您这么说,她这个病是一点希望也没了?您说的药物还是什么的,就算可能很痛苦但也至少试试吧?”

    “抵抗疾病最重要的就是乐观心态,但是很少有人能在毒副作用的长期折磨下保持乐观,甚至有人产生精神疾病,如果在此之前已有精神疾病就更要慎用激进治疗了——你有精神疾病吗?”

    “没有。”嬴小绕说。

    “真没有?”医生翻看着她的病历。

    “嘿嘿嘿,稍微有点。”

    嬴小绕又乐,我心想你都什么时候了还乐得出来!

    我说:“虽然之前有些颠三倒四的胡言乱语,但不正是因为有这颗肿瘤吗?她没有抑郁,没有失忆,没有孤僻或者不爱说话,反而非常活泼好动。如果能把她治好,她之前的精神疾病也就迎刃而解了。”

    医生继续看她的病历,不是叹气就是摇头:“我看到她之前的症状了,但是这些症状是否源于这颗肿瘤还不得而知,你说她没有的那些症状才恰恰是胼胝体病变常有的,而病历上写的这些却不常见。实不相瞒,她的幻听、她的脑部紧缚感、她的变兽妄想、睡眠失调和突然昏迷,以及她的这颗肿瘤,我完全不清楚这几者之间有什么关系,颅压也还正常,虽然可以做出猜测说一切都源于肿瘤,但万一不是,万一对肿瘤的治疗反而恶化了前几项,那么她可能会因精神症状过度痛苦而丧失求生欲。”

    “她丧失求生欲难道还能自杀吗?!她昨天可是刚劝下来一个想要自杀的人!再说如果真到了那一步的话,大不了把她捆床上治!让她想自杀都动不了!”

    “握草!”嬴小绕说。

    “乐观情绪有时会引发奇迹,甚至使绝症离奇痊愈。反过来极度悲观的情绪也会加速生命的凋零,哪怕捆住她的手脚,她的大脑也有可能杀死自己。”

    “什么乐观悲观的!还不是你们医术不高明!科技不发达!搞不清这之中的本质原理,才整出这么多虚的!”

    不料医生说:“我承认。我很惭愧。”

    “所以按概率来说也不能对她不管!总要给她死鸟当活鸟医!”

    “理论来说是这样,不过我没有任何偏向性的建议,是否接受激进治疗还要看你们自己,具体来说取决于她本人。”

    嬴小绕说:“取决于我的话我肯定不治,又痛苦又治不好,最好的情况也就是延长五年,有什么用?更何况糖水市的软件也建议我别治,不治还能活一个月,治了连一个月也活不了就先被药给毒死了。”

    我急得简直想跟她大喊大叫,不过还是竭尽全力压低声音:“你不能让一个没有生命的破软件判定了你的死期!你必须……接受治疗然后好好活着……”

    “我没说不接受治疗啊,医生只说不建议我激进治疗,那是不是还有其他的治疗?”

    “也可以保守治疗。”医生说。

    “怎么治?”

    “我会给你开一些止疼药,会给你一个食谱,静养,减少剧烈活动。和朋友多说说话,聊聊天,就比如你的这位罗叔叔。可以听听音乐,看看电影,可以试着做做柔和的按摩,可以在不疲惫的前提下到外面转转,在远离城市的郊外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我简直急了:“那不就是什么也没治吗!”

    嬴小绕却一乐:“听着还挺适合我,只要您给我的食谱别太难吃。”

    我急得仿佛我才是快死的那个!

    “你难道就甘于只活一个月吗?!”

    “我只是知道这个医院救不了我,不代表我没有其他方法。”

    “你还有什么……”

    嬴小绕站起来,向医生深深鞠了个躬:

    “谢谢您!”

    “不客气,祝你好运。”

    我们还没走出门,她爸妈又冲进来了,急着问有没有新的情况,我说没有,说医生只建议保守治疗,让她好好活过最后一个月。

    她妈指着医生说:“你们这种小医院就是不靠谱!我们现在就上重点医院检查去!要是查出来什么事都没有,我回头非得告你们危言耸听!”

    嬴小绕赶紧把他们往外推:“哎呀!!!重点医院不也用的类似的设备?结果大差不差的!你们两个别再给我丢人了——你们三个!”

    我说:“今天先听你爸妈的去大医院再查一遍!后续怎么治疗也听大医院的专家的!同意不同意?”

    “如果还让我保守治疗呢?”

    “先别说如果,先查完再说!”

    医生说:“频繁照CT也不好……不过其他医院也会联网看到她在这里的病历,你们去看看也安心。”

    她爸风风火火地往外走:“正好鲜露市肿瘤医院今天有个知名的脑瘤专家,我已经约上了!咱们现在赶紧过去!”

