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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深宅大院——群鬼

    这日深夜,阖府上下一片寂静。打更值夜的小厮提着灯笼慢慢悠悠走在园林廊桥之中,敲着清脆的梆子。上官婉儿藏在太湖石后,默默算着时辰。一柱香的时间过去了,天空中突然燃起烽烟,她勾唇一笑,转道钻入花园之中的石径。不久,一个身影在远处匆匆跑过,而那个方向,正是二夫人的院落所在。

    那人躬着身,怀中好像揣着什么东西。来到院墙外时,仗着极小的身量,她竟从狗洞钻了进去。上官婉儿施展轻功翻进内院,见那人贴着墙壁,藏在树影之中迂回前行,到了二夫人屋的墙根下,从衣裳里掏出一个袋子,将袋子里的东西倒进墙根,又从狗洞钻了出去。

    上官婉儿躲在墙梁之上守株待兔,将她逮个正着。这女子奋力挣扎,恶狠狠地盯着上官婉儿,挣扎不过便试图咬舌自尽。上官婉儿撕下一截衣服塞进她的口中,朝天高喝一声:“都出来吧!”。院落中的丫鬟小厮早就按捺不住,这下得了允许立刻纷纷跑出来,看见上官婉儿擒住的人,齐声惊奇地喊道:“六姨娘?!?”

    上官婉儿嘴角微扬,果然不出所料。于是命令小厮将六姨太绑起来。丫鬟们为难地面面相觑,心中都想着六姨太平日里最得员外爷宠爱,又生了小公子,万一今晚是个误会,以后他们这些作下人的,定然吃不了兜着走。一时之间,竟无人敢上前来绑。

    局面正僵持,一群丫鬟提着灯笼簇拥着主母赶到,主母见了六姨娘便气得发抖,狠狠给了她一个耳光,又下令将其捆住。这下丫鬟们才七手八脚地上来把六姨娘五花大绑。

    几个婢子在暖房前搬来几把椅子和炭炉,又支上了几架灯笼。此时冬草也赶了来,上官婉儿见她的小脸被烽烟熏得蜡黄,暗暗递上一个肯定的眼神。冬草会意,心中雀跃,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

    命闲杂婢子退下后,上官婉儿和主母于主位落座。

    “你为何而夤夜出现在此?”上官婉儿问道。

    六姨娘口中塞的布条被拿出,她得了空马上狠狠咬向自己的舌头,冬草眼疾手快扼住了她的下巴。六姨娘眼神里满是恨毒,随时准备赴死,场面陷入了死寂。

    这时,主母悠然开口:“带上来吧。”

    一个婢女带着闹闹走进了院落。

    上官婉儿心一沉,她没有想到主母竟会出此下策,不惜让一个四岁的孩童亲眼看见母亲的惨状,亲耳听到母亲所犯下的罪行,刚想阻拦,闹闹就挣脱了婢女,向六姨娘扑过去,泪珠大颗大颗地滚落:“娘亲,我好想你呀娘亲,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闹闹小小的手臂拼尽全力环着六姨娘,稚嫩而悲伤的哭声回响在高深的院墙之中。上官婉儿不忍年幼的孩童踏入成人世界残酷的泥沼,心中有些煎熬,微微别过头去。她看到了主母平静的侧脸,利剑般的眼神中充斥着势在必得的高傲。

    六姨娘将头靠在闹闹身上,狠厉的眸中闪过怜爱与疼惜,孩子的气息与温度让她的心软了一瞬,她看着闹闹,红了眼眶。

    “你还要在孩子面前自戕吗?”主母语气威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根尖刺,深深刺进六姨娘的心口。

    六姨娘笑了,笑得像一只走到绝境的可怜的动物,她把目光从闹闹身上移开,强逼着自己的心重新刚硬起来:“命我都不要了,还会在乎这些吗?”

    主母有些意外,她并没想到六姨娘已经疯魔到如此地步,竟然连自己的孩子都可以弃之不顾,面上闪过一刹那的慌乱。

    闹闹被娘亲的样子吓坏了,转身投进冬草的怀抱。冬草心如刀割,蹲下紧紧抱住他小小的身躯。

    “把孩子带走。”上官婉儿命令道。谁知闹闹眼里噙着豆大的泪珠,却倔强地大声说:“我不走!娘亲在哪我也要在哪!”

    上官婉儿叹了口气,她深知六姨娘所犯的罪行,定是要斩首的。也许,今夜便是这苦命的孩子最后一次看见娘亲了。看着六姨娘鬼魅般的笑容,她痛苦地阖上眼,没有再强制让闹闹离开,张口问道:“你将刘员外的尸首藏到何处了?”

