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女频频道 » 血色朱雀 » 二十二、玉佩

二十二、玉佩

    马车疾行于官道之上,碗大的蹄铁在宽阔的道路上踏出一声声有节奏的脆响。

    “还在想呢?”上官婉儿见冬草一路上都在出神,也没吃什么东西,便顺手将路上买的果干递给她。

    冬草陷在沉思中,充耳不闻。

    “行了,”上官婉儿将果干塞进冬草怀里,又递去一张纸条:“看看这个。”

    冬草这才回过神来,抱住了果干,又接过纸条。只见上面写道:

    升婖香,产自北狄,由北狄特有作物熬制而成,味浓重,可入药。北狄人多做催情之物使用。传入中原后,用作熏香,偶作膳食。用作熏香时只需小半匙,即可飘香数里。孕中忌用,易致滑胎,畸胎。

    冬草惊讶地看着,原来上官大人当初的猜测竟无半分偏颇。

    “这是我在采露阁时,从...一个人那里得到的。”上官婉儿并不想回忆当日在采露阁中发生的种种,欲赶紧跳过这个话题,抬头正看见冬草疑惑的小脸儿,耐心地问道:“怎么,还有什么想不通的?”

    冬草没有答话,眉头紧锁。看着冬草认真思考的样子,上官婉儿笑着替她说道:“你是想问,既然滑胎并非鬼神诅咒所致,也并非全因六姨娘的手段所致,那为什么放置了盐堆后,府上确实安稳了一段时日?”

    冬草点头如小鸡啄米。

    “还记得当日主母所言,她们使用的,是熏制过的粗盐吗?这种盐可以中和掉一部分升婖香对孕妇的毒性。只不过六姨娘在撒虫蚁之时,因虫蚁惧盐,遂常将盐堆挪走。无意中增添了升婖香的毒性,且孕妇又因墙上渗血受了惊吓,所以才会滑胎。”

    冬草一边听一边思考着,抓起笔墨写下自己想问的:您是如何知道升婖香的秘密的?

    采露阁的回忆瞬间涌入脑海,他的模样,他的神情,二人之间发生的那些事...她的双颊突然飞上两团红云。这时,马车的速度慢了下来,上官婉儿撩开帘布看了一眼,不禁在心里默默感谢上苍,幸亏在这个节骨眼到了目的地,要不这小妮子非打破砂锅问到底不可。于是回身笑着摸了摸冬草的头说:“到了,下车吧。”

    马车停在一山荒野中,四周草木稀疏,山峦低矮,泥土紧密而潮湿。不远处有一片小湖,微风在湖面上撩起微波细澜,蒲柳垂在水面上,随风摆动着稀疏的枝叶。干黄的芦苇斜插在水岸之上,几艘老旧的木船停靠在其间。

    冬草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一大早被上官大人从客栈暖和的被窝里拽出来,又赶了一路,现在来到了这么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她不禁有些摸不到头脑。

    “哎呀呀,上官大人怎么到得如此早,这这这,下官惭愧呀惭愧!”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一辆新制的轺(yao二声)车停靠在官道上,一个身高七尺,穿宗彝遍绣深绯色官服,带绶玄黄,脚踩乌色官靴的人正在小厮的搀扶下匆匆跨下马车。

    “秦大人。”上官婉儿微笑着迎过去,苏州刺史秦忠忙深行一礼:“大人折煞下官了。”

    “秦大人,就是在这里发现的二公子的玉佩吗?”

    “是的,就是在这处岸边。”秦忠让将二人引到一处芦苇前,“这处湖泊偶有渔民前来捕鱼,据县令呈上来的报书说,五日前有渔民捡拾到玉佩,送到了里正那里,里正不敢私藏,便送到了壹清县衙。”

    “何人在壹清县当值?为何不见今日到此?”上官婉儿有些隐隐的怪异之感,不论是按清规律法或是按尊卑礼数,县令此时都应到场,亲自汇报情况。而壹清县县令却不见踪影。

    “回大人,原本是陆仁,陆县令在当值,但两日前已被调走。新调的卜县令,还尚在就任途中。”

    “何故突然调职?”

    “陆大人高升了。前往蜀地作监察之职了。”

    “原来如此。”上官婉儿心生疑窦,但没有再作追问,秦忠眼色很快,向侍从招了招手,侍从将一位老翁带了上来:“大人,这便是那位最早发现玉佩的渔民。”

    老翁脊背佝偻,看起来七旬有余,体型干瘦,褪色的棉衣上有几处显眼的缝补,几缕棉絮从粗陋的针脚间挤出。

    老人家紧张地拉扯着肩上的蓑衣,看着衣着鲜亮的两位大人和四周身着官绸,骑着高头大马的侍从们,他从没见过如此多的官爷,心里紧张,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你这老翁,竟如此无礼,还不快快拜见上官大人!”秦忠背着手侍立,声音浑厚而威严。老翁听了,左看右看,心中又怕又急,侍从一脚踢在老人的膝盖处,老人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手掌按在沙石上,疼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做什么?”上官婉儿愠怒,将老翁扶起,又帮他掸下身上的石土:“老人家,您是如何发现玉佩的?”