    ………………

    嬴小绕说马上就要回暖了,大衣快穿不着了,要买点春夏时节穿的薄衣服,结果现在看来暂时用不着别的衣服了。到了肿瘤医院之后,专家直接建议她立即住院,说要再做一些更加精细的检查,尽全力寻找延长她寿命的解决方案。这次给她看病的是个姓楚的主任医师,据说在这方面很有研究。

    “也就是说……她的病……是真的了?”她妈颤抖着问。

    “检查结果已经显而易见了。”楚主任翻看病历说。

    “会不会是他们小医院的设备有问题?”

    “不会,就好比再差的相机也只会拍照模糊,不可能清晰地拍出本不存在的东西,否则就是闹鬼了。明天我会给她安排更多检查,但你们不能还停留在怀疑她有没有病的阶段,不耽误病情才是当务之急。”

    我说:“有个什么糖水市的软件预测她只能活一个月了。”

    楚主任说:“那个软件我知道,我其实很排斥,但也不得不承认:我们院对绝症病人的治疗最多也只把生命延续到比预测时间长三天,更多时候甚至会短于预测。”

    嬴小绕说:“这么准您还排斥?!”

    “我认为这会给病人心理暗示,使他们确信自己死期将至而产生焦虑。但事实上就算不给病人看预测结果,最终他们的寿命也和预测高度相符。那套系统的检测和预测原理我不懂,科研机构也只是从糖水市窃取到算法包然后直接利用,根本没能解析出其本质的工作原理。”

    嬴小绕说:“连到手的技术都研究不明白还算什么科研机构?不就是普通的盗窃公司?”

    我说:“多亏有盗窃公司你才知道自己还剩30天,否则的话糖水市的技术哪就能应用在你身上了?”

    “不用这个我也知道,早就知道了。不过住院还是算了,住院也没用,也治不好我,我自己心里有谱,走吧咱回去。”

    嬴小绕拽着她爸妈又要走,然而这次没拽动。她爸妈还沉浸在巨大的震惊和悲恸之中,大脑仿佛宕机了似的。

    “你们赶紧回回神!赶紧别再杵着了!罗叔叔也来帮我,要是他俩都像您一样冷静就好了。”

    “我才认识你几个月,你爸妈可是生你养你了15年!反而是你居然一点不掉眼泪,我真不知道你到底想什么呢。”

    “您不知道我可以告诉您啊,我必须得告诉您,然后您才能帮我,在医院耗着对我来说没有意义……”

    嬴小绕还在拽,突然反而被她爸一把拽住:“那就赶紧办住院!赶紧检查!”

    楚主任说:“是的,然后我们会讨论一套最适合她的治疗方案,尽可能延长她的生命,甚至可能会做开颅手术切除一部分胼胝体,你们自己也要调整好心态。”

    嬴小绕问:“顶多能延长到33天?”

    “别管那个原理不明的软件了,说不定你能创造奇迹。”

    “虽然感谢您关心我,但是您的治疗方法是创造不出奇迹的,只有我自己知道怎么办。”

    “怎么办?”楚主任问。

    “需要拆开这个脑子,把作为杜鹃的我放出来。”

    楚主任若有所思,又去翻看她的病历。

    我说:“那正好啊!这些都是专业大夫,知道怎么做开颅手术,这样你也不至于被拆死,拆你的人也不会因为杀人被抓起来。”

    嬴小绕却说:“不一样,我需要的不是普通的开颅手术,我需要的是有人把我救出这个脑子。”

    我不解:“所以有什么区别吗?反正都要先打开你的脑壳。”

    “但他们只会切除我的胼胝体上的肿瘤。”

    “你是在逗我玩吗?你胼胝体的位置不是被杜鹃占着?他们打开脑壳后如果看见的是肿瘤就切肿瘤,如果看见的是杜鹃就把杜鹃放出来,多简单的事,有什么不行的?”

    没想到嬴小绕急了:“就!是!不!行!!!!!您怎么就不懂呢!!!他们只能看见肿瘤!所以只会切掉肿瘤!然后我也就只有顶多33天的寿命!但您不一样,只有您能放出作为杜鹃的我,才能对我进行真正的拯救!”

    我也急了:“你这难道是什么薛定谔的脑子?别人打开就是瘤子我打开就是杜鹃?!!”

    “您可以这么理解。”

    “我凭什么就可以这么理解了?!你这不是胡搅蛮缠……”

    楚主任赶紧说:“别跟她争辩了,她的认知扭曲说不定也是症状的一部分,胼胝体病变引发什么样的症状都不奇怪,深层思维的错乱也不是没有可能。如果病变已经使胼胝体功能受损,那么她可能会出现裂脑症状,比如可能表现出两个不同的人格,或者对同一事物有截然不同的两套认知。”

    我简直激动:“您说得太对了!!!这几条完全说的就是她!”

    激动之余我也意识到,医生的诊断越是被一一验证,就越说明她的肿瘤确实是真实存在的,进而说明她确实是危在旦夕了。

    我于是抓住她肩膀:“嬴小绕!住院吧!能救你的只有医生,我什么都不是!”

