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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暗流

    与唐璧来往的众多名流中畏惧他的很多,尊重他的很少。

    但他并不在乎这些名流的尊重,只要他们畏惧他就够了,对他来说这只是一笔生意——他出钱资助,而文人们给予他良好的名声。名流们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这群书生,论性格他甚至更喜欢罗挽之一些,可生意就是生意,与个人好恶无关。

    当他端起茶盏向林秋离示意的时候,她只是轻轻抬了抬手表示回礼。

    “丁郎中这茶可真不错,大概是来自江南茶山路的春茶。”他评价道,和名流的交往教会了他附庸风雅的门道。

    “唐老板也懂茶?”

    “不懂,只不过这批工部订的茶叶恰好是在鄙人所经营的码头卸货的。”

    “唐老板何必来同我打招呼呢?我跟他们不同,给不了你什么帮助。”

    林秋离并非风雅之人,此次前来也只是为了监视朝廷官员往来。她已听说了刚才维新派和光复派在门口差点起冲突,对两边人颇为提防。

    唐璧并不为林秋离那毫不客气的话语所激怒,恰恰相反她这不讲情面的风格正是她的价值所在。在这片园林中沉溺于风花雪月者有,沉浸在互相吹捧者有,私相授受者亦有,他们或是对唐璧的到来不感兴趣,或是带着保持距离的恭敬,能堂而皇之的表达出鄙夷的人只有林秋离和罗挽之二人而已。

    林秋离对他的鄙夷正是他能信赖她的原因。

    “这里的茶虽然好,但南洋栽种的咖啡也别有一番风味。”他继续支撑对话,就好像林秋离刚才带刺的话语不曾存在一般。

    自从开拓了海上航线之后,海员们便从异国带回来了这种新植物。把种子烘焙、磨碎而后像泡茶一样用水冲泡,便可得到一杯黑色的带苦味的液体,由于数量稀少香气独特而一时风靡溦京。林秋离听秦慕礼说起过在越族居住的茶山路也开始有农户试图栽种这类作物。

    “我以为唐老板对这种舶来货没什么兴趣。”

    舶来品和时髦的玩意儿通常都和维新派联系在一起,她听闻光复派许多元老非常排斥在他们眼中“违背华族优雅古老传统”的事物。

    “我不是那些老古董,只想将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利用起来,”唐璧笑道,“讲求实用才是我们最古老的传统。如果林御史有兴趣,鄙人在万国商馆附近有一家小店,欢迎林御史前来品鉴一番。”

    “我并不是爱尝鲜的人。”

    “明白,林御史更爱的或许还是揽月楼的美酒吧。无妨,鄙人的小店白天可饮茶与咖啡,到了晚上便也为客人供酒,不少都是市面上买不到的好酒。”

    唐璧的话让林秋离警惕起来,她时不时会去揽月楼喝一杯倒算不得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但是昨天刚去过揽月楼今天唐璧便刻意提到了这个地方,似乎是在暗示他知道她的行踪。

    这是威胁?还是有什么想要对她说的言外之意?

    她在警觉时身体会不自觉的绷紧,就像是一只受惊的小猫一样,让唐璧难忍笑意。

    “不要误会林御史,鄙人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知道御史近来为了鸦片的事情颇多烦扰,鄙人的咖啡与酒或许能为御史大人解忧呢?”

    虽说是个不善于掩饰情绪也不喜欢人情往来的直肠子,但林秋离能在御史台生存下来也是有自己的专长的。

    她的才思敏捷,只几句话间便把近期的不少事情按心中的逻辑串联起来,并且迅速在脑海中整理出结论。

    唐璧知道她在查鸦片案——即便这件事情对于大部分朝廷官员而言都是秘密。

    她想起最初举发溦京城内售卖鸦片的正是光复派的人,这些鸦片买卖大多也发生在和光复派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场所内,近来她无论明察还是暗访见过了不少人,这些人有多少同光复派有关联呢?

    如果她的踪迹与她所探访过的人都将信息分享给了唐璧,那么他从中推断出她在追查鸦片案就不足为奇了。

    当形成自己的思路和判断后,她一改刚才那宛如受惊一般的模样,开始正视起了面前那黑氅下阴郁的脸孔,猜测着在唐璧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后面还藏着哪些秘密。目前没有任何线索或证据指向唐璧可能参与进了这件事情了,今天他这番话显然不是摊牌——难道是为了合作么?