    老人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声音有些沙哑:“五日之前,天刚蒙蒙亮,我把船放下水,准备捕鱼。依稀看见有什么东西在水岸的草丛里,捡起来一看,好像是个贵重的物件,我们这十里八村也没有什么有钱人家,我就想着,可能是哪位摆渡过河的客官落下的。就交给了里正。”

    “老人家,你捡到的,可是这个?”上官婉儿把秦忠拿上来的玉佩交给老翁辨认。

    “是,就是这个。”老翁拿着鱼形玉佩,左看看右看看,最后肯定地点点头。

    “您捡到玉佩时,周围有没有其他异常?”

    “异常……”老翁粗粝的手指相互摩挲着,他在壹清县捕鱼了一辈子,守着这里的河谷与湖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沉重的劳作使他养成了朴实少言的性格,昨夜里正通知他今日清晨前来问话,老人心里像装了一面鼓似的,一夜都没有睡好,生怕自己嘴笨,说不清楚话,或是遗漏了什么。他紧张地回忆着那日清晨的种种,突然,他想到了什么:“对了,那天早晨,我没网到鱼!”

    秦忠的面上有些难看:“老人家,大人问你的是,周遭有无其他线索。”

    “这,这,”老翁不明白啥叫线索,他们渔民捕鱼时却确实常用线和锁,这怎么大人也问起捕鱼的事了?正不知道如何开口,上官婉儿拦住秦忠,上前一步,耐心地询问道:“您每日都能网到鱼吗?”

    “是啊,我们壹清县,水产丰富,河里的鱼网上四季都网不完!”老翁说起鱼,脸上深邃的沟壑变得更深,质朴的眼眸中带上了笑意与骄傲。“可那日,水里好像有了什么东西似的,鱼都没了,只有几条翻了肚的。”

    “以前出现过这种情况吗?”

    “从来没有。”老翁诚恳地盯着上官婉儿“不瞒您说,现在我们这隔三差五就出现这种事儿,我今天也没网到鱼。昨日网得也比平日少了很多。”老翁说着说着,眉间的皱纹组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皲裂的嘴唇下是暗黄色的牙齿。

    “也就是说,自你在湖边拾到玉佩后,湖中的鱼虾就很难捕捞了?”

    老翁想了想,回答道:“对。不仅是我,附近捕鱼的几户,都是这样。”

    秦忠还是觉得面子发烫,在他看来,这位大字不识一个的捕鱼老人简直是在浪费上官大人的时间。像这样尚未开化的百姓,是没有必要花这么长时间听他们说捕鱼捞虾这种无用的琐碎之事的。于是上前一步:“上官大人,民众粗陋,我们不如移步官衙,小官备了酒蔬,还请大人赏光。”

    上官婉儿轻轻一笑:“民众贫苦,没有赏文识字的机会,怎么到了你这父母官的口中,就成了粗陋?你我享受着因天时地利人和而获得的高官厚爵,若因此反而去鄙视他人,何尝不是另一种粗陋?”

    秦忠闻言,愣了一愣,随即忙屈躬行礼:“大人教训的是,下官受教。”

    当年初见上官婉儿时,见她年轻漂亮,又身居高位,心中未免有些猜忌质疑。而今晨与其一同办案,一番演讲听下来,秦忠自问惭愧。回程的一路,他的心中不禁在想,自己从小在父母的荫蔽下读书撰文,官途平坦,却不知不觉染上了官场迂腐自视甚高的脾性。实在是违背了当时的初心。想到这里,心中对上官婉儿便更加赏识佩服。

    上官婉儿交代了秦忠全域追查二公子的下落后,与冬草继续前往渡秋河渡口。过了渡口,再走三日水路,便能到达扬州城。据蜜儿最新密信来报,扬州城周边媪妖案频发,比苏州,杭州更甚一倍,百姓叫苦不迭。扬州刺史已亲自下令彻查此案,但成效甚微。有的地方官员为了安抚民众情绪,甚至带头请人做法驱妖。

    上官婉儿手中握着一封封密报,心情无比沉重。媪妖案一日不破,便不知道多少百姓面临家破人亡,骨肉分离。自大河村浮尸案到现在,上书朝廷已近半月,奈何朝廷杳无回音,实在令人焦心。