    上官婉儿一开口,将在场所有人全部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主母僵硬地转过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张开口想要发问,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好不容易才硬生生挤出一句话:“上官大人,您说什么?”

    六姨娘突然尖笑起来,尖笑发展成狂笑,直笑得弯在地上直不起身,上气不接下气,她张着嘴,涎水粘连在她的嘴唇与牙齿间,连成一条细线。她断断续续地说:“他的头,哈哈哈哈,他的头被我扔到了猪圈里,被猪啃了吃了!哈哈哈哈哈哈……......”六姨娘疯狂的笑声传进主母的耳朵,仿佛妖孽的魔爪狠狠将她的心捏碎,她只觉得眼前一黑,几个丫鬟赶快上来搀住她,过了许久才缓过一口气来。

    六姨娘见主母这般模样,心中无比快慰,向后一仰,头重重地砸在身后的青石板上,又断断续续地笑起来,嘴里吐出一股一股白烟。

    “你,你这妖妇!”主母颤抖着,狠狠指着笑倒在地的六姨娘,“你方才所言,可是真的?”

    虽然刘员外已经失踪近半月,但她的心灵深处仍存有一丝希望,希望员外有一天会如常回到家中,那时大儿媳已生了嫡孙,她便可以颐养天年,享受三世同堂的幸福日子。可如今大儿媳诞下妖物,员外不知去向,二公子不知所踪……

    不,不这恶毒的女人一定在说谎,员外不会被杀的,不会的……主母不顾丫鬟拦阻,拼命扑上去,抓住六姨娘的领子:“员外爷没死对不对,你在说谎!你没有胆子杀害朝廷命官的,你恨我,恨我知情不言,所以撒下这种弥天大谎来报复我对不对!”主母愤恨而急切地盯着六姨娘的脸庞,竭力捕捉她的破绽,想要在她的脸上捕捉到哪怕一丝一毫说谎的痕迹。

    可是没有。

    六姨娘笑着与她对视,眼神毫不闪躲。主母的气焰逐渐低落,直至消失。她跌坐在地上,表情木讷。

    两个婢子赶忙将她搀回椅子上,但她仍呆愣地坐着,一言不发。

    上官婉儿见此情形,深知如此惨烈的凶杀发生在这样一个世族家庭中,实在是天大的打击。忙叫人请主母回去歇息。

    主母恍惚地摇头:“我要亲耳听她说,如何杀了我的夫君。”

    “快快从实招来!”上官婉儿怒斥一声,六姨娘慢慢从地上爬起来,仰头望着夜空:“九年了,九年了!我终于报了仇。”她的眼中满是欣喜,嘴角抽搐着,“九年前,我十六岁,我弟弟十四岁。弟弟在渡秋河边卖唱,那个畜牲看上了我弟弟,回回高价叫了他去唱曲儿。有一天,我弟弟久不归家,我找到弟弟卖唱的歌坊,我进去时,他已被灌得不省人事,床榻之上满是血污与亵物。”六姨娘落下两行清泪,瞪着主母,咬着牙说:“你以为你嫁了个什么好东西?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畜牲!”

    主母浑身发抖,两只手攥在一起,骨节发白,指甲嵌进了肉里也浑然不知。

    “我弟弟醒来后,已得了瘘症,时常亵物满床。我们四处寻医问药,花光了所有的积蓄也不见好。他不堪其辱,便跳了楼。脖颈被房顶的尖瓦刺穿,身首异处。后来我去报官,可官府见他是员外爷,而我弟弟是贱籍的优人,便不愿管。全家人求告无门,只得不了了之。”

    六姨娘望着天空,声音空洞悠然,仿佛在讲述一件遥远的事,只有泪滴一滴接着一滴滑落。

    “你是如何杀死刘员外的?”上官婉儿问道。

    “我呀,”六姨娘的眼中闪耀着从心底迸发出的满足与喜悦:“我就拿着几块削尖了的瓦片,把他的头,一下一下地割了下来。”

    冬草猛然捂住闹闹的耳朵。

    “后来你又是如何处理尸身的?”