    回过神来的她爸妈也连哄带骂:“你赶紧别再闹了!赶紧听大夫的吧!这么大的医院都说你情况不行了,你怎么还疯疯癫癫的不知道哭呢!你自己不哭没事,就不能也照顾一下我们的心情?!知道我们希望的是什么吗?就希望你哪怕能多活半天也好啊!”

    “我跟你们怎么就说不清楚!!!你们怎么不懂呢?!”

    她爸说:“我们爱懂不懂了!今天你必须住院!明天接受检查!后天该怎么治怎么治听医生的!”

    “没错!”我也说。

    “……我没时间了……你们把我关在这儿就是害我……看来我还是得找黄安羡去……罗叔叔指望不上……”

    “哪儿也不许去!别逼我们把你捆到手术台上!”

    经过一番极度情绪化、极度混乱和毫无逻辑的争论之后,嬴小绕似乎终于暂时同意了住院,但也有一个条件,要让我每天晚上陪床,我说我不能保证每天来,比如今晚我就必须先回去,她也同意了。她还说让我把平板电脑修好拿来给她玩,我也同意了。她最后还得寸进尺,说要让我拿过来当面修给她看!

    “你到底想干什么?病房里又没工具又没桌子,就连电源也是急救专用的,我连烙铁都没处插!”

    “病房墙角肯定还是会有生活用插座,小桌子也好解决,您把工具带过来修,我想再一次亲眼看您把我的电脑修好。”

    不过今天的首要任务是哄嬴小绕住院,经过她爸妈一撺掇,稀里糊涂我就口头答应了,但我又是非常信守承诺的人,只能硬着头皮想办法满足她的要求。

    “成吧成吧,只要你住院,哪天我把东西带过来当你面修。”

    “好,一言为定。”

    于是医生就给开了住院单,我们就去办住院,正好空出一张床,我们可以不用等就住进去,我心里直呼幸运,后来才知道是因为住那张床的病人刚好去世了,而且居然还是一模一样的病,知道之后我心里稍有芥蒂,不过听说这种事在医院也习以为常。

    一切安排好之后,嬴小绕再见到我时已经穿上了病号服,她还挺亢奋,跟隔壁床的老太太聊得火热。我跟她道了别,说等她检查完来看她,表演修电脑,睡折叠床陪她一整晚也不是不可能。她听了简直高兴得像马上要去郊游一样期待,刚才抗拒住院的情绪也一扫而空了。

    “那我送您回家吧。”我跟他爸说。

    “好好,太谢谢了。然后维辑你看,这笔钱是给你……”

    “免了免了,等小绕好点再说吧,有什么钱先留着给小绕治病。”

    “那也行,那就什么都不多说了,虽然小绕得这个病是她命不好,但她能遇见你就是最大的福气了。”

    “学校那边你们打算说一声吗?”

    “先不了吧,先简单请几天假,避免过多关注,进一步检查后再办休学。如果她想通知谁,她用手机自己说就行。”

    我跟她爸一路也没什么太多话,讨论讨论这个病,说说我刚从网上看到的治愈案例,安慰他说现在科技越来越发达肯定治愈几率更高了。

    “……说小绕得什么病我都能接受,但说她只剩30天,这让我们两口子怎么接受?我该怎么跟她弟说?小绕明明看着啥事都没有,能吃能喝能跑能跳的,思维比谁都活跃,我不明白她怎么会就只剩30天呢?我甚至想象不出她这30天会怎么样,是会一直这样看起来好好的然后突然就不行了?还是说会很快地恶化下去?”

    “别被糖水市软件忽悠了,专家也没说只能活30天。网上说这个病恶化快的都是艾滋病患者,否则的话少则半年多则5年,也有确诊20多年还生活得好好的。”

    “唉!!唉!!!”

    到楼下时嬴小绕她弟在楼下坐着,他爸问他干嘛呢,他说他姐已经跟他都说了。

    “我姐是闹着玩呢还是真的?”

    “走,上楼说。”

    道别之后我一个人回家,到家之后总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回顾着这两天在医院的每个细节,不想回顾但却又挥之不去,进而又不受控制地回顾关于嬴小绕的每一件事。仔细想来,我跟嬴小绕的相处还真谈不上有半点美好和快乐,一开始就是在给她治病,绞尽脑汁也没治好,最后发现是我完全处理不了的问题,当然我也没什么可指摘的,只是觉得在一直走在错误的道路上心有不甘。至于我有多同情她,我对她的态度应该是跟同情二字不沾边的,尤其闹过黄安羡那摊事后,不仅不同情还逐渐发现她的斑斑劣迹,她这个人说实话也没多少可取之处。她也许确实会死,我会为她感到难过,会陪她度过最后这短短一个月,目睹她的消逝,参加她的葬礼,接受她家的感谢,推辞掉一切物质感谢,劝他们节哀顺变,之后少有瓜葛,然后继续开我的店修我的电脑,从此也就只剩一些深埋心底的记忆了。

    “呜……呜呜……呜呜……呜呜………………”

    在夜深人静的被窝里,我一个人蒙着脑袋偷偷哭。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