    正想着,马车已驶到了壹清镇上。镇子上炊烟袅袅,几处饭庄茶铺开设在路边,三五行人来来往往。镇子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路上的人们彼此熟络,互相打着招呼,看到上官婉儿,冬草这样的生人,也都报以善意而好奇的目光。

    正值午时,二人饥肠辘辘,见街边一家客栈门面甚是独特,重檐的屋顶交相错落,门梁横平竖直巧妙地将木头彼此穿插,还别出心裁地搭建了一个小小的攒尖顶,看起来活泼又不失体面。店前栽种着一排娇艳欲滴的花儿,品类不多,却枝枝傲首绽放。

    一个老人家走了出来,穿着一身褐色麻布棉衣,热情地招呼她们进店坐下吃饭。本想今日便赶到渡口,可老人说,前段时间有猛兽下山伤人,衙门封了山,如今要饶山而行,今夜之前肯定是到不了渡口了。于是上官婉儿开了一间甲字房,准备今夜留宿在此。老人一边为她们介绍当地的风土人情,一边不顾二人拦阻,坚持将行李抬上了楼。随后又麻利地在厨房中备好了三菜一汤,热腾腾地端了上来。上官婉儿招呼他坐下同食,老人笑着摆摆手:“不啦,我家老伴儿还病着,我得去给她熬药了。二位客官慢吃,有什么需要的,您尽管叫我。”

    “是什么样的病?我略懂医术,说不定能帮上一帮。”上官婉儿为老人盛上一碗黄米饭:“您坐下慢慢说。”

    老人听了,连忙道谢,不好意思地在围裙上抹了抹手才坐下:“我这老伴儿啊,四五日前就病了。又咳又喘的,吃了药也一直不见好,这几日又有些严重了。”老人皱着眉头,连声叹气:“她不在,这客栈就我一个人忙活,也总觉得冷清。”

    “老夫人在何处?”

    “在后院。”老人见上官婉儿欲起身,忙说:“客官,您别忙,先热热乎乎吃点饭再说别的。”说着,给冬草盛上满满一碗鲜瓜汤:“孩子,多吃点。”冬草双手接过,她自小便缺了长辈的疼爱,每每看到其他小孩可以承欢膝下,便心生羡慕,如今看着老人和善的眼目,入口温热的汤饭,觉得心里暖暖的。

    三人吃了饭,走进后院,院里养着些鸡鸭,墙边堆着干柴谷草,小院不大,但十分整洁干净。院后有一处二层的木房,这个木房更是别出机杼,小小的硬山顶上铺着花瓦,每片瓦上都雕刻着各色花儿,整个房子从掾到屋架,再到铺作,皆严丝合缝不使用一根铆钉。上官婉儿对此工艺惊叹不已,竟有一刹驻足忘了前行。

    来到了屋内,其间布置温馨朴素,一些孩童的玩具放在小筐中摆在桌上,粗瓷瓶中插着新鲜的野花。小屋明亮温暖,窗明几净。屋内还有一个一人高的漆木架子,上头摆放着各式各样的榫卯制品,结构精巧,嵌套严合,论巧思工艺,竟不输洛阳城中的能工巧匠。上官婉儿心中好奇,便问道:“您爱好榫卯?”

    老人笑眯眯地说:“是啊,我家这屋舍,便是我亲手制造的。客官您瞧,”老人从漆木架上拿下一个木匣,“这是我照古书上仿制的连弩。客官小心,别伤了手。”老人将木匣旋开,机关发出一连串的脆响,随后从机身中射出一只小箭,正中对面的墙壁。冬草见了连连惊叹,老人见她喜欢,就又拿下一个榫卯小猫,转动小猫的尾巴,小猫立刻走动起来,发出的叫声栩栩如生。冬草惊喜地捧着小猫,爱不释手。老人笑眯眯地看着冬草,想起了自己的孙儿,又拿出了一些其他榫卯工艺所建造的小玩具供她玩乐。

    “这工艺炉火纯青又独具匠心,失敬了。”上官婉儿施行一礼,难掩心中敬佩。

    “不敢当不敢当。”老人一边还礼,一边引着她来到屋角,一个老妇人躺在床上,床铺干净整洁,有些褪色的被褥散发着新鲜的皂角味。

    老人走过去,将她的胳膊轻轻放回被中,拢了拢她额前的碎发,又探了额头的温度,轻声细语地在她的耳边说:“妙妙,有郎中来给你看病了。”

    冬草看着这一幕,心中涌起一股微妙的感动。原来世界上还有这样恩爱的老夫妻,这样相濡以沫,携手到老的真情。回想自己的遭遇,冬草的眼睛有些泛红。

    上官婉儿号了脉,又看了舌苔,觉得有些奇怪。虽然老妇人的症状与普通风寒无二,但根据脉象,这并不是普通的风寒发热,一时之间竟无法断言此病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