    没等六姨娘张口,几个丫鬟突然大喊:“主母!主母!”主母再也支撑不住,从椅子上倒了下去。上官婉儿连忙掐住她的手腕,脉象不稳,是过度惊吓所致,还好并无大碍,于是赶紧吩咐了几个小厮将她抬进了上房。

    六姨娘看着主母倒下,低低地笑起来,肩膀不停地耸动:“自那以后,我就发誓,一定要为弟弟报仇,让他血债血偿。我将自己委身他常去的酒坊,日日精心打扮,终于使他爱上了我。五年前,我嫁进这诺大的员外府,见到你们一家人团圆和美,我觉得人生真是可笑。凭什么他作恶多端却可以享受这样幸福安宁的日子,而我弟弟却日日苦不堪言,最后连个全尸都没有留下!我又恨又妒,上天为何如此不公!”她声音越来越大,言语间饱含着深切的愤怒,可又突然一转神态,眼光流转,得意地勾起一抹笑意:“可是如今,我觉得上天待我也不薄。这个畜牲终于被我亲手杀了,他的头颅终于被我拿到弟弟的坟茔前,告慰了他的在天之灵。然后我就把他扔到了老家的猪圈里,让猪儿抢食,好不快哉!哈哈哈哈!”六姨娘兴奋地瞪大双眼,抻着脖子对着上官婉儿说:“大人,您还想知道什么?我全都告诉你!”话音刚落,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又狂笑起来:“对了,那个畜牲的孩子也一个都没有活下来!哈哈哈哈!”

    “你这是什么意思?”上官婉儿有种不祥的预感,难道是自己的推断出了问题?莫非府中多名女子频繁滑胎并非升婖香所致?

    六姨太低下头,将脸隐没于黑暗之中,声音有些漠然:“我恨呐,我太恨了。我没法躺在他的枕侧眼睁睁地看着他安然享受儿孙承欢膝下。于是我花了大价钱从西域商人那里寻得了一种嗜血的蚁虫。这种蚁虫与苏州常见的蚁虫极其相似,喜在墙壁内筑巢。我便日日喂食鸡血,再趁夜倒入墙根下,待蚂蚁在墙内筑了巢,数量越来越多,便会同类相食。这种蚁血穿透力极强,日复一日,便会渗出墙壁。”

    “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如此处心积虑地害死我的孩子?”一直坐在暖房中歇息的二夫人急火攻心,声音不住地颤抖。

    “我起初只是想惊吓于你,还有那两个小妾。可没有想到,你们竟然如此脆弱,小小虫蚁就使你们滑了胎。”六姨太的眼睛始终没有直视二夫人,“不过这样也好,这样他就能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孙儿,一个一个死去,好不快哉!”六姨太长出一口气,语气激荡,仿佛在讲述一件丰功伟绩。

    “你已经杀了员外,府中多人也因你而流产,你大仇得报,今日为何又前来作恶?”上官婉儿质问道。

    “作恶?”六姨娘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他对我弟弟作恶的时候为什么没有任何人肯站出来为他申冤?他才十四岁,正值青葱年纪,却被害得每日只能拄拐行走,亵物满身,臭气熏天遭人嘲笑!你们这些好日子过惯了的,高高在上的人们,明知这些污糟事而替他隐瞒的人!你们才是在作恶!”六姨娘狠狠地啐了一口,嗤笑道:“大人,您还有所不知吧?这个家里的人,其实心中都多多少少都知晓此事,只是所有人都选择了缄默,成为罪恶的帮凶。而我们这些人,在她们眼中只是蝼蚁一般的生命罢了。”冬天的冷风尖利地刮过,六姨娘的衣衫单薄,嘴唇冻得微微发紫。她充满戏谑嘲弄的眼中满是绝望,喃喃道:“那就让她们的孩子,夫君,因蝼蚁而死吧。”

    说罢,六姨娘面无表情地缓缓抬起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二夫人:“刘员外虽然死了,可咱俩的账,才刚刚算清。”

    二夫人被这样的眼神盯得脊背发麻,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你都想不起来了吧?也是,您身娇肉贵,又怎会记得自己如何苛待过别人?”六姨娘讥讽地笑着,“十六日前,是我弟弟的忌日。我在花园之中焚纸寄托哀思。你怀了孕,觉得晦气,便叫人将火堆踩灭,把纸钱全都扔进了枯井。我又哭又求,可你却不肯施舍一丝怜悯!”六姨太猛地向前爬了几步,被两个小厮死死拉住。“所以,我才又将虫蚁再次灌入你的墙中。”她苦笑着,“蝼蚁,也会反抗啊。”

    说罢,她抻着脖子对着主母所在的上房声嘶力竭地大喊道:“其实,我没有害死你的丈夫,也没有害死你的孙儿!是你们心筑高台的冷漠害死了他们!”她的嘴唇干裂出血,混着血污的口水,狠狠啐在了地上。

    “娘……”闹闹眼泪模糊了小脸,怯怯地呼唤。

    六姨太没有回应孩子的呼喊,跌坐回原处,将头埋在胸口,低声啜泣:“闹闹,闹闹也不是他的亲生孩子,是我与老家的表哥的孩子…….”

    冬草将闹闹抱起,轻抚他的后背。

    上官婉儿望向远处的天际,天空已泛起了鱼肚白。光回大地,昨夜的阴霾与幽暗在紫蓝相接的晨光中无所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