    她表情的变化逃不脱唐璧的眼睛,他看到了她恢复的自信和掌控事态的从容,不由对面前这位年轻的御史有了更高评价。

    “我近日有时间会来尝试一下的,”林秋离说道,“只是最近公务繁忙,不知何时才会方便。”

    她说着用手指扣了扣茶杯,暗示刚才所说的话里有话。

    她想要同唐璧约定一个碰面的时间,但雅集之上人多眼杂,她担心如果直白地同一个派系地领袖约定密谈时间会惹来诸多麻烦。

    “无妨,何时都可以,我的伙计认得大人,他们知道能在哪里找到我。”

    唐璧也委婉表达了只要她到来他随时都可以见她的意思。

    林秋离点了点头,密谋这种事情还是不要约期的好。

    “不过海外南洋的咖啡太贵了,近来我也在考虑用茶山路越族人种植的咖啡代替……所以如果御史大人的越族朋友有兴趣不妨一同前来。”

    这个越族朋友指的显然是秦慕礼。

    既然他知道她昨天晚上在揽月楼,那么理所当然会知道秦慕礼昨天和她在一起。

    “如果她感兴趣我会叫她一起的。”

    雅集从日出持续到日落,日落之后则会点上灯火,这片园子在未来几天内都会变成不夜之地。东道主特意将住处安排在离东园不远的地方也是希望宾客可以在尽兴之后随时休息,故而大多数来客都会在园子里留到晚上。司星在晚上比白天更兴奋,他和钦天监的同僚们早就期待着晚上一同观星,反倒是白天让他们兴致缺缺。

    在得知这群天文痴打算通宵之后同行的鹭雅便打算自行回去休息,范如洛到了平日里她应该入睡的时间也已走不动道,此刻趴在了范岳的肩头打起瞌睡,正巧范家这两人住的地方与鹭雅下榻的旅店顺路,司星便放心的把护送鹭雅回店的事情交给了范岳。

    回程的小舟逆流而上,比来的时候行的慢了些。

    正是沿途华灯初上的热闹时候,溦京的繁华与高贵、优雅这些词汇没有必然联系,这是属于庶民的城市。虽然在大夏接受过的贵族教育让他们对这些市井玩意颇有微词,但鹭雅有时候在想如果鹭汀的领民能够拥有这样富足的生活该有多好呢?

    她的哥哥鹭周在鹭汀国内进行改革,但那些奖耕励战的改革是为了把领地里的民众变成安于本职的农夫和士兵,为了鹭汀而生也为了鹭汀去死。虽说这是为了鹭汀可以在时局中生存下去,但她总觉得民众值得更好的生活。

    另一边范岳并不喜欢东华王国散漫而丰饶的民风。

    他承认东华的富饶,但作为一个军人他不认为富饶一定是好事,丰裕的生活会让士兵缺乏面对艰苦军旅生活的力量,更重要的是官兵富裕了就会怕死,想到家里的财物便在死亡面前心生胆怯。

    他喜欢大夏那些清贫的民众,因为一无所有所以加入军队糊口,为了胜利后的劫掠可以在战斗时悍不畏死,而掠夺来的钱财在女闾酒肆挥霍一空再次一贫如洗后便又可以成为悍勇的战士。他更不满的是东华的贵族。范岳以大夏国理想化的贵族典范来要求自己:贵族应当通晓文化礼仪与治国之道,是英明的统帅也是勇敢的战士,对弱者和敌人兼具威严与仁慈。东华国的贵族配不上这个标准,这是一个贵族们放弃了自己职责的国度,一个没有国王的王国,一个彻彻底底的怪胎。

    虽被称为“东华王国”,但是东华目前并没有国王。

    自中原之战华族战败后,彼时华帝的血脉或是亡故或是流离,华族东迁后的国王是在幸存的几个家族中推举出的,此后几度绝嗣又几度流转,东华王国朝野上下早已不相信君权的神圣性了,东华的王冠是庶民赠与的王冠,东华的军政大权又早已在几百年的时间里被士人和部落首领们所瓜分。

    所以当三十年前东华王国最后一个国王同青楼里的歌妓私奔之后,所有人发现即便没有国王这个国家也运作如常,于是东华便不再推选新的国王,朝臣仍会仪式性地在积灰已久的王座前进行“御前会议”,但实际掌握了东华权柄的已是由六部官员所组成的内阁。

    这里没有贵族,这里只有官员,他们履行着各自的职责,却没有一个人把国家视作自己的所有物——所以他们永远都不会像民间故事里所说的那样光复中原,他们缺乏贵族们那种浪漫的野心,满足于窃钩之乐却放弃了窃国之荣,这恰恰是范岳无法接受的。

    “我或许不适合这里。”怀抱着睡着的范如洛说道,范岳抱着她的时候很紧张生怕摔着,这让他的动作显得非常滑稽,当鹭雅看着他时暗自感谢昏暗的天色掩饰了她的笑意。

    “东国人只是对于我写的那些边塞风情感到好奇,可他们不知道真正的边境是什么样子。”

    “东华文人大多不会上战场,”鹭雅说道,“他们有个词叫做‘采风’,或许他们找你聊天只是想通过你的描述来代替去战场采风。”

    “他们写了一些诗给我看……有描写重伤弥留之际想念家人的、有描写看到朋友战死而伤感的、也有抒发想要为国拓边慷慨激昂的。”

    “他们不会真的上战场的。”鹭雅再一次重复道。

    “对,他们很有才华……可惜了。”

    抱着范如洛的手有些酸,他换了另一只手。

    “鹭太史,我就不再去雅集了,明天带着如洛在溦京转转便回国去……你替我向司星兄弟道个别吧。”

    他不属于东华,他属于那个并不会重用他的大夏:大夏于他就像个深闺中的女子,她虽不爱他,但他的心里却只